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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天堂一样 by亦舒-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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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一张名片放咖啡桌上。 
以玛低头一看,是张记者证:光明日报专题版副总编辑惠扬。 
以玛抬起头,十分警戒,但不动声色。 
今天真多事。 
“王以玛小姐可是,我是一名记者,专职负责揭发社会不公平及虚伪现象,我想问你几句话。” 
以玛放下一张钞票,站起来。 
那记者拦住她,“王小姐,留步。” 
以玛扬声:“尊尼。” 
一个身形高大的相熟男侍者立刻趋前,“甜心,什么人打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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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记者看一看那孔武有力的男侍应,只得退后。 
以玛走到门口叫车。 
记者在她身后叫:“王小姐,我知你做何种职业。” 
这是恐吓。 
我知道你的私隐,有需要时我会揭发。 
多数人会得就范,可是以玛没有更好一面,也没有更坏的一面,她就是她:一个设法在大都会生存下去的孤女,当时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乞丐有何选择。 
她不觉恐惧。 
在学校,她并非优等生,勉强做到乙减,连她自己都高兴,前途不过如此,没有谁会把她自宝座拉下,她身上并无荣耀。 
她叫车回小公寓。 
过两日甘姐找:“我就在你楼下,可以上来吗,带了家制韭菜饺子呢。” 
以玛开了门等她,“倒屣相迎。” 
甘姐四处张望,“地方这样小,杂物如此多,我不相信地上这几堆旧杂志不可以丢出街。” 
以玛知道甘姐查实是来探测她寓所可有男友留宿痕迹,那么大一个人,总会留下一双袜子,或是一把刮胡刀,但是没有。 
甘姐放下一半心。 
她最怕旗下小姐受男人花言巧语勾引。 
她用自己带来的龙井茶叶泡了茶缓缓喝着与以玛聊天。 
“到天堂工作已有一年了吧”,“家里老是不忘插纯白玉簪花,是否纪念先人”,“读书这回事,你怎么看”,“将来,打算挑何种样对象”,“你快廿一岁了吧”…… 
“甘姐想说什么?” 
“你休息多久了,天堂打饥荒。” 
以玛微笑,什么世界,天堂也有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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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过是阿袁的伙计,听差办事,她让你出来。” 
“你与袁姐是伙伴。” 
“以玛,当初你为何到天堂来。” 
“那当然是因为在尘世间活不下去,我急等钱用。” 
甘姐叹口气,“生活对我们好似是惩罚。” 
以玛一怔,她在什么地方听过这句话? 
对,是艳女孔照说过。 
以玛轻轻说:“那日,我碰到被你俩赶走的孔照。” 
“你见到她?你觉得她还有救?” 
“总得设法救一救。” 
“以玛,孔照不想人救,她只需要金钱救瘾,这样的人,只能自救。” 
“做人要有道义。” 
“以玛,过去一年,孔照自天堂会计预支过瘾费已达十万美元,客人看见她害怕,我与阿袁规劝得嘴皮流血,你不相信?” 
以玛相信。 
“我们企图在檐篷拉住她,她硬要往下跳,还要对我们拳打脚踢,又诸多恐吓勒索,再接济也是害她。” 
“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 
“她这个样子。” 
“她有她的故事。” 
以玛发呆。 
“几时复工?” 
“甘姐,我想退出这个行业。” 
甘姐一怔,不出声。 
过一会,她吁出一口气,“那时又为何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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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玛何其坦白:“有趣,真不相信有那么多客人愿意上门,明知假情,他们却像小小孩嗒糖一样,无论西服何等名贵煌然,抑或在办公室担任什么重要职位,只要我双手碰到,他们便浑身酥软,那迷醉之情十分可笑,叫我得到刹那快感。” 
“说得很好,不愧是上学之人。” 
“在外边失望失意一无所有,在天堂忽然得到满足,便留了一年。” 
“此刻又是为什么,想结婚?” 
以玛说下去:“那些客人,有什么是他们妻子与女友不能给他们的呢?” 
“新奇观感才能刺激肾上腺。” 
“像孔照说的毒瘾。” 
“他们追求无比的High。” 
以玛告诉甘姐:“有个姓卫客人,喜欢被女伴呼来喝去,真正好笑,我带着红木戒尺上门,一进去就令他躺下,着他脱上衣,他稍慢,我便用尺敲打,那管尺即使轻打,也很疼痛,但他不介意。” 
然后,她叫他脱掉其他衣物,“快!”,他抗议,“不”,她哼哼,“打”,他仍顽抗,“不”,这时她会狠狠打他大腿。 
“你真淘气”,他十分沉醉这个游戏。 
“卫氏许久没有来电。” 
“他在一间著名金融机构任首席财务主任一职。” 
甘姐奇问:“他告诉你?” 
“他们在三五次约会之后,会急不及待向我倾诉,越是任高职的客人,越要炫耀,他们不怕,有些还专把家庭琐事告诉我。” 
一个周先生,最喜夸奖女儿是天才小提琴家,他怎样悉心栽培,然后在她演奏会那晚,他却与唐心约会,酣睡酒店床上。 
是她把他推醒,“周先生,演奏会即将开始,你不可迟到。” 
他鞋脱袜甩那样赶去,没声价多谢唐心,给她极丰厚小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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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爱诉说心事。” 
甘姐微笑,“大家不必伪装,真面目摆出来,反而有种奇突真诚。” 
以玛坦白,“女性很难着男友脱去所有衣物躺着给她看个究竟,怕以后难以交代:‘你爱男性裸体?’但对人客,没有顾忌!我糟?你更差,蛇鼠一窝。”说到这里,以玛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替你安排新约会。” 
“甘姐” 
“以玛,你欠我人情。” 
以玛作不得声。 
她初见甘姐那天,焦头烂额,是只落水狗,眼看要睡到街上,是甘姐替她安排住所,私人借一笔钱给她应用。 
当下以玛说:“甘姐,来世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甘姐微笑:“我有事,先走一步,不阻你写功课。” 
以玛送她到门口。 
甘姐又说:“楼上有公寓出租,多两间房间,全海景,你走上几层便行,不要难为自己。” 
甘姐的话似有双层意义。 
但以玛喜欢小公寓小厅房,她经过走量要侧膊,这叫她有安全感。 
她静心做功课。 
家课这件事,十分公道,你若用心做,便会得到应有分数。 
过两日,她到楼下购买杂物,发觉身后老是有一个影子。 
光天化日,以玛仍然警惕,她猛然转身回头,瞪住那个盯梢的人。 
那人反而吃一惊,“王小姐。” 
“Stalking!” 
“王小姐,你听我说。” 
是那小记者惠扬,表情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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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玛凶悍地说:“我对你忍无可忍,我决定召警。” 
“王以玛,我不是坏人,我只想说几句话。” 
“讲!” 
“给我坐下。” 
“你想到何处坐?” 
“对面小公园有长凳,公众场所。” 
天阴,快下雨,他们缓缓走到公园坐下。 
“你有五分钟。” 
“王小姐,你可认识这个人?” 
他出示电子手帐荧幕上一张男人照片。 
以玛看一眼,不,她不认识该相貌堂堂的中年人。 
即使认识,她也不会告诉他。 
“这个男子,是本市上诉庭首席法官杨仲德,他被调查机关发现将大笔七位数汇往英国再转汇到巴哈马一个户口,而该户口已查实属于一名导游社小姐名徐美莲所有。” 
“男人给女友汇钱,有何罪名?” 
“但,杨氏并非平民,他是大法官,他需遵守若干操守。” 
“与我何干?” 
“请问王小姐,杨官可有与你来往?” 
“我不认识此人。” 
以玛已经站起。 
“王小姐,这个人呢?” 
小记者又出示另一张照片。 
以玛当场呆住,这人正是那喜被木戒尺敲打的卫先生,什么事?她不由得抓住新闻细读。 
“金美林首席财务主任卫城自缢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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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备受金融海啸冲击的金美林房贷机构,其首席财务官卫城周三怀疑在家地库自缢身亡,证交会目前正调查金美林过往核数纪录,卫氏一直负责公司的财务申报,四十一岁的卫氏在金美林工作十六年,曾任财务总监,首席核数师……” 
以玛震惊。 
她双手微微发抖。 
她忽然哀恸,这人身受巨大压力,才会找唐心松弛神经,她记得他拒绝脱去衣物,“不,”他孩子气地挣扎,“不。”该刹那,他浑忘工作痛苦。 
他有段日子没来了,以玛与甘姐前几天才讲起他。 
原来他已不在人世间。 
记者惠扬看着以玛,“你认识他!” 
以玛不出声,放下报纸,开步走。 
惠扬跟在身后,“敝报社愿出高价购买你的故事。” 
高价? 
这人知道什么叫高价?虽然记者收入不差,但是距离高价,还差得远呢。 
“对不起,我讲错,我知道你每小时收费可以高达一万美金。” 
她没有生气。 
这时天忽然下毛毛雨,那记者看着她,不禁呆住,以玛脸上溅到雨珠,整张面孔发出亮光,他骤然发觉,他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女子。 
原来金钱真确万能,它可以买到极品美色,即使是一小时一小时那样计算,也已经足够销魂。 
以玛不去理他,她回公寓,锁上门。 
接着整个月,她都有约会。 
袁姐时时问候,但只字不提生意“可寂寞?”“要不要一起喝茶”,“香奈尔店来了一批漂亮白衬衫,我替你挑了几件,有空送来”,“大家都很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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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软功,直叫以玛内疚。 
她寂寞吗,当然,她一早已养成自言自语习惯。 
那时常常与妹妹对话,妹妹听不懂她也说一大堆:“……将来,男朋友要高大神气,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学养俱佳,一生一世爱着我,他会不会做家务,当然,他煮一手好菜,会教我们跳舞哈哈哈,你说世上有没有那样的人?” 
过不多久,她接受张亮追求。 
张亮的确体格英伟,而且是名高材生,对以玛低声细语,十分体贴,渐渐以玛视他为爱恋对象。 
不过,王以玛并没有一票中。 
这次失望挫折令她不再把心绪放在一个号码上,事实上她不再下注。 
一次,   逛纹身店,看到有一个花纹,写着“爱情如赌博”,几枚骰子,一颗破碎的心,又另一个图 
案:“爱情慢慢杀死你“,一颗滴血的心插着一枚匕首。 
图案与文字都十分粗浅,却道尽其中辛酸。 
以玛想纹身,袁姐大惊失色,“万万不可!” 
她不是坐酒吧或站街角的女郎,不不不。 
一日,有男同学走近,“以玛,一起喝杯咖啡?” 
她破例答应。 
那是一个欧裔交换学生伊安,金红色头发,绿色眼珠,十分可爱,其实,他们才是有色人种。 
在饭堂他说:“以玛,我想你替我恶补普通话,家父是商业律师,他要我与他北上设公司,地址已选好,在上海淮海东路” 
以玛却心不在焉看着他肉肉的手臂,心想,他胸膛上体毛,一定也是棕红色的吧,他小臂上汗毛像一层金色细丝绸,她忍不住伸过手去轻轻抚摸。 
他意外怔住,“以玛。” 
他听说她不苟言笑,此刻却动起手来,他十分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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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拨开她的手,却住口凝视她。 
只见以玛神色慎重,并不像在轻薄他。 
过一会,以玛突然醒觉:他不是她的客人,她不可无礼。 
她抬起头,“呵,我可以替你每星期补一课。” 
“一课太少,两课如何?” 
“你请自备章程。” 
“你想要多少酬劳?” 
“免费。” 
他更加诧异,学生们都紧张收入贴补开销,莫非她对他特别好感。 
他无端乐得飞起。 
“今晚开始可以吗?” 
以玛看看手表,“我七时放学。” 
“我在这张桌子等你。” 
傍晚她准时来到。 
伊安的章程相当特别,内容与法律条件洽商有关,十分有趣,像“一言九鼎”,“以德服人”,“遵守律例”,可见洋人很怕吃亏受骗。 
他懂一些会话,向女生求约或在餐厅叫食物,绝无问题。 
以玛问:“为何找我授课?” 
他据实回答:“你长得漂亮,学习痛苦,眼睛糖果重要。” 
“小曼与玉桢才是校花。” 
“她们傲慢,不可爱,你免费,你友善。” 
以玛讪笑,她免费?才不。 
半小时课程结束,伊安盼望地问:“明天?” 
以玛点点头。 
他喜出望外,“你好似没有男朋友。” 
以玛看着他,心想:你要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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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 
以玛颇喜欢他作伴,略解寂寥之情。 
她挽着书走到停车场,找到小小混合省油车,打开车门,有人叫她:“以玛。” 
以玛不怒反笑,转头过去,看牢那小记者惠扬。 
“你没有别的新闻可做?” 
“我等你回心转意。” 
“去!去!” 
他不禁有气,“我不是老鼠。” 
“非洲的饥民,可能漫延全球的疫症,南北极融冰……好似都引不起你这名记者的兴趣。” 
“请你帮忙。” 
“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些人。” 
“社会如此腐败,你不关心?” 
以玛讪笑。 
“有求才有供,不能怪你,是那些呃,人客可恶。” 
以玛不发一言,上车离去。 
袁姐在家门口等她。 
看见她,袁姐下车,“以玛。” 
“袁姐,你通知我,我会立刻赶回。” 
“以玛,来,进车厢说话。” 
以玛坐到她豪华座驾内。 
“以玛,实不相瞒,近日经济低迷,公司情况窘逼。” 
以玛不出声。 
人家说,一次做贼,终身是贼,不无道理。 
“有一个人客等着见你,已有两周,今晨他动气说:‘你们是否开门做生意?’以玛,我求你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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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玛沉吟。 
“他是一个年轻人,叫大伟,他把照片都传来,像是对亲家。” 
袁姐给她看电话视像上照片。 
以玛一看,嗤一声笑出声。 
“出奇英俊可是?” 
“袁姐,他戏弄你,照片里的人是英国著名男模儿大伟甘地,全英女士的梦中情人。” 
“嗄!……” 
“这个人有幽默感。” 
袁姐讪讪,不出声。 
以玛想一想,“他约我在何处?” 
“美景酒店一一三四号房间。” 
“该处有一间良辰酒吧,我在那里等他。” 
“以玛,公众场所不宜等客。” 
“不妨,我想喝一杯。” 
“以玛,这不是一般约会。” 
以玛不再争辩。 
“好,好,我与他说。” 
“晚上六时,我这就去更衣。” 
“以玛”袁把手里一盒衣物给她。 
以玛不再回应,她缓缓回到公寓。 
以玛如常妆扮赴约,最要紧洁净:光滑皮肤,明亮双目,雪白牙齿,乌油头发,身上没有气味。 
她换上袁姐送的象牙白丝衬衫以及窄裙。 
抵达良辰酒吧,早了五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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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一杯苦艾酒。 
喝到一半,有人走近她,“小姐,你衬衫扣错纽扣。” 
以玛低头一看,果然,错了一粒,露出些许胸衣。 
她并非故意,大庭广众之间,不便重扣,只得笑。 
“这是衣服的设计。” 
“是吗。”他坐到她身边。 
年轻人相当英俊。 
“你是大伟?” 
“正是。” 
以玛的手搭到他强壮的肩膀上,“我叫唐心。” 
他似乎有点诧异女子的大方直接。 
以玛却知道她喜欢男性,她钟爱他们强健体格。 
她挽着他的手,喝完那杯酒,说:“带我到你要去的地方。” 
她没看到年轻人受宠若惊的表情。 
在电梯里他想吻她,以玛说:“不接吻。” 
年轻人好不意外,这美丽的女郎十分怪异,主动送上,却诸多规矩。 
正在这时,以玛的手提电话响起。 
这个电话由公司专用,她立刻接听。 
袁姐的声音:“以玛,你在哪里?” 
“我在约会。” 
“人客在酒吧不见你,已回到房间。” 
“什么,我与他” 
“你认错人了,以玛。” 
以玛一怔,继而哈哈大笑,“你告诉他,我十分钟就到。” 
袁姐松口气。 
以玛关上电话,笑得弯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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