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作者:匪我思存-第3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倦极了 ,也累极了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杀了顾小五。 ”
我的顾小五 ,我唯一爱过的人, 就这样,被他杀死了。 被他杀死在突厥,被他杀死在我们未完的婚礼之上 ,被他杀死在西凉 。
我稀里糊涂 ,忘了从前的一切, 然后到这里来,跟李承鄞成亲。而他 ——我把一切都忘了 ,我甚至都不知道,顾小五已经死了 。
他怒极反笑 :“好! 好!甚好! ”
他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就走了。
永娘回来的时候十分诧异,说: “殿下怎么走了?”旋即她惊呼起来 ,“哎呀 ,这地上怎么有这么多血……”
他叫了宫娥进来擦拭血迹,然后又絮絮地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愿意让她知道,麻木地任由她将我折腾来 ,折腾去。 我该怎么办呢?我还能回西凉
去吗 ?就算回到西凉,顾小五也已经死了啊 。
永娘以为我累了要睡了 ,于是没有再追问。 她让阿渡进来陪我睡, 阿渡依旧睡在我床前的厚毡之上。
我却睡不着了,我爬起来 ,阿渡马上也起来了 ,而且给我倒了一杯茶 ,她以为我是要喝水 。
我没有接她手里的茶 ,而是拉着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字 。
我问她, 我们回西凉去好不好?
阿渡点点头 。
我觉得很安心,我到哪里 ,她就会跟我到哪里 。我都不知道从前她吃过那样多的苦,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心甘情愿 ,跟我到这里来的。 我拉着她的手,怔
怔的忽然掉下了眼泪 。阿渡看我哭了, 顿时慌了神,她用衣袖替我擦着眼泪,我在她手心里写, 不要担心。 阿渡却十分心酸似的, 她将我搂在她怀里,慢慢
抚摸着我的头发 ,就像抚摸着孩子一般 。她就这样安慰着我, 我也慢慢阖上眼睛。
其实我心里明白,我自己是完了 。从前我喜欢顾小五, 我忘了一切之后,我又喜欢李承鄞 。哪怕他一次又一次地骗我,我竟然还是爱着他 。
忘川之水 ,在于忘情 。凡是浸过神水的人, 都会将自己经历过的烦恼忘得干干净净。我忘了他 ,他也忘了我,我们两个 ,再无前缘纠葛 。可是为什么我会
在忘记一切之后 ,再一次爱上他呢?他对我从来就不好 ,可是我却偏偏喜欢他 。这三年来 ,我们一次次互相推开对方, 可是为什么还是走到了今天?天神曾
经听从了我的祈求 ,让我忘记他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痛苦与烦恼 ,可是如今天神是在惩罚我吗? 让我重新记起一切,在又一次爱上他之后 。
李承鄞再也没有来看过我。
我病了很长时间,等我重新能说话的时候, 檐外的玉兰花都已经谢了,而中庭里的樱桃花 ,已经开得如粉如霞。
樱桃开花比桃树李树都要早,所以樱桃花一开 ,就觉得春天已经来了 。庭院里的几株樱桃花树亭亭如盖 ,绽开绮霞流光般的花朵,一团团一簇簇, 又像是
流霞轻纱 ,簇拥在屋檐下, 有几枝甚至探进窗子里来。
我病着的时候发生了许多事情, 都是永娘告诉我的。首先是首辅叶成被弹劾卖官 ,然后听说株连甚广 ,朝中一时人人自危, 唯恐被算作是“叶党” 。然后
是征讨高丽的骁骑大将军裴况得胜还朝 ,陛下赏赐了他不少金银。还有陛下新册的一位妃子,非常的年轻, 也非常的漂亮,宫中呼为 “娘子” ,据说陛下非
常宠爱她 ,连暂摄六宫的高贵妃也相形见绌 。大家纷纷议论陛下会不会册立她为皇后 ,因为这样的恩宠真的是十分罕见 。不论是朝局,还是宫里事,我左耳
听, 右耳出,听过就忘了。
我也不耐烦听到这些事 ,我觉得男人的恩情都是靠不住的 ,尤其是帝王家的男人 ,在天下面前,女人算什么呢? 顾剑说过, 一个人要当皇帝,免不了心硬
血冷 。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
午后的时候 ,忽然淅淅沥沥落起雨来。永娘望着庭中的雨丝轻叹, 说道:“这下子花都要不好了 。”
我病虽然好了,可是落下个咳嗽的毛病,太医开了很多药方 ,天天喝 ,天天喝 ,但没多大效力。所以我一咳嗽, 永娘就连忙拿了披风来给我披上, 不肯让
我受一点凉气。 我也希望咳嗽早一些好,早一些好 ,我就可以早一些跟阿渡回西凉去 。
不管我的西凉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终归是要回去的。
我坐在窗前 ,看着雨里的樱桃花 ,柔弱的花瓣被打得渐渐低垂下去 ,像是剪碎了的绸子, 慢慢被雨水浸得湿透了,黏在枝头 。永娘已经命人支起锦幄,这
是中原贵家护花用的东西, 在花树上支起锦幄,这样雨水就摧残不了花树 。我看着锦幄下的樱桃花,锦幄的四周还垂着细小的金铃 ,那是用来驱逐鸟儿的 ,
金铃被风吹得微微晃动,便响起隐约的铃声 。
现在我经常一发呆就是半晌,永娘觉得我像变了个人似的 ,从前我太闹,现在我这样安静 ,她总是非常担忧地看着我。
阿渡也很担心我,她不止一次地想带我溜出去玩儿 ,可是我打不起精神来 。我没有告诉阿渡我想起了从前的事情 ,我想有些事情,我自己独自承受就好 。
樱桃花谢的时候,天气也彻底地暖和起来。 宫里新换了衣裳,东宫里也换了薄薄的春衫, 再过些日子就是初夏了。永娘叫人在中庭里新做了一架秋千,从
前我很喜欢荡秋千 ,但李承鄞认为那是轻薄率性, 所以东宫里从来没有秋千,现在永娘为着我叫人新做了一架 ,可是我现在根本就不玩那个了 。
装秋千架子的时候我看到了裴照 ,我已经有许久许久没有见过他, 自从上次在路上他劝我不要和月娘来往,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了 。我就像第一次看到他 ,
我还记得他夺走阿渡的刀, 我还记得忘川之上他惊骇的声音。 他一定不会知道,我都已经全部想起来了吧。
我不会告诉他我想起了从前的事 ,那样他一定会对我严加防范。中原人那样会骗人 ,我也要学着一点儿 ,我要瞒过他们,这样才能寻找时机 ,跟阿渡一起
走。
裴照是给我送东西来的 ,那些都是宫中的颁赐 ,据说是骁骑大将军裴况缴获的高丽战利品 ,陛下赐给了不少人, 我这里也有一份。
都是些古玩珠宝,我对这样的东西向来没什么兴趣 ,只命永娘收过罢了 。
还有一只捧篮,裴照亲自提在手里 ,呈上来给我。
我没有接 ,只命永娘打开,原来竟是一只小猫 ,只不过拳头般大小 ,全身雪白的绒毛,好像一只粉兔 。可明明是猫,两只眼睛却一碧一蓝 ,十分有趣 。它
伏在盒底 ,细声细气地叫着 。
我问:“ 这个也是陛下颁赐的? ”
裴照道: “这个是末将的父亲缴获,据说是暹罗的贡品 ,家中弟妹淘气,必养不大 ,末将就拿来给太子妃了。”
我将小猫抱起来,它伏在我的掌心咪咪叫, 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着我的手指。 柔软酥麻的感觉拂过我的手指,麻麻的难受又好受 ,我顿时喜欢上这只小
猫, 于是笑着对裴照说:“ 那替我谢过裴老将军。 ”
不知为什么 ,我觉得裴照似乎松了口气似的 。我毫无忌惮地看着他 ,面露微笑 。当初他跟随李承鄞西征,一切的一切他都尽皆知晓,在忘川的悬崖上 ,也
是他眼睁睁看着我跳下去。 可是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漏过半个字,我想 ,他其实对李承鄞忠心耿耿。如果他知道我早就已经想起来 ,会不会立时神色大
变, 对我多加提防?中原人的这些诡计 ,我会一点一点地学着 ,我会将他们加诸在我身上的所有痛苦,都一一偿还给他们 。
我逗着小猫 ,跟它说话 :“喵喵 ,你是要吃鱼吗?”
小猫“喵 ”地叫了一声,舌头再次舔过我的手指,它舌头上的细刺刷得我好痒 ,我不由得笑起来,抱着猫给阿渡看 :“你看 ,它眼睛真好看。”
阿渡点点头 。我叫永娘去取牛乳来喂猫,然后又跟阿渡商量给小猫取个什么名字 。
我问阿渡 :“叫小花好不好?”
阿渡摇了摇头,我也觉得不好, 这只小猫全身纯白,一根杂毛也没有 ,确实不应该叫小花 。
“那么就叫小雪吧……” 我絮絮叨叨地跟阿渡说着话, 要替小猫做个窝,要替小猫取名字 ……我都不知道裴照是什么时候走的 。
不过自从有了这只小猫 ,我在东宫里也不那么寂寞了。 小雪甚是活泼,追着自己的尾巴就能玩半晌。 庭院里桃李花谢,乱红如雪 ,飘飞的花瓣吹拂在半空
中, 小雪总是跳起来用爪子去挠。可是廊桥上积落成堆的花瓣 ,它却嗅也不嗅,偶尔有一只粉蝶飞过 ,那就更不得了了 ,小雪可以追着它满院子乱跳,蝴蝶
飞到哪里 ,它就蹿到哪里。
永娘每次都说:“这哪里是猫, 简直比狐狸精还要淘气。”
日子就这样平缓地过去 。每天看着小雪淘气地东跑西窜 ;看庭院里的花开了, 花又谢了, 樱桃如绛珠般累累垂垂,挂满枝头 ;看桃子和李子也结出黄豆大
的果实 ,缀在青青的枝叶底下 。时光好似御沟里的水 ,流去无声 ,每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晚上的时候我常常坐在台阶上 ,看着一轮明月从树叶底下渐渐地升
起来 。千年万年以来,月亮就这样静静地升起来, 没有悲,没有喜 ,无声无息 ,一天的风露,照在琉璃瓦上 ,像是薄薄的一层银霜 。天上的星河灿然无声 ,
小雪伏在我足边 ,“咪咪” 叫着,我摸着它暖绒绒的脖子,将它抱进自己怀里 。我静静地等待着 ,我要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从这个精致的牢笼里逃走。
本来因为我一直病着 ,所以东宫里仪注从简 ,许多事情都不再来问过我。从前赵良娣虽然管事 ,但许多大事表面上还是由我主持 ,我病了这么些日子 ,连
宫里的典礼与赐宴都缺席了 。等我的病渐渐好起来的时候,绪宝林又病了 。
她病得很重 ,终究药石无灵,但东宫之中似乎无人过问 ,若不是永娘说走了嘴 ,我都不知道绪宝林病得快死了。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 我决定去看她。也许是怜悯,也许我想让李承鄞觉得,一切没有什么异样 。或者 ,让李承鄞觉得,我还是那个天真傻气的太子妃 ,没
有任何心计。
绪宝林仍旧住在那个最偏远的小院子里,服侍她的两个宫女早已经又换了人。 巫蛊的事情虽然没有闹起来,可是赵良娣得了借口 ,待她越发地刻薄 。我病
后自顾不暇,自然也对她少了照拂 。我觉得十分后悔 ,如果我及早发现, 她说不定不会病成这样。
她瘦得像是一具枯骨 ,头发也失去了光泽, 发梢枯黄, 像是一蓬乱草。我隐约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她, 那时候还是在宫里,她刚刚失去腹中的孩子, 形容憔
悴。 但那个时候她的憔悴, 是鲜花被急雨拍打,所以嫣然垂地 。而不是像现在,她就像是残在西风里的菊花 ,连最后一脉鲜妍都枯萎了。
我唤了她好久,她才睁开眼睛瞧了瞧我,视线恍惚而迷离 。
她已经不大认得出来我 ,只一会儿 ,又垂下眼帘沉沉睡去 。
永娘婉转地告诉我太医的话,绪宝林已经拖不了几日了 。
她今年也才只得十八岁 ,少女的芳华早就转瞬即逝,这寂寞的东宫像是一头怪兽 ,不断吞噬着一切鲜妍美好。像鲜花一般的少女 ,只得短短半载, 就这样
凋零残谢 。
我觉得十分难过,从她住的院子里出来 ,我问永娘 :“ 李承鄞呢? ”
永娘亦不知道,遣人去问 ,才知道李承鄞与吴王击鞠去了 。
我走到正殿去等李承鄞 ,一直等到黄昏时分 ,才看到七八轻骑,由羽林郎簇拥拱卫着 ,一直过了明德门 ,其余的人都下了马 ,只有一骑遥遥地穿过殿前广
袤的平场 ,径直往这边来。 我忽然觉得心里很乱, 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李承鄞,很久以前虽然我也不是天天能见着他,可是隔一阵子, 他总要气势汹 汹 到我那里去 ,为了乱七八糟的事同我吵架。 但现在我和他,不见面了 ,也不吵架了。
我其实一直躲着他。 在我想起从前的事之后。我明明应该杀了他, 替所有的人报仇。
也许,今天去看绪宝林 。也只是为了给自己找寻一个, 来见他的理由。我看着他骑马过来 ,心里突然就想起,在大漠草原上 ,他纵马朝我奔来,露出那样
灿烂的笑容。
他从来没有那样笑过吧 ?毕竟那是顾小五, 而不是太子李承鄞。
内侍上前来伏侍李承鄞下马,他把鞭子扔给小黄门 ,踏上台阶 ,就像没有看到我 。
我站起来叫住他,我说 :“你去看一看绪宝林 。”
他终于转过脸瞧了我一眼,我说 :“她病得快要死了。 ”
他没有理睬我,径直走到殿中去了 。
我一个人站在那里, 初夏的风吹过我的脸颊,带着温润的气息。春天原来已经过完了 。
如果是从前 ,我一定会和他吵架 ,逼着他去看绪宝林。 哪怕绑着他,我也要把他绑去。可是现在呢我明明就知道,不爱就是不爱,哪怕今日要咽下最后
一口气又如何, 他怕已经早就忘了她。 忘了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子,忘了他们曾经有过血肉相连的骨肉,忘了她曾经于多少个夜晚, 期盼过多少寂寞的时光。
就像他忘了我, 忘了我曾经恨过他爱过他,忘了他曾经给我捉过一百只萤火虫,忘了我最后决绝的 —跃,就此斩断我和他之间的一切 。
这—切, 不正是我求仁得仁?
天气一天夭热起来, 绪宝林陷入了昏睡.她一天比一天更虚弱 。到最后连滴水都不进了。 我每天都去看她,永娘劝说 ,她认为我刚刚大病初愈.不宜再在
病人身边久做逗留 ,可是我根本不听她的 。我照顾着她,如同照顾自己心底那个奄奄一息的自己 。
我守在绪宝林身边, 那些宫人多少回忌惮一些,不敢再有微词。比起之前不管不顾的样子 ,要好上许多。可是绪宝林已经病得这样,一切照料对她而言 ,
几乎都是多余。
黄昏时分天气燠热, 庭院里有蜻蜓飞来飞去,墙下的芭蕉叶字一动也不动,一丝风都没有 。天色隐隐发紫,西边天空上却涌起浓重的乌云 ,也许要下雨
了。
绪宝林今日的精神好了些,她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的人 ,我握着她的手,问她 :“要不要喝水?”
她认出了我 ,对我笑了笑。
她没有喝水 ,一个时辰后她再次陷入昏迷, 然后气息渐渐微弱。
我召来御医 ,他诊过脉之后,对我说 :“宝林福泽国人 ,定可安然无恙。”
我虽然没什么见识, 也知道御医说这种话, 就是没得救了。
永娘想要说服我离开 ,我只是不肯。永娘只得遣人悄悄去预备后事 ,天色越发暗下来,屋子里闷热得像蒸笼 ,宫娥脚步轻巧 ,点上纱灯 。烛光晕开来,斜
照着床上的病人 。绪宝林的脸色苍白, 嘴角一直微微翕动,我凑到她唇边 ,才听到她说的那两个字,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原来是“ 殿下。”
我心里觉得很难过, 或许她临终之前,只是想见一见李承鄞 。
可是我却没有办法劝说他到这里来 。
这个男人 ,招惹了她 ,却又将她撇下,孤零零地将她独自抛在深宫里 。可是她却不能忘了他 。
纵然薄幸 ,纵然负心 ,纵然只是漫不经心。
她要的那样子,只要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