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相会-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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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坐在阴影里,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他的指令已经留在我的大脑里了,我无法违
抗。
好吧,我去。我将怀惴利刃,扮演一个思春的荡妇。如果他必须死,我不愿
他死在别人手里。
或许,我在挽救他灵魂的同时,也可以设法挽救他的性命?
我打了一个寒颤,赶紧收起这个思绪。我怕舅舅锋利的目光看穿我的心思。
亚伦抬起身子,歉疚地看着我,目光温和,略带犹郁。
“对不起,阿莉亚,我很抱歉,我原以为你已经是哈西迪教派的狂热分子,
可以毫不怜惜地向我和智能中枢下手。没想到你……”他在斟酌着词句,“还未
忘旧情。”
我冷笑着,想到那根插在我头上的管子,它强奸了我的意愿,正阴险地把我
变为异类。我的透明外壳被怒气鼓涨成圆形。我一字一顿地说:
“亚伦先生,你知道我现在最后悔的是什么?我后悔刚才为什么不立刻掐死
你,你这个邪教徒,吸血魔鬼。你闯入我的脑子,究竟要干什么?”
亚伦平和地说:“亲爱的阿莉亚,不要怨气冲天,我并没有占你的便宜。我
们是完全对等的,你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检查我的思维。”
“你?”我冷笑道:“不,我对你丝毫不感兴趣。”
“真的吗?”他笑着说:“如果你真的毫无兴趣,我就让丽拉小姐断开神经
通道,断开之后你就可以回去了。”
“你必须把那根可恶的管子给我去掉。”
“自然,我会把你复原。”
但我忽然犹豫起来。停了一会儿,我不情愿地更正:“我进去看一看也未尝
不可。不过我只想看看你的童年,不愿看你肮脏的成人思维。”
他笑着把我拥入怀中:“来吧,请进入我的思维。”我不太坚决地抗拒着,
感到两团人形闪电逐渐融合,放出劈劈拍拍的静电声。
于是我面前出现了童年的米希里姆城区,我现在认为是水泥棺材的建筑,在
我童年的心目中竟是如此巍峨。我急于找到我印象最深的画面,便命令回忆加速。
这些画面像激光影碟机的快进一样刷拉拉地翻过去。然后我说:就在这儿停住吧。
现在7岁的我和10岁的亚伦趴在医院试验室的观察窗上,等着他们把亚伦
父亲带来。他是一个重度癫痫病人,作了裂脑手术。这是手术后第一次准许亚伦
来看他。小亚伦脸庞煞白,眼神像只惊惧的免子,强撑着外表的镇静。这副小大
人的模样在我记忆中十分鲜明。
那时亚伦的妈妈已经去世,爸爸又病成这样,他实际上已是一个孤儿了。按
照犹太人的传统,邻居们轮流照料着他,包括我的舅妈。舅妈玛丽亚是这所医院
的医学博士,一位满头金发的法国美人,舍弃故乡的灯红酒绿,万里迢迢,嫁给
比她大20岁的冷漠的教士。天知道她为什么被舅舅迷惑,她从来不是虔诚的教
徒啊。所以她并不是拜伏于舅舅的信仰,而是感化于舅舅对信仰的坚定。
她怜悯地看着亚伦:“可怜的孩子,别担心,手术后你爸爸的病状轻多了。
他不会大发作,不会再殴打你。”
亚伦猛然回头,恼怒地说:“我爸爸从没打过我!”
舅妈摇摇头:“可怜的亚伦,真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亚伦在说谎。我亲眼见过他父亲犯病,全身强直、抽搐,口吐血沫,
模样十分恐怖。亚伦哭着来喊上我父亲,把病人平放到床上。我也见到他爸爸每
次发病后的一段时间,精神失控,暴燥乖张,常把无辜的亚伦揍得鼻青脸肿。亚
伦总是噙着眼泪,一如既往地照顾着父亲。可他从不承认父亲打过他。可怜的亚
伦啊。我问舅妈:“亚伦爹爹为什么得癫痫?
舅妈告诉我:“癫痫是一种常发病,在人群中有3%——5%的发病率。病
人大脑一侧半球上产生病变,发作时通过胼胝体传到另一侧脑半球。对于原发性
癫痫,至今尚不知道确切的病因,也无法根治,发病可以用苯巴比妥、氯硝安定
等药物来控制,更严重的病人只有把左右脑半球的联系割开,割开后,不发病的
脑半球不再受影响,可以减轻发作程度。”
亚伦不回头,但他肯定在听着。我以7岁的天真喋喋不休地问下去:“人为
什么要长两个脑子呀?”
舅妈耐心地解释了很久。舅妈说,人的左脑主管语言、意识、分析计算以及
右侧躯体(右眼,右手,右腿等),右脑则主管整体感知、空间想象力、音乐绘
画以及左侧躯体,两个半球通过胼胝体来联系。
我问:“什么是胼胝体?”
舅妈把她医学博士的知识耐心地灌输给我们。她说:“人的大脑皮层是灰质
组成,胼胝体是脑白质组成,它相当于一束2亿多条单线的电缆,沟道左右半球
的信息。不要以为2亿条是十分庞大的数字,要知道,单个脑神经束每秒最多传
递500个冲动,所以相对于大脑的巨大能力来说,两亿条线路能传递的信息是
十分有限的。我说过,我不知道上帝为什么在大脑中间设计这么一个狭窄的山口。
也许上帝是故意设置障碍,免得迅速强大的人类觊觎他的宝座。”
在这儿,我的回忆跳过了一些场景。现在亚伦的父亲已端坐在试验室里,神
情木然。一个笑容满面的小个子教授在为他作试验。他是米基先生,快乐的小个
子米基。米基用一块黑色纸板把亚伦父亲的左右眼隔开,使左眼(右脑)只能感
知左屏幕上的东西,右眼(左脑)只能感知右屏幕上的东西。亚伦哥哥紧攥拳头,
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
左屏幕上打出“螺母”这个词,米基教授和蔼地请病人用左手摸出这件东西。
亚伦父亲用左手在桌上一堆东西中摸了一会儿,很快找到了。米基先生问:“你
摸到的是什么东西?请回答。”
沉默。我能感到亚伦父亲在非常努力地思索。他眉峰紧蹙,表情痛苦。但他
的嘴巴却像一把铅汁灌死的锁。那种无能为力的巨大痛苦对我有极强的感染力,
我着急地低声喊:“是螺母!你说呀,快说出来!”
米基低头看看我,抚摸着我的头,低声说:
“傻姑娘,他根本不能回答。他右眼什么也没看见,因此与右眼相通的左脑
没有接受到任何信息。接受到信息的右脑又没有语言功能。要记住,他的胼胝体
已经切断了啊。”
米基教授把亚伦父亲的右眼遮住,拿出一迭照片,让他用左眼观看。舅妈告
诉我们,教授现在要试验右脑是否有独立意识(科学家曾认为,只有左脑才具备
自我意识和社会意识)。米基向亚伦父亲交待,在他看到喜欢和讨厌的人物时,
分别用姆指朝上和朝下来表示自己的判断。因为与左眼相连的右脑没有语言功能,
不能用语言表达感受。
屏幕上映出希特勒的小胡子照片。亚伦父亲立即把大姆指向下,表情也显出
极端的憎厌。这并不奇怪,对希特勒的憎恨已经刻印到每一个犹太人的内心深处。
下一幅是拉宾总理的遗照,那时,这位犹太人心目中的英雄、著名的和平斗士刚
被犹太人的败类暗杀。亚伦父亲迅速把姆指朝上。舅妈说:“看来,右脑对他人
的判断还是清晰的。”
屏幕上打出亚伦父亲自己的照片。很长时间的停顿。亚伦十分紧张,连呼吸
都屏住了。亚伦父亲在努力思索,在正常人看来,这和辨认和判决自我的努力十
分可笑可怜——他竟然不认得自己!很长时间后,亚伦父亲才迟迟疑疑地把姆指
朝下。
亚伦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舅妈叹息着说,看来右脑只能正确判断他人而不
能判断自我。这个试验作过多次,他的反应完全雷同。他一直没能辨认出照片中
的自己,因此,他的举动表示了在潜意识中对自我的厌恶,多半是反省到自己对
儿子的折磨。
现在屏幕上是亚伦4岁时的照片,胖呼呼的小男孩,笑容很甜。这次,他父
亲的反应异常快速和明断。照片刚一打出,他立即把姆指向上高高举起,脸上洋
溢着欢乐的光辉。
亚伦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脸上挂满泪珠,高亢地哭喊一声:“爸爸!”
亚伦父亲也听到了,他站起来,扯掉右眼眼罩,急不可耐地四处寻找。
接下来是一阵凶猛的感情之波——是我的,也是亚伦的,一排排波涛使画面
变得摇曳模糊。我和他的脸上满是泪水,
待思维澄清后,我们已坐上舅妈的汽车回家。刚强的小男子汉一直脸朝车外,
不愿让别人看到他哭红的眼睛。我问舅妈,胼胝体割断后,一辈子也不能长好吗?
裂脑人多痛苦啊。
舅妈说:是的,人的神经组织再生能力极差,不会再长好了。所以不到万不
得已是不用裂脑术的。
我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它太奇妙了,医生们竟然想不到这个主意,实在笨得
不可思议。我得意地大声宣布:“我有办法了!在胼胝体上安一个开关,发病时
断开,病好就合上,不就解决问题了?”
舅妈一愣,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连汽车
也驾不稳了。“傻孩子,真是傻孩子。你以为神经网络就像自来水管,可以随随
便便装一个闸阀呀。”
舅妈的笑大大挫折了我的自尊心。我生气地撅起嘴,扭过身子不理她。亚伦
没有笑,轻轻握住我的手,表示感激。
我睁开眼睛,看到丽拉小姐正关切地盯着我——不是盯着我,应该是盯着亚
伦。我们现在共用两副眼睛或耳朵,我总是不能适应这个变化。亚伦表情祥和,
我自己也十分平静——我能看见自己的表情!我心中原先的敌意和戾气已经淡化、
消失。
浑茫深处忽然闪出舅舅严厉的目光。我乍然一惊,努力团起思维,就像一只
遇敌的刺猬。亚伦是我的敌人呀!我可不愿这样轻易地受他摆布。
我们再度分开,在天河的交汇处对面而立,周围仍是无边无际的天蓝色的虚
空。
亚伦微笑着看我,似乎没感到我的敌意又开始复燃。他说:“女士请吧,请
继续你探幽寻微的旅程。你的下一站?”
我的下一站?
其实我很想立刻回到17岁,去看看20岁的亚伦为什么突然离我而去。我
知道,在这之前他肯定有过激烈的心灵搏斗。因为有一两年时间,他变得阴郁易
怒,常用一层厚甲壳把自己包裹起来。
不过,还是把聆听判决的时间再拖一会儿吧。我要先回到15岁,那时我们
相处得十分融洽,这是一段绯红色的记忆。
特拉维夫体育馆。
入场口的巨型电子屏幕上打着:“世纪之战!Deep系列电脑再次向国际象棋
冠军卡斯帕罗夫挑战!”
十万人的体育馆内悄无声息。卡斯帕罗夫和深红(deef red)电脑的赛场就
摆在运动场中央,恰似一场拳击比赛。巨大的电子屏幕高悬在他们头上,向各个
方向展示赛盘上每一个棋步。比赛组织者是米基,他别出心裁,没有像往常一样
把赛场设在静室,他认为这样更能调动观众的情绪。
这局棋卡斯帕罗夫执白,仍采用他惯用的古印度防御。兵d4,深红电脑稍作
思考,马走f6。 两方都走得十分谨慎。
亚伦告诉我,Deep系列电脑(深思,深蓝,深绿)向卡斯帕罗夫的挑战已进
行8届,前几届中这位人类代表稍占上风。这次的深红电脑是40个电脑并联,
并联后它的记忆能力和运算能力大大地扩充了。目前电脑在综合分析上还赶不上
人脑,它们实际上是用“穷尽法”同人类选手对抗,每个电脑组元只负责棋盘的
一格,就像小老鼠钻迷宫,瞬间就能试完亿万种棋步,再挑选出最佳的。
但由于电脑的强大计算能力,这种最笨的办法又是最可怕的,卡斯帕罗夫很
可能在劫难逃。“至少在这个专有领域,人类要向电脑递降表了。”亚伦很“哲
理”地说。
我对枯燥的象棋比赛不感兴趣,我来这里只是为了陪亚伦。亚伦用望远镜聚
精会神地观看比赛,他前额光滑,眉峰微蹙。不知不觉,他已从一个单薄的小男
孩长成了健壮的男人。那时,我已经能感受到异性的磁力。我喜欢悄悄地端详他
亚麻色的头发,宽阔的肩头,肌肉凸起的臂胸和柔韧的腰部。
我没意识到自己痴迷的目光逐渐剥掉了他的衣服,直到完全裸体。他浑然不
知。在挨肩擦背的盛装观众中出现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这可太出格了,这儿可
不是地中海的裸泳海滨!我脸庞羞红,着急地拉拉他:“喂,你!”
亚伦低头看看自己,惊慌地说:“快,是你的意识作用!”
我恍然醒悟,赶紧在意识上为他穿衣服。好,他现在已经衣冠楚楚了。他似
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羞怯地低下头,忽然觉得肩背上凉飕飕的,衣服正自上而下
消失,很快退过胸部,就像迅速退潮的海水,我又急又恼,低声怒喝道:“你的
意识,你!”
他豁然惊醒,霎霎眼,我的衣裙也完好如初了。
这段小插曲弄得我心烦意乱,面庞灼热。他平和地说:“阿莉亚,不必懊恼。
15岁少男少女的性心理已经苏醒,他们的爱情中也迟早会加进去肉欲的成分。”
我恶狠狠地说:“不许用你的成人意识来干扰我的回忆!”我很懊恼,我知
道45岁的阿莉亚已丧失了少女的纯真和祥和,那是永世不能复得的。现在,一
位人生不顺遂的半老徐娘正伧然地看着少女时的场景。等我把思绪收拢,棋局已
快结束了,卡斯帕罗夫采用弃后战术,后xf7+,车xf7 ;车xf7 ,马f2++;王g1,
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变换,终于将黑方的王逼入绝境。深红思考几秒钟,推盘认输。
他没有感情功能,所以它的金属嗓音平静如常。体育场内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卡斯帕罗夫最终以2胜1负3和的成绩险胜深红电脑。诙谐的米基教授像拳击裁
判一样,兴高采烈地举起卡斯帕罗夫的右手,向全场致意。
卡斯帕罗夫获胜后心境很轻松,笑着发表了简短的致词:
“谢谢大家。这次比赛有世界上最聪明的犹太人作观众,我的胆气壮了许多,
因而为人类再争回一次面子。不过,恐怕这是最后一次了。因为我们的对手,Deep
系列电脑的脑容量是可以无限扩大的,而我们呢,即使有100 个卡斯帕罗夫,也
无法把他们的大脑并联起来。因此,当我在这场众寡悬殊的战斗中英勇地失败时,
希望大家不以成败论英雄,不要向我吐口水。”
他笑着挥挥手,走下赛台。
亚伦拉着我的手,急急走到米基教授身旁。米基教授是有名的智能科学家,
曾多次到各大学中学作科普报告,在为亚伦父亲治病时,亚伦就认识他了。我们
随他到了休息室,那儿已挤着100多名青年。米基先生侃侃而谈:
“我组织这场比赛的目的,是让人们充分认识到人脑的潜力。现在,还没有
一种电脑在诸如空间概念、面孔识别、综合分析、直觉灵感这类功能上超过人脑。
你们可以回忆一下这一局比赛。当卡斯帕罗夫致力于每一步的计算时,就被深红
杀得一败涂地。但他在后几盘吸取教训,改为在整体布局上下功夫,甚至靠直觉
走步,电脑就显得无所适从。人脑有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