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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红底金字-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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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孩子没多大出息。    
    前两年,听说有个作家接受采访,被问到大学里北京同学与外地同学的异同,他答,毕业后,若北京同学和外地同学分到一个单位,不出几年,外地同学一定是北京同学的上司。作家以观察社会为己任,他的“观察”大体不错。不论挖沟要饭做小买卖,还是升官发财干大事业,北京的孩子都不行,不如外地过来的孩子。说得婉转点,北京孩子较少“于连性格”,说得直白点,是北京孩子散淡,缺乏进取精神,不经折腾,以至于多不成大器。不独作家,一些学者也就此下手,著书立说,对作家的观察所得进行刨根问底的分析,甚至追溯到了清朝,把它归咎于“八旗遗风”。    
    所幸,北京孩子再怎么不行,仍有一点可吃的老本。那个年代的很多事情,孩子无论外地的北京的,都经历过;但还有很多事情,外地孩子只是听说和向往,无缘亲历,它们属于北京孩子独占并赏玩不尽的收藏品。    
    中国有句老话,叫“好汉不提当年勇”。北京孩子既然普遍没什么出息,充不得好汉,因此也不必怀不遵古训之虞。倒是另一个叫余华的作家,在他的文字里几次提到古罗马时期有个叫马提亚尔的诗人的话:“回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再活一次。”可以拿来当作北京孩子叹气之余,聊以自慰的招牌。    
    因为世道变得快,怀旧已升格为一种生活方式。这本书写到一半的时候,有家电视台公布了一项网上民意调查,它显示,在十大时尚生活方式的排名榜上,怀旧列在了头一位。这也意味着,当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那些淡而无味的事情,正在变得越来越有分量,越来越有滋味,越来越有意思和有意义了。    
    这本书取名“红底金字”(当年的红小兵臂章、红卫兵袖章、校旗、学生证乃至毕业证书,一概为红底金字),即是试图勾画成一种“回忆过去的生活”的色调。谁不想再活一次呢?


第一部分:一幅鸟瞰图一幅鸟瞰图(1)

    和今天比,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北京,还是一座安详、清静、古典和缺少变化的城市。也可以说,是另一个样子。    
    王朔在小说《看上去很美》中,对西长安街西边的复兴路沿线,作了这样的描绘:    
    很多年前新北京一带还是典型的郊区景致。天空还没有被首都钢铁公司和八宝山火葬场污染。也不繁盛,没有沿街那些花俚狐骚的大笨楼和脏馆子。复兴路只是一条四车道的窄马路。两侧树木葱茏,有很宽的灌木带将非机动车道隔开。骑自行车或步行的人可一路受着林荫的遮蔽。随处可见菜田、果园、远山与河流。建筑物大都隐在围墙深处,多数高度在二层或四层,在林木环抱中露出错落有致的屋顶。仅有的标志性建筑是军事博物馆高大的金五星和海军办公的大屋顶黄楼。①    
    沿着王朔说的地段向东,渐有城市气象。过了木樨地,路南是“全总”(中华全国总工会)机关的办公楼,它的大门上方挂着毛泽东题写的红底金字的横匾,能让有心人觉得出与众不同。2003年9月9日凌晨,这座有四十八年历史的九层灰色建筑被人工爆破,眨眼间化为乌有。当日上午,一位网友在帖子里写道:    
    这是一座和童年的记忆紧密联系的大楼。1960年至1966年,我们就在大楼南边的小学里(应该是复兴路小学,即今天的白云路小学——引者)读书,下学后偶尔放纵一把,在胆大同学的带领下,到大楼里坐电梯,上上下下几个来回,着实过了几把瘾。四十年过去了,至今记忆犹新… …    
    80年代以后,全总大楼渐渐湮没在拔地而起的高层楼群中。可是当年,不仅是附近地区,即使在整个北京市,它也称得上一座鹤立鸡群的建筑,站在它的顶层,几乎可以俯瞰半个京城。周围的孩子比着数十大建筑,常拿它充数。这座大楼爆破前一个月,它的同龄人祝东平教授开车和我一道来这里拍了几张照片,正巧碰见中学教过东平、如今已从全总机关退休并住在全总大楼隔壁一栋宿舍楼里的唐老师。唐老师说,50年代她上小学的时候,周围还是一片农田菜地,就有这座楼了。她还说,拆掉这座楼,一些“全总”的老人难以释怀,拆还是不拆,是有争议的。本来早就该爆破了,一直拖着,是为了让来开工会代表大会的代表们再看一眼。言语间含着惜别之情。    
    从这里再向东,坐1路公共汽车(当年通称大1路)走三四站地,过了天安门,即进入东长安街。已故的学者邓云乡解放初期在燃料工业部工作,四十年后,他回忆说:    
    从南河沿、南池子南口对面说起,先是公安部北墙外盖起的一座三层楼,人叫“宋得贵大楼”,因为主持基建的是一个名宋得贵的干部,“三反”时因盖楼贪污被处决了。玉河桥东面直到邻近东单,这一大片长条地带,分给四个部盖办公大楼,由西往东,依次是纺织部、燃料工业部(后分煤、电、油三部)、劳动部、对外贸易部,后来这些部在“三反”前后,依次盖起了大楼,只有劳动部,虽然分到了王府井、长安街十字路口东南角那样重要的一块地皮,据说因为没有经费,一直闲置了许多年……当时我正在燃料部工作,参与建楼工作。初建主楼连地下五层,两翼四层,煤炭部时期,又加了两层,现在好像是国家旅游局……北京饭店西面五十年代所盖新楼,是1953年初开工的,当时我还在北京,办公室隔马路斜对其工地,常常过去看看,没有打桩,用的是沉箱法。②    
    这些三到五层高的“大楼”,就是解放初期,耸立在从天安门到东单沿途——北京市最核心也最热闹的地段——的建筑物。后来,尽管这些办公楼里的机构或机构的名称换来换去,而情景依然,直至六七十年代。    
    那时的北京,三四层高的楼房,即可享“大楼”之誉。大学毕业时,一位同学在通讯录上留下的地址是:朝阳区左家庄二区大楼二单元六号。我去过他家,是一幢建于50年代的四层红砖坡顶宿舍楼。多数机关、学校、部队院子里的主楼以及有名的饭店,也都在四五层上下,十层以上的建筑,还属于北京人心态上的一种奢望,十大建筑之外,大概仅京西宾馆而已。那时,除了王府井的北京市百货大楼和由董必武题名、70年代营业的西单百货商场,顾客逛闹市区的大商店(如东风市场、人民市场、西单商场),是用不着爬楼梯的;如今已不可或缺的滚动电梯,当年除了北京火车站和少数地铁车站,别处见不到;而另一个不可或缺的自动玻璃门,首次亮相是在北京饭店新楼建成的1973年,这座标志性饭店的栅栏外面,经常围着来逛王府井的外地人,翘首巴望客人出入,以观自动门“表演”。    
    1968年的冬春之交,北京市启动了一场 “改头换面”的轰轰烈烈的城市工程—拆城墙。此前,除德胜门、崇文门和西直门外,今天的地铁环线路上的十来个城门楼,自50年代起陆续被拆除,但城墙大体还在。当时不过十来岁的汪明,住在宣武门内国会街5号,与城墙隔窗而望。她经常陪父亲汪曾祺遛城墙,三十年后,也留下了孩时的记忆:    
    其实城墙上并没有什么好玩儿的,就是一幅凄凉败落的景象。城楼残破不堪,彩漆差不多都剥落光了,木头柱子裂着一条条大口子,满是尘土的木楼梯也都糟朽了。爸愿意走进城楼里东看看西看看,在有字画的地方多呆上一会儿。有时一高兴,在里面大声叫喊,惊得蝙蝠噼里啪啦地乱飞一气,空阔的城楼里充满了神秘的回声。    
    城墙上黄土裸露,刮风时会迷了眼睛;一丛丛的衰草,七零八落的烂砖,好多砖头的下面压着风干了的屎。城墙上冷冷清清,屈指可数那么几个人。有人放羊,有人放风筝,有人挖野菜,也有人聊天。


第一部分:一幅鸟瞰图一幅鸟瞰图(2)

    拆城墙,是一场跨时不过数月的“摧枯拉朽”的“战斗”,但它的冲击波,迄今未息。1950年,清华大学教授梁思成对利用城墙规划这座古城作了理想化的设计:“城墙上可以绿化,供市民游息。壮丽宽广的城门楼,可以改造成文化馆或小型图书馆、博物馆。护城河可引进永定河水,夏天放舟,冬天溜冰。这样一带环城的文娱圈,立体公园,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④接近二十年后,这个美妙的设想的幻灭,给了梁思成沉重的一击,据他的夫人回忆,梁听说城墙被拆时,“简直如坐针毡,他的肺气肿仿佛一下子严重了,连坐着不动也气喘”。至今,拆城墙,仍是一件让不知多少持文物保护态度的北京市民耿耿于怀的事情。但也有另一种声音,邓云乡就说过这样不合潮流但不一定没有道理的话:“ 北京拆城墙时,不少人有意见,据闻梁思成先生还为此坠泪,其实拆了也就拆了,你坠泪又有何用。正像黛玉姑娘笑宝钗姑娘一样,哭出了两缸眼泪,也医不好棒疮——况且陵谷变迁,本是历史之常,阿房未央,今又何在?即以北京说,辽、金析津旧城,元代大都现在又剩下多少呢?所以城也好,阙也好,是不会永远存在的。”⑤    
    不管怎么说,当年的拆城墙,是一项难得一遇的能让市民体会到“变化”的快感的城市工程。马车车队运土运砖的壮观场面,还留在很多人的记忆里。据说拆城墙的时候,挖出不少解放前夕埋进去的金银条、元宝、子弹及各种型号的手枪。和我曾多年同事的沈小农,当年不过十五六岁,是北大附中老初一的学生,家在雅宝路一带。有一阵子他每天烙两张麻酱饼,拉上同院的一个孩子,一人一张,揣在裤兜里,带上钳子,然后顶着寒风,直奔城墙废墟,从建国门扫到老前门火车站,寻找铜丝之类可以卖破烂的东西,一翻腾就是一天。后来居然有了十几块钱的“ 战果”—这大概相当于一个普通市民一个月的伙食费。他还记得用这笔钱买了佐餐葡萄酒、粉肠、猪头肉,取代烙饼,“大吃”了一顿。那时人无论大小,见到或想到钱时的第一反应就是一个字—吃。    
    城墙拆了以后的很长一段日子,“城里”和“城外”的概念还沿用着;护城河还留着。就孩子而言,冬天确可滑冰,夏天虽不见放舟,却可以捞鱼虫、游泳。河水不深,但每年都能听到淹死人的悲讯。    
    1974年10月,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复兴门立交桥竣工,今天的读者还可以在桥体上找到刻着施工单位和竣工时间的标志。此前,北京市区没有立交桥和高架桥;没有过街天桥和地下通道;没有二环路(1977年7月7日,二环路象来街至月坛南街一段率先通车),更不用说三、四、五环路了。今天的三环路以外,几乎都是菜地或农田,属于某个公社所辖。马路大多为四车道,也有相当一部分是二车道的,不少马路的两侧或中央有排水沟。那时没有主、辅路之分,多数马路上的汽车道和自行车道没有被隔开,马路中央没有隔离栅栏。人行横道也不似今天的斑马线而是两条虚线,大多形同虚设,因为市民往往视而不见,就顺脚的地方穿越马路。十字或丁字路口都设有岗亭,红绿灯是由里面的交通警察手控的。繁华地段的路口中央设有安全岛,警察站在上面用红白相间的指挥棒加手势指挥交通。这样的场景,搬到今天,是难以想象的,而当年这种 “原始”条件下的交通状况,却远有序于现在,原因很简单——车少。    
    有报道说,截至2003年9月,国产轿车的款型已达115个,每年仍在以几十款的速度陡增。而在六七十年代,街上跑的汽车,常见的和不常见的相加,品种和车型都数得过来。    
    以小轿车为例,街上能见到的有吉斯、奔驰(当时称奔斯)、吉姆、雪佛莱、别克、道奇、斯克达、伏尔加、华沙、胜利20、丰田(以上为进口车),红旗、东方红、上海(以上为国产车)等十几种牌子。当中的一款吉斯牌卧车,据说是苏联领导人送给中国领导人的,数顶级车,总共没几辆,毛泽东、郭沫若各有一辆,北京市民难得一睹。奔驰车可以见到,但奔驰600型,据说国内只有两辆,陈毅坐一辆,“文革”时转由黄永胜坐;另一辆被拆改成仿“红旗”车。高级干部乘坐的卧车,大体前期是吉姆,后期是红旗。其他几种,伏尔加、华沙、胜利20,是马路上常见的中低档进口车,但里面坐的是谁,也不可以“车”取人,刘少奇的子女在一篇回忆文章里有这样的描述:“1967年1月13日深夜,毛主席在人民大会堂,让秘书乘一辆华沙牌小卧车接爸爸去谈话。”⑥有照片可证,毛泽东检阅红卫兵时,乘坐的也不过是一辆最普通的敞篷吉普车。众所周知,1966年春夏之间,毛泽东在滴水洞住了一些日子,据身边人员回忆,坐的是吉姆车。国产车以上海牌居多,红旗车又有一面、三面之分,只有国家领导人和军队中总部、军兵种及地方省部级单位的主要负责人有资格坐。因而一般市民在街上看见一辆“红旗”,就会对乘坐者下意识地作“大人物”的泛想,其实未必,里面很可能坐的是秘书、厨师、警卫员或服务员。    
    其他车种,如大轿车、卡车、吉普车、摩托车的牌子,则是屈指可数了。    
    车少,少到什么程度呢?侯京泉是我中学时的邻居和同学,当年属于经常坐在西长安街南礼士路一段的马路牙子上看汽车的一族,他去年春节来串门,提到这些事时说,那时一个小时,也就过个二十来辆车。这个数字未免有点夸张,但并不离谱。赵忠祥在他的一本回忆录中也这样说:“我那条胡同一年也未准过一辆小轿车。”前几年,一位在天安门广场站过岗的退休交警在电视台做节目,他的记忆是,一个夜班值下来,所过的汽车,也就三五辆。当年,北京市私家车的拥有量等于零。出租车数量尚不及现在的零头甚至零头的零头,没有“扫马路”一说,也没有“趴活”一说。1973年以前,首都汽车公司是北京市惟一的一家出租车公司,车数不及千辆,城区设有二十来个出租车站点,以华沙车居多。谁家有急事,须打电话或直接到站叫车,类似于现在急救车的运作方式。1976年4月9日上午,叶圣陶和家人到首都体育馆看广州杂技团演出,他在日记里说:“乘十三路汽车尚容易,抵平安里则待之甚久始获挤上五路电车。车中几无法站直,抵体育馆,颇为吃力。而杂技已上演半小时矣。”归途不堪再挤公共汽车,他们步行到动物园,在那里的出租车站打了一辆车,“径直抵家,与去时之难易判若天渊”。⑦从动物园到其东四八条寓所,花费2。25元。公车的数量和用途,也不能与今天同日而语。那时,国务院下属的机关,副部长级公务员,很多不配专车,有些部委是两三个负责人同乘一辆吉姆车上下班,更少有公车私用的现象。上述叶圣陶的事例,即是一证,他当时不仅是高龄的知名人士,还是一位部长级官员。曾任中宣部副部长的张际春,也有过被公共汽车门夹住,摔断了腿的遭遇。公共汽车和自行车,是六七十年代北京各个阶层的市民都不免经常利用的交通工具,许多今天听起来相当显赫的人物,在回忆文字里,曾留下挤公共汽车或骑自行车的记录。因而街上跑的车,还是以公共汽车为最多见,路线也不过几十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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