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南天 短篇集-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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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何尝不知,近朱者赤,近墨老黑,自然而然学得粗鲁起来。”
“你口齿是大大的伶俐了。”
“不敢。”我说。
“晚上一定要去跳舞?”
“我的脚发痒,我非去不可,过去十五年关在家中,双脚自厨房走到客堂,客堂走回厨房,实在太委曲,我改过自新:手足如兄弟,决定予他们合理的待遇。”
“你太过份了。”企国气结。
“你不是一直嫌我是块四方木头吗?好,我变给你看。”
我换上新买的跳舞裙子,他掩上睑。
“老太婆了,胸前皮肤打摺,还穿这种暴露裙子?”
“我的思想搞通已久,不豪放白不豪放。”
“你真要出去?”
“是。”
“如果我求你不要去呢?”
我怔住,“你求我?”
“‘如果’我求你呢?”还不肯低头。
“不知道,你又没有求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你去吧,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
“我没良心?”
我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我无话可说。
那夜我喝得很多,受了刺激的缘故,不想说话。
我生命中没有第二个男人,也不认识别的男人,自头到尾,只有一个邱企国,是不是太贫乏一点?
但要我同其他男人做出什么事来,我不是没胆子,而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我不会为报复跟他人上床,这是原则问题。
人家轻贱我,我没法子,我自己是断不会自轻自贱的。
小小的姜季堂还是我婚后约会的第一个男人呢。
说出来真没有人相信,可笑。
早结婚就是这样弊,乡下女人似的,没点主意,不比那些女强人,男人的尾巴动一动,她们已经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天天换一个玩伴都可以。
那样也有那样的好处吧,我们的命运不由我们自己控制。
小姜对我说:“为什么心事重重?”
“我丈夫找了来。”
“那很好呀,”小姜做个磨拳擦掌状,“你是否要看我与他展开一场争夺战?”
“别说笑了。”
“你为何烦恼?”他很诧异,“事情再明白没有,如果你爱他,跟他;如果爱我,跟我,何必多犹豫?两个都不爱,更自由。”
事情经过他的分析,完全如一加一那么简单──我不喜欢你,我不同你玩──这完全是小孩子玩泥沙嘛。
但是我们活在这世界上,身上负有数不尽的千丝万缕人际关系,不是一走了之可以解决问题,我的孩子呢?我的前途呢?
我苦笑。
“你这个人担心太多。”他说:“爱我不爰?”
“小爱,”我坦言,“喜欢你是真。”
“真伤我的心。”地掩住胸口。“爱你丈夫?”
“这么多年,恩恩怨怨,难以分解。”
“两个都不爱?”
我笑,“他叫我回去,也不一定是非我不可,他要面子,孩子们需要我。”
“让他丢脸好了,孩子们迟早长大独立。”
我好气又好笑,“照你说,从头到尾,我根本是唐人自优?”
“当然是,”他耸耸肩,“当你真正想离开一个人的时候,你根本不必多加考虑,像你这般三心两意,那根本是不想走,怎么?你不承认?”
“不不,我”我词穷。
〔那么跟他回去吧。”
“你不是说要追我吗?”我啼笑皆非。
他说:“我从来不会爱得要生要死。”他搔搔头皮,“恋爱也不过是生活情趣之一而已,要是太痛苦,失去原意,我是不干的。”
我腊着地,别看轻这小子,他深谙生活真谛,了不起。
“你这样依依不舍,怕是有你的原因,但就这样回去呢,又不甘心,你不过是要他正式求你,是不是?女人都这样糊涂。”
“你不明白我们之间的事。”
“嘿,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小姜笑了。
我取起身前的酒,一饮而尽。
忽然之间,有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回去!”
我转头,是邱企国。
“混你妈的蛋!”我气道:“公众地方,对我吆喝,你回去才真。”
很明显地我有酒意,邱企国看出来了。
他恶向胆边生,把一口气出在小姜身上,“你干吗叫我老婆喝酒?”
小姜举起手,作无辜状。
我站起来,“是我自己喝的,你们别打架。”
小姜笑道:“打架?谁要打架,邱先生,带你的太太回去吧。”他竟放弃我。
这小子。
我瞪着地,摇摇晃晃站起来,一头栽倒在地上,醉死过去。
怎么回家的,我根本不知道。
我只知道没有男人止目为我打架,这真是令我沮丧的一件事。
而且看样子企国还比小姜紧张得多。
企国见我醒来,态度好得很。
他说:“原来你与那小子不过是泛泛之交。”
我哼一声,“看死我好了。”
“不敢不敢,少媚,原谅我,我求你同我回去,我都改过,好不好?”
“你求我?”
“是的,我求你。”
我的鼻子一酸。
“回去干什么?你又不少煮饭的老妈子。”
“少媚,别赌气了,我真的都改过。”
改过?是不可能的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是既然他肯出声恳求,我也藉此落台算了。
我是爱他的,小姜说得对,如果没有爱,转头就走,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母亲幻道我肯跟企国回去.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劝我:“有什么好说?嫁了这么些年,不忍下去,前功尽弃,当心自己。”
我没有什么欢容。
没想到小姜会来送飞机,企国笑道:“你的男朋友来了。”
我不明白怎么一下子他不紧张了,如肆大方。
小姜轻轻说:“如果你在香港不高兴,来找我,我总是在这里的,我们照样可以去迪土尼乐园。”
我白他一眼。
居然还在灌我迷汤,太岂有此理。
“我是真心的,”他轻轻说:“只是你应当明白,我再爱你,你也不会跟我走,所以我只好等你。”
我一怔,我?等到几时?明天早上我不出现,他就跟别人玩去了。
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子,跟他说话都多余。
我低着头上飞机,没有言语,企国一路上逗我说话,我知道他也是一番好意,但不知怎地,我心情不好。
“都改了,”他说:“真的,不相信问女秘书,所有女人的电话号码都扔掉了。一个不剩,回家后我中饭也回家吃,好不好?无论什么宴会,推得就推,要不就同你去,好不好?”
我索性闭上眼睛。
“你走开之后,才知你的可贵,”这句话太像文艺小说中的对白,你别动不动跟我来一招第二个春天,我吃不消,老婆,你怎么了?你睡看了?”
我假装睡看。
气却渐渐平了。
他们的鬼话,我一句也不相信,不过听在耳朵里蛮舒服受用的,是以不介意听下去。
怎么办呢?我们总得在夹缝中生存下去,我呼出一口气,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中。
飞机在十多小时后会降落香港。我的大情人丈夫已回到我的身边。
我胜了一仗,但胜之不喜。也许我需要的,是一个真正的春天。
音乐盒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回南天》
一晃眼,小淡也远么大了,昨天她跟我说:“小叔,我已决定进理工学院做实验室助理。”
我看着她说:“当心整日与试管为伴,样子也会像试管。”笑。
小淡白我一眼,“小叔呵,难怪你没有女朋友。”
谁说我没有女朋友,太多了,早中晚饭三餐都有不同的女伴,俗云花多眼乱,一时间也不知排哪一个才好,反而寂寞起来。
我在寻找一个可以与我心灵相通的女郎,不用说话,她也可以用脉脉的双眼与我交通。
“有空来看我,小叔,理工学院五一四室。”
我顶关心这个侄女儿,大哥大嫂离婚后,她跟祖父母住,所以与我特别亲切。
学校离我的诊所近,我便常去采访她。
实验室中并没有试管,却有多座机器,小淡告诉我,这不是化学实验室,而是工程实验室,直把我当孩子一般,我不禁莞尔。
她的导师是蔡博士。
她说蔡博士负责流体力学,与赵博士共同研究一项机械磨损因素的题材。
“他们对你好吗?”我问。
“学者当然很有风度,不比外头商行中的经理,动不动把下属呼来喝去。赵博士比较爱说话,蔡博士静一点。”
“你直接听谁的命令?”
“蔡博士。”
我脑海中马上浮出一个有三分像爱恩斯坦的小老头,白发白胡,成日穿件白袍,不理世事,埋头苦干。
刚巧小淡说;“喏喏,这便是赵博土,”她叫住了一个目光炯炯的中年人,“赵博士,这是我的叔叔。”她介绍道。
我连忙说久仰久仰。赵博士一看就知道是忠厚长老,我对小淡的前途完全放心了。
我又再在实验室逗留一会儿,便告辞。
以后我每日去接小淡,下班成了那里的熟客。
他们三人一组,有一间小小的办公室,三张半旧的钢写字台,堆满了文件及图表。
小淡指给我看:“两位博士历年来的着作及论文,真伟大.是不是?”
我理直气壮的说:“你小叔何尝不伟大?悬壶济世呢。”
小淡说:“小叔总忘不了幽默几句。”
“我可是货真价实,一点不假。”我随手取起小淡案头的一只音乐盒子,“咦,这玩意儿是你的?太可爱了。”
这是一只古董音乐盒子,做得极其精致,小小的玻璃圆顶上贴看金色的星星,一个寸来高的小丑穿得彩色缤纷,在使劲地推一辆花车。
我上了发条,它琴声咯咯地转动起来,在空寂的实验室中发出凄清美丽的调子。
我发呆,呵多么浪漫。
小淡正在穿外套,听见音乐声,转过头来说:“嗳,别乱动人家的东西。”
我问:“是男朋友送的?”
“不是我的,是蔡博士的。”
“是吗?他有这样的音乐盒子?”我不置信。
“是的,蔡博士用来调剂紧张的生活,干得闷了,开了发条听一支曲子,可以松一下。”
我喃喃的说:“疯狂科学家。”
小淡笑,“我们走吧。”
我依依不舍的放下音乐盒子,曲子余音缈缭地停止,带来许多联想。
“走吧。”小淡催我。
我们走出实验室,清冷的空气迎面袭来,我忽然之间觉得非常寂寞,驾车回家时一声不响。
小淡有点累,靠在车垫上瞌睡。
做了活跃的王老五达十年,我第一次兴起成家立室的念头。
天天这样冷清清的回公寓,实在令人心酸,遇到假期、又忙不迭的打电话约女伴,一点归属感都没有,我受够了。
是那只音乐盒子表面的缤纷与实在苍白提醒了我,做人其实非常无聊,营营业业的为生活,到头来一无所获,除非我们可以找到真挚的感情。
一想到将来的伴侣,我忽然腰酸背痛的疲倦起来,我熬不了那么长久,我要急急的找个伴,养几个白胖的小孩,摇头晃脑在家中走来走去陪伴我。
我长长叹口气,我必定是疯了,怎么会这样渴望有家庭:体贴而志向道合的妻子与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
以后我凡是去接小淡的时候,都会将那只音乐盒上足发条,看那个小小丑推车子,聆听那美丽的乐章。
我把鼻尖贴到玻璃罩上面说:“生命就是这样。”
小淡笑说:“奇怪!蔡博士也这么说。”
“是吗?科学家也会这么想?”我问。
“是的,”小淡答:“蔡博士说:上了链条,那小丑便开始重复一个动作,直到完场,做人何尝不如此,天天吃饭睡觉,明天还不是跟今天一模一样。”
“为什么我从来见不到蔡博士?”我问。
“因为蔡博士多数在晚上才上班,比较静一点“。”
“你不陪蔡博士?”
“我不喜欢超时工作,蔡博士有什么吩咐,留字条通知我。”
小淡发薪水那天,请我吃饭。
我手舞足蹈,有说不出的欢欣,连小淡都赚钱了,我家有了接棒人。
我去接她,她正在收拾桌子,我一兴奋,把音乐盒子取过上发条,上得太紧,忽然听见清晰的“卡拉”一声。
小淡马上转过头来,尖声问:“小叔,你弄坏了它?”
发条被我扭断了,我摇摇盒子,只听见“索索”声。
小淡吸进一口气,“啊,你要负全责。”
我不甘辱,“玩具而已……”自觉理亏。
“这是蔡博士的东西,你,你弄坏了蔡博士的音乐盒?”
“别那么紧张好不好?至多我去找人来修好它,看你那抓人小辫子的矛相。”
“蔡博士会开除我──”
“别吓自己,那么大的蔡博士,会为了一件小玩艺开除手下?我不相信。”
但是小淡还是担心得很。
我也很歉意,喃喃地说:“我这就拿去修,修好立即归还,你代我说一声。”
“小叔,”她哭丧着脸说:“我真被你累死。”
“没有那么严重喇!”我大声说。
晚饭时小淡居然食不下咽。
小孩到底是小孩,一点点小事就影响他们心情。
但是我对这只音乐盒子也抱着严谨的态度,第二天我一早就抱着它到玩具店去修理。
跑了许多间店,都说不会,有好几个售货员说:“玩具坏了便扔掉,干吗还修?”现代人的情意结,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歉气,看样子蔡博士要失去一件心爱的小玩意了。
终于一位老先生说:“你取到钟表店去看看,他们会修发条。”
我又见到一统希望,抱着它上钟表店。
修理员为我拆开来,递给我看:“太古老,不中用,迟早要坏的,没有玩一世的玩具。”又用螺丝钉旋紧。
“能换发条吗?”我问。
摇摇头,“不止发条断了,弹簧也松弛,这是一只古董,现在许久没有出这种零件,无从修整。”
我只好将音乐盒子带回家。
小淡见到了我,殷切的问:“修好了吗?”
“不能修。”
她尖叫起来,用拳头槌打我。
“你别过火好不好?”我避开!“由我写信向蔡博士致歉好了。”
“没有用,这只音乐盒子对蔡博士来说有很大的纪念价值,人家才不会原谅你,而我却无端端成为你的代罪羔羊。”
我责备小淡:“别太戏剧化。”
她仍然哇哇大叫,担心青蔡博士会开除她,诉说了许多不成理由的理由。
我跟她解释一千次,她仍然不听,那蔡博士在她心目中,简直是天神一般,得罪不得。
真难为了我。
小淡嚷:“我不管我不管,我要你赔。”
我没奈何,说:“赔就赔,我不相信这是海内孤本,我总之会找到类似的。”
我修书一封,向蔡博士道歉,信写得词文并茂,既礼貌又惭愧,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