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纪年·梦华卷·云泥之变-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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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想要把父亲希禾的一丝一毫都记在心底,连那把锄头当头砸下都没有一点闪避之意。
“糟糕!”鉴遥大惊,若是晨晖在这个时候出了事,他如何向楼桑大主殿他们交待?当下暗运念力,鉴遥宁可违背木兰宗的戒律使用法术,也断不能让这些愚夫悍妇得逞。
“他爹,他是你儿子,真的是你儿子啊!”千钧一发之际,妇人忽然飞扑上去,一头撞在农夫希禾的小腹上,带着他一起滚倒在地。“他虽然是个祸害,可他毕竟是我们的儿子,你就忍心亲手打死他么?”
“我不打死他,村子里面的人怎么办?”希禾红了眼眶,推开披头散发的妻子想要站起来,“上次为了他我们已经十几年抬不起头来,这次怎么给别人交待?”
“对,我们整个清水村就是被这妖孽害惨的,这次怎么还能放过他!”一个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正是方才给晨晖和鉴遥指路的老太太。此刻她再不是初见时慈眉善目胆小怕事的模样,焦黄的牙齿呲出唇外,竟有些狰狞的感觉。
“对,杀了他!”
“杀了妖孽才能驱邪!”
“我们苦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村民们纷纷鼓噪应和,仗着人多势众,手持家什大步逼了过来。
“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鉴遥心急万分,见晨晖只是默默地跪在地上向希禾夫妇叩头行礼,干脆一把将他扯到背上,在众村民的围攻中狼狈朝着村外跑去。的92262bf907af914b95a0
“刚才是他在说话么?”眼看着两个少年的身影消失在村民组成的人墙之后,希禾哐啷一声扔了锄头,茫然地道。
“是的,他在叫爹和娘。”妇人抹着眼泪点头。
“多好听的声音……叫我们爹和娘。”希禾呆坐在地上,似乎慢慢地回味着那天籁般的声音,然后黯然地一拳头锤在地上,“可惜,再听不到了。”
一路慌不择路地跑了一个时辰,鉴遥才气喘如牛地将晨晖扔在地上,叉着腰恶狠狠地骂道:“累死我了。你是疯了还是傻了,要不是我,你早就被那些扁担打得像拍黄瓜!就你这德性,要是给楼桑老家伙看见了,不气死才怪!还怎么做少主!”
“骂够了没有?”晨晖从地上爬起来,没好气地瞪着鉴遥。
“算了算了,好好地被人家骂成妖孽祸害,还要打要杀的,都会不习惯。”鉴遥避开晨晖杀人般的眼神,口气退让了一步,“这下爹娘也看到了,总算死了心吧。”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晨晖皱着眉,似乎在竭力回忆着什么,“那个村子里土地贫瘠水源浑浊,却不是天然形成的,好像……好像被人下了禁制咒语……”
“真的?”鉴遥惊奇地问了一句,随机拍了拍脑袋,“我还突然想到一点,以前一直听楼桑主殿到处宣扬你从小天赋异象,出生时红光漫天天花乱坠什么的,是天生的木兰宗少主,怎么和今天看到的反应全然不同啊。”
“要不我们去镇上打听打听吧。”见晨晖仍是皱眉不语,鉴遥只好找了个折中的提议。
晨晖没有反对,事实上他们此刻确实不敢再回到清水村去。好在在集墨镇打听了半日,倒真让他们打听到了清水村的故事。
原来十七年前,清水村山清水秀,物产丰富,乃是整个地区最富庶的村子之一,而希禾家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殷实人家。不料有一天,一个神官到了村子里,直言说村里出了妖孽,要祸害全村,而这个妖孽就是希禾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希禾一家自然不信,还雇人把神官揍了一顿赶出村子。哪知从此以后,整个清水村河流突然浑浊发臭,鱼虾大量死去,用河水浇灌的粮食果树也纷纷枯死。村人不敢再饮用河水,纷纷打井取水,却又纷纷生了奇怪的病症,相继有人死去。于是村人着了慌,赶紧将那神官请回来,询问驱邪之法。
那神官也不推辞,坦言只要将那妖孽交给他带走消灭,清水村的灾难自然会免除。可是希禾一家仍然不肯交出孩子,以至于全村人一起商议定计,又抓了希禾的老母亲,才终于逼得希禾夫妇将儿子交给神官。神官带着孩子走后,村里的水质虽然得以好转,却再也恢复不了过去的甘美,土壤也再不像以前那般肥沃,好好一个清水村从此凋敝下来,希禾一家从此在村里也成了众矢之的。
“我一个亲戚就是清水村的,到现在一提到那个祸害还恨得牙根痒痒呢。”酒楼里的老掌故喝得有些高了,兴致盎然地对殷勤劝酒的鉴遥说道。
鉴遥偷偷望了望一旁坐着的晨晖,悄悄地道:“这些村野谬言,你也不必当真。”
“我总觉得,清水村的情况,好像是有人施了咒,却又没能完全解咒。”晨晖低低地道,忽然站起身来,“我再去看看。”
“别管了,我们在这里耽搁得久了,还要去帝王谷呢。”鉴遥慌忙制止。
“我不能不管,毕竟他们是我的亲身父母。”晨晖轻轻挥开鉴遥,笑了笑,“你就在镇上等着,我今天夜里保准回来。”
鉴遥没有再说什么,这件事他们心里都有谱,那个神官没准就是木兰宗的人,说不定就是楼桑大主殿本人。他们看中了晨晖的资质,却又无法说服他的父母将孩子献给这样一个备受皇权打压的教派,只好采取了这样的下策。
晨晖直去了一整夜,鉴遥也一夜没能睡着。等到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鉴遥一把拉开客栈的门,正看见晨晖坐在门槛上靠着墙壁,眼圈乌黑得像被烟熏过。
“咒解了?”鉴遥就让他那么坐着,递过去一碗水。“解了。”晨晖咕咚咕咚把一碗水灌了个干净,方才苍白地笑道,“也不知是谁下的那个破咒,解起剩下一半还真是费事,真是累死我了。”
“从此,你就不欠清水村什么了。”鉴遥在晨晖面前蹲下来,面色是难得的肃静,“从此,你就只是木兰宗的少主。”
“是的,我明白。”晨晖用手撑着台阶站起来,“我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还有,今天的这一切,你不要去问老家伙。”鉴遥又叮嘱了一句。
晨晖不语,半晌垂下眼睑,轻轻点了点头。
眼看鸡犬上天梯
舒沫没有像两个少年折了一个大弯,径直往九嶷郡东北角的帝王谷而去。帝王谷乃是九嶷山脉的一个东北至西南走向的分支,因为背山临海风水绝佳,乃是云荒历代帝王的埋骨之处,因此称为帝王谷。
到达帝王谷的那天,正是六月初三——离千秋祭还有十九天。千秋祭乃是梦华朝开国帝王风梧的忌辰,淳熹帝由太子而登帝位后,为示孝道,特将六月二十二日定为千秋祭,届时全国家家户户都要在门楣上插上白花以示哀悼,至于何种白花,则依据各地物候而定,如博雅郡选择天铃花,苍梧郡选择桐花,桃源郡选择郁李花等等。至于帝都,四边临湖,芦苇繁茂,便定了苇花。
舒沫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到伽蓝帝都时碰上千秋祭的情景,那个时候帝都处处都飘扬着散落的苇花,纷纷扬扬好似六月飞雪,一不小心钻进人的鼻孔里,顿时便会红了眼眶,甚至声泪俱下。淳熹帝当年颁布这个律令,就颇有些举国同悲的意思,只是太过刻意,倒显得小器了。
除了举国致哀之外,每年的千秋祭时,风梧帝在帝王谷的陵寝处还要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由最高等的神官大司命主持。不过前任大司命淳煦担任此职不过短短三年,就被淳熹帝当众处死,其后大司命一职一直空缺,只能由少司命傅川代为主持。而淳熹帝原先也会亲临,后来因为路途遥远糜费甚大,也就改为在伽蓝帝都面向东北遥祭而已。
皇帝虽然不再亲临,但是千秋祭该有的排场却一样不少,可以说九嶷郡里有一两万人就是靠这个千秋祭维持生计。而这些人,此刻就聚集在风梧帝陵寝附近的小镇——淳熹帝御赐了镇名叫做“铭恩”的,因此当舒沫走进铭恩镇的时候,这里已是一派忙碌景象了。
舒沫原本想一到此处,就径直上到无字碑处,安心勘察朔庭的转世。谁知道不光前往帝王谷主享殿的道路被帝都来的特使封死,就算舒沫可以施展法术潜入到无字碑前,也会被那些日以继夜操习祭礼布置祭台的神官扰得无法专心,根本不能施行极耗心力的洄溯之术。
这样一来,舒沫只得捺下性子,在铭恩镇上暂时住下来。她闲着无事,有时候就会走到镇外靠近陵寝配殿的地方,看那些神官们穿着色彩各异的袍子,手持箫、笙、埙、觱篥、龙笛、箜篌、羯鼓等等,排演祭礼上的各色曲目。另外还有一些十二三岁的少年男女,约莫三四百人,身穿绿紫青的杂色衣衫,手持花枝,分列队形,翩翩作舞。舒沫虽然心头焦急,倒也可以借着这些从未见过的仪式打发漫长的等待时光。
千秋祭是风梧帝的忌辰,各种音乐舞蹈所表现的,无非都是对那个起于草莽延续帝血的帝王一生传奇的再现和称颂。有时候舒沫会想,不管风梧帝再怎样伟大英明,他绝然料想不到他性格中的狠绝和仁慈分别遗传给了两个儿子,而当他仅仅死去三年后,一个儿子便杀死了另一个,打破了风梧帝生前苦心想要维持的平衡。
根据祭礼,在正式的千秋祭开始前五日,分别有一些小型的祈福仪式,称为“备安日”。就在那天,舒沫看到一些做粗活的神官抬来一块块木板,将它们搭建在陵寝外高高的云杉木树枝上。这些木板均光滑平整,上面用彩漆绘画出朵朵云纹,配以金粉,装饰极为精美。
随后,几个神官爬上悬在半空的木板,从陵寝外的牌坊一直走向最后面的明楼,将手中紫色绸缎所结的挥帛沿途挂在云杉木上。山风拂过,神官飘逸的袍角和绶带掩映在随风舞动的紫色挥帛间,再配上雅致悦耳的乐声,倒真有一派仙风道骨的神圣氛围了。
舒沫微微冷笑,这些排场,想必是为了主祭傅川所设。昔日淳煦大司命法力高强,自然可以虚空漫步,哪里需要这些劳什子。傅川虽然费尽心机爬上了高位,灵力上终究成就有限,只好闹出这些花头来,衬托自己鹤立鸡群的崇高地位。想到这里,舒沫轻轻抬起指尖,向着正中一块木板屈指一弹,想要不知不觉中将那块木板虚虚切断,那么祭典之时傅川走到此处,木板便会断裂,可以让他大大地出一个丑。
可是正当舒沫准备施法之时,一只手忽然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衣袖:“沫小姐。”
舒沫一惊,连忙缩了指头转过脸,却看见一个蓝发碧眼的鲛人女子,正笑语盈盈地看着她:“璃水姐姐?”
“这些木板称为天梯,主祭固然要登临,前后却也簇拥着另外手捧祭器的神官,很是浩荡的。”璃水低头指着云杉枝叶间投下的影子,微笑道,“你看,木板上的云纹都是镂空的,影子落在地上就像波浪一样,雕刻这样一块天梯需要很多工夫呢。”
舒沫明白璃水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微微有些懊恼:“说起来,璃水姐姐是早已知道我在这里了。”
“我也是昨天刚到,现下主人睡下了中觉,我便出来看看。”璃水仿佛感觉不到舒沫的恼意,兀自和气地笑着。
璃水口中的“主人”自然便是傅川了。舒沫对这样的称呼更为不满,偏偏这两个字还是从璃水口中吐出,当下冷笑道:“璃水姐姐对傅川,倒真是忠心得很哪。”的3435c378bb76d43573
鲛人女子明丽的眼眸扫过舒沫的脸,毕竟是比舒沫多活了两百多年的生灵,轻易就觉察了舒沫的心思。她低着头轻轻笑道:“看这日头多毒,我们到那边的树林子里面去说话吧。”说着携起舒沫的手,向着前方走去。
鲛人一族被空桑人视为奴隶,地位低下,按习俗他们主动触碰到空桑人都是失礼之举,更何况舒沫出身云浮世家,更是眼高于顶自命不凡。然而舒沫却自然地跟着璃水往前走,因为璃水对于她,并不是普通的鲛人。
那个时候舒沫刚从南方的南迦密林被舒轸带到隐翼山,对于隐翼山巨大的冰川、神奇的夜光莲、绚烂的极光甚是好奇。她原本不是安分的性子,一日趁舒轸外出,偷偷跑到后山极为险峻的冰洞里去,想要采摘那里的水晶石簇,却不妨跌进一个冰窟窿里,顺着那漏斗形的冰槽滑进了深海之中。
她那时年纪幼小,灵力微薄,很快就被汹涌的巨浪打得失却了方向,双手更是被刀锋般的冰刃划得血迹斑斑。这血味很快引来了无数嗜血的海兕,它们尖锐的长牙仿佛一排排整齐的长矛,从四面八方将水中苦苦支撑的舒沫围住,眼看就要冲锋而上,将她撕成碎片。
舒沫一辈子都不曾那么惊恐绝望过,那些海兕血红的眼睛,呆滞却又凶恶,带着无法说服无法抵御的蛮横,至今仍然会出现在她的噩梦里。她努力将最后一点灵力凝聚,炸破了冲在最前头的一头海兕的头,便闭上眼睛,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股力量猛地将她的身体托出了水面,带着她飞一般跃过了那群饥饿的海兽的包围圈,重新落在海水中。舒沫惊讶地低下头,发现用肩膀托住她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皮肤白皙如同象牙,眼眸碧绿如同宝石,蓝色的长发湿漉漉地垂在脑后,泛着柔和的光芒。
舒沫本来想说一声“谢谢姐姐”,话到嘴边却在惊恐的回望中变成了“它们追来了!”语声凄切,恰正是一个被骇坏了的小女孩。那个女子却温柔地向她笑道:“别怕。”说着曲起一条修长的腿,舞蹈一般在水面上轻轻一划,霎时激起一排白亮亮的水花,击打在海兕们血红的眼中,登时打得那群庞然大物哀吼连连,阵型大乱。
“可惜没有鱼尾了,否则水花更强些。”女子不无遗憾地曲了曲腿,扛着舒沫往隐翼山遥远的影子游过去。
海兕们仍然在后面追赶,可是舒沫已经不害怕了。她看得出来,救她的这个女子是个鲛人,而且还是少有的身负灵力的鲛人。她在冰冷的大海里来去自由,甚至可以抵御隐翼山散布在四周海域内的禁制结界,这种结界最终让那群凶猛的海兕尝到了苦头后泱泱而返。
当女子最终把舒沫放回隐翼山的岸边时,舒沫搂着她不让她走:“好姐姐,我叫舒沫,你叫什么名字?”
“璃水。”鲛人女子坐在岸边,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一朵盛放的夜光莲。
“璃水姐姐。”舒沫毫不客气地把那朵夜光莲摘下来,递到璃水面前,“姐姐喜欢这花么?那以后常常来跟我玩吧。”
璃水温和的眼睛注视着小女孩,看得出她在这座神圣却又冰冷的山上体会到的一切寂寞。“我要去找我的主人了,以后有机会我会来看你的。”
舒沫的眼圈红了,却拼命压制着不让自己流露出脆弱的情绪。“姐姐能于不知不觉中便破了星主的结界,灵力高超,那姐姐的主人,想必也是了不起的人吧。”
“是啊,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璃水提到那个人时,白皙的脸颊上便晕上了菲薄的胭脂色,那缱绻的神情让年幼的舒沫也一时呆在那里,只觉得女人最美的时刻无过于此。
璃水没有骗她。几乎每一年,这个鲛人女子就会横穿星宿海,出现在隐翼山的一方冰原上,给舒沫带来这样那样的一点礼物。礼物往往非常微薄,在云荒一两个铜子就可以买到,但是舒沫仍然欢欣不已。她明白隐翼山作为无根的冰山,随着洋流漂流,璃水想要找到她是多么的不容易。
“每年也只有这个时候,我可以尽情体会畅游大海的快乐。”鲛人女子指着大海的尽头说,“我们的家,原本就是在大海中啊。”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一定要生活在干旱的大陆上呢?”年幼的舒沫问。
“可是那里有我最亲爱的人。有亲爱的人的地方,无论哪里,也都是家啊。”
“所以说隐翼山也是我的家,因为舒轸星主是我最亲爱的人。”女孩子高兴地说。
璃水听到这里,只是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