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衙门-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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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跟前充老爷,但在这些巨室乡绅 眼皮下则须大打折扣,乃至狗屁不值。豫剧《七品芝麻官》里,“诰命夫人”纵子犯法,各 级 政府无人敢问,小小的七品官唐成斗胆查问,被她在公堂上当着众人NC025一巴掌,确 是现实的写照。皇亲国戚的威势姑且不论,即一般具有一定政治势力 和经济实力的所谓豪右,也不拿州县当回事儿。如张萱著《西园闻见录》记,明世宗时,唐 时英初授平阳知县,发现当地赋役不均,大为民病,便以清丈土地为己任,定了个计划,去 向府台请示,知府道:“此美政也,其如豪右何?”这真是老州县的经验之谈了。大抵兼并 万顷田亩而又将赋役转嫁到小民头上,从来就是巨室乡绅的最基本功之一。自古以来,这弊 端从未除掉过,你小小一个唐时英能扭转过来吗?当然,硬起头皮的“清官”也不是没有, 比如海瑞在江南主持“退田”一事,历史上就十分有名,但这时他已是应天巡抚封疆大吏, 即便如此也照样被乡绅们合伙给扳了下来,于是便有了“海瑞罢官”这一幕。至于那些品秩 卑微的州县官们,当然更难得有那等胆量了。乡绅们如果对州县官员心生不满,即赏以“虚 圈套”、“闷葫芦”之类的报复,方式很多。最简便的,是通过他们在京朝的亲属。古代官 场上讲究政治联姻,许多官员都通过儿女婚事结成亲家,即如《红楼梦》中那个小门子对贾 雨村所言,“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倘踩着他们一些,一封家书递到京 城里,马上就见雷鸣电闪,暴雨倾盆。有时是直接采用劾奏之术,有时打迂回战,指使御史 、六科等出面,制造“舆论”,例如海瑞的罢官,就是被这种“舆论”轰出来的。对州县的 上司施加压力,也是一种常用的手法,其结果是让那些敢于触犯乡绅权益的官员遭到申饬或 调走。比如明神宗时,陈幼学任确山知县,当地有不少人在外面当官,留在家乡的亲属为非 作歹,陈幼学均依法处治。其上司汝宁知府丘度很害怕,恐受牵连,忙与巡抚等商量,把他 调走。那些因各种缘故解职在家或暂住当地的官员们,更不能轻易得罪,否则等他一旦再 出山时,就有好果子请你吃。比较有名的如西汉时的李广,下台后曾违犯不许夜行的治安条 例,被霸陵尉关了一夜,俟李广复职奉命出征后,开了份名单指调官员随军效力,故意把这 个县尉也包括进去,不久就找个借口把他杀了。倘逢皇亲国戚权宦一类,报复州县的手段 或许更简练一些,干脆就把你“做”了,不怕有人追究。比如东汉桓帝时,大将军梁冀执政 ,一门中出过三个皇后、六个贵人、三个驸马,与皇家的裙带系成了死结,气焰熏天。吴树 当宛县令,宛县有一些梁门宾客(即幕友、门生之类)无法无天,被他惩办了 几个,结果下次 进京去见梁冀时,一杯毒酒就送了他性命,有谁敢吭一声?再干脆一些的,如明朝时王亲勋 臣们在各地凭借权势,抢人夺田,狼贪虎噬,“至殴州县吏不得行”,随时有挨揍的份,还 提啥事后报复?
乡绅巨室不仅势压州县,而且还要把持州县,利用衙门来替他们扩张权益,最普遍的手 法就是派出走卒亲信进衙门当吏胥,分别控制要津。如宋人周密著《癸辛杂识》追记他父 亲当富春知县时,正值故相李宗勉闲居在乡,“其家强仆数十,把持县道,难从之请,盖无 虚月”,周父“惟理自循,不能一一尽奉命”,结果李宗勉复出后,第一道奏章就是弹劾富 春知县。这类事例多了,当州县官的都有了教训,“热锅子”要趋,“冷灶头”也得烧,不 要说暂时离职回家的大佬们得罪不起,就是在京朝政争中被撵到地方上来编管的人,也不宜 当真,保不定哪一天他又东山再起了。有了这种心态,一部古代州县衙门史上,芝麻官主动 去奉承乡绅的记录不胜其数。如《笑笑录》引《上海县志》记,清代时上海县令邹人昌,“ 短于才,专以谄媚乡绅为事”,当时在京朝做御史的姚通素和杜完,都是上海人。邹老爷出 行时,但凡经过姚、杜家门前,都下轿子步行,以示尊敬。老百姓利用这几个人的姓名谐音 ,编了首歌:“舟人(邹人)不为撑(昌),全靠摇(姚) 着力;若还风水起,舵(杜)也少不得。 ”事实上,“烧冷灶”而收效益的例子也真不少。《挥麈余话》上记载,北宋末年时秦桧在 建康闲居,时当炎暑,上元知县张易去拜访他,听他说起“此屋粗可居,但为西日所苦,奈 何得一凉棚。”第二天,天还没亮,一个凉棚就在他门前搭好了。原来上元县衙门里刚新做 了一个凉棚,张易学乖,转让了给秦桧。到了南宋初年,秦桧拜相了,其时张易已经年逾70 ,按规定该办理退休手续了,秦桧替他在履历本上减去10岁,提拔成楚州知州,这就是一 个凉棚换来的好处。
强龙难压地头蛇(2)
当然,豪门巨室盘踞地方,土豪劣绅把持州县,毕竟会经常同朝廷国家的根本利益发生冲突 ,因此一些具有长远目光的君主和执政大臣们,也颇注重这方面的防范。比如明景帝时,贵 州左布政范理在奏疏中谈论他原籍的州县官如何不好,请朝廷罢免或调走,结果自己倒先调 来京师,下法司问罪。海瑞当应天巡抚时,更是明令禁止州县官员与乡绅交通,凡是乡绅 来衙门拜见官员或投递书信的,门房均要做详细登记,包括谈话内容记录或书信要点摘录, 凡不让登记、登记内容与事实不符,或者先登记以后又窜改者,被他知道了都要严惩。还有 一条许多朝代都通行的办法,就是在那些皇亲国戚、勋贵权宦家属特别集中的地方,专选派 手段厉害、办事果敢的官员去任州县,这就是所谓“卧虎令”、“强项令”、“铁面少府 (县尉)”之类,而在官修史书上,又统称作“酷吏”或“循吏”。这班人的本 事,可以用“迅雷不及掩耳”来概括。 比如东汉时光武帝刘秀的姐姐湖阳公主纵奴杀人, 洛阳令董宣不便进公主府邸搜查凶手,就派人候着。 某日公主带着家奴出门,他得报后马上带人去拦道,当 场就把这家奴砍了。再如西汉时王温舒去河内当 地方官,带一批干员上任,预先在河内通长安的驿 道上准备好50匹快马,然后兜捕豪强,迭成罪案, 通过50匹快马迅速传递请求严处的报告和批复, 来回不过几天时间。那些被抓起来的人还来不及 把求援书送到他们在京朝的保护人、代言人手里, 便都掉了脑袋。然而从总体上看,敢于捋老虎胡须 者,终究不会有好结果。试观《史记·酷吏列传》,大多下场极惨。不过倘非如是,又哪来 “强龙难压地头蛇”这句老话呢?
秋风切莫过江来(1)
〔南绝世催〕公私扰扰,打抽丰,干和湿,不能少;写知单,多 和寡,须送早。稍迟延,差役家丁到署吵。正项银钱难缴,陋规银钱难要,并不是甘做那赖 NB057NB061。
明代宪宗成化七年(1471),长江下游北岸新 设了一个县治,叫靖江县。这地方最初是长江中的 一片沙洲,俗称马驼沙,属江阴县治下。从宋代起, 当局移民垦殖,积年累月,才逐渐与北岸连成一片,于是由江阴析出分置。从北京派出的 第一任靖江知县姓郭,跨进仕途前,曾在江南教过书。这会儿还没把县太爷的交椅坐热,就 有当年的学生找上门来了,拜托门政大爷送进来的见面礼是一把诗扇。郭太爷不叫开门迎客 ,就在公案上研墨弄笔,添写七绝一首于诗扇上,命门政原物退还。诗云:
马驼沙上县新开,城郭民稀半草莱。
寄语江南诸子弟,秋风切莫过江来。
意思很明白:靖江县衙门刚开张,尚无油水积蓄,千万别上这儿来打秋风!
打秋风是官场戏的传统回目之一,追其本原,从“打抽丰”之谐音转来。由字义上推敲 “抽丰”的意思,就是从丰稔处抽分,说白了便是分肥,而且特指利用种种借口向地方官员 乞取财物,对象往往以州县一级居多。按说这些当父母官的老爷们向上司赂送,向属下索取 贿礼,除此之外,还有谁敢从他身上拔毛呢?有!还有“故人”和“游客”,要从他们的碗里 硬讨一杯羹。官场上有句老话,“宁遇仇人,莫遇故人;宁逢生客,莫逢游客”,专说这打 秋风事。
“故人”的范围很广,凡乡党亲朋、馆师学生、监舍同窗、旧交故友,都可能数百里上 千里迢迢上门;“游客”的流品更杂,奉公出差委员胥吏,赶考 秀才下第举子,过路名士失业幕友,虽说压根儿与老爷素无一面之缘,也会路经“宝地 ”,“慕名”来衙门口求见。区别于一般的告帮求乞,打秋风讲究手法“风雅”,多以书画 为媒介,最常见的是一张拜帖加一份“诗扇一柄,拙作请教”的“礼单”。酌元亭主人所编 《照世杯》中,对这种习气,有段极生动的描述——
抽丰一途,最好纳污藏垢。假秀才、假名士、假乡绅、假公子、假书帖,光 棍作为,无所不至。今日流在这里,明日流在那里,扰害地方,侵渔官府。见面时称功颂德 ,背地里捏禁拿讹。怪不得当事们见了游客一张拜帖,攒著头,跌著脚,如生人遇著勾死鬼 的一般害怕。若是礼单上有一把诗扇,就像见了大黄巴豆,遇著头疼,吃著泻肚的。
其实 天下事物,总是先有真的,后才有假的,比如这“假公子”一说便是。海瑞在浙江淳安当知 县时,正逢胡宗宪任浙江总督,他的儿子常以总督公子的名义去各州县打秋风,有一回撞到 淳安了,海瑞将计就计,硬说他是“假公子”,亲自带人去驿馆教训他,还把他沿路“抽丰 ”获得的一千多两银子全部没收了。不过像海瑞这等厉害的芝麻官,官场上寥寥无几,在真 假难辨的情况下,毕竟以当真为妥当些,于是这秋风便总是刮得起来。
所谓“吃著泻肚”,就是打秋风总要老爷有所破费的实质了,你或多或少得花点钱才 能把他送走。这笔钱,在官场上叫“下程”或“程仪”、“程金”等名目。老爷咋肯“ 头疼 ”之余又甘心“泻肚”呢?原因很多:若是“故人”,先别说他有乡情地缘、同窗友谊、师 生名份等大道理压着你,还怕他回乡去露丑,留下来揭短。再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说不定日后他的功名前程还在你上头哩。因此这秋风频吹之间,又有一层相与提携接济的涵 义。《坚瓠集》上,记有一段同窗互相打秋风的趣话:鄱阳程文宪与仲隘斋、徐朝信三人, 一起借寓南天寺读书。程先及第,出任镇江衙门,仲、徐俩便帮衬南天寺老和尚去镇江打他 秋风,程不得不给。后来程因病辞官回乡,仲和徐又都考中了,分别出任兴化和东安,于是 程又怂恿老和尚出头,再去打他俩的秋风。诗扇上题有“东安官舍冷如冰,杖锡秋风兴欲乘 。疏是先生亲笔撰,不须懊恼恨山僧”,简直是讨“风债”了。
至于毫无故人情谊的游客,也得从长远着眼。官场上有句老话,人“有千里之能为,无 千里之威风”,州县官只有百里威风,更得先放些交情做本钱了。当然这里头也有文痞无赖 一类,用《照世杯》中的形容来讲,即是“有四种熬他不得的去处:不识羞的厚脸,惯撒泼 的鸟嘴,会做作的乔样,弄虚头的辣手”。但你也不敢随便得罪,他一路游将过去,碰巧被 哪个大官留作幕友清客,找机会给你下点蛆,也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土风录》载有一段 打秋风事,极见此辈“厚脸鸟嘴”——
秋风切莫过江来(2)
有惯打抽丰者谒宜兴令,谀之云:“公善政,不独百姓感恩,境内群虎亦皆 远徙。”忽有役禀:“昨夜有虎伤人。”令诘之,答曰:“这是过山虎,讨些吃了就要去底 。”令大笑而赠之。
这是打抽丰者借“过山虎”作双关语,而宜兴县令也是聪明人,否则那家伙或许 还会到处放风,说他纵虎伤人贻患地方了。
比起“过山虎”更厉害的伎俩,叫作“撞太岁”,那可就不是“讨些吃了就要去底”, 还要以衙门老爷亲朋故旧的身份,在当地招摇撞骗一番,把富户绅粮个个拜到,本钱还是那 一把诗扇,既有“虚头”可弄,不怕敲诈不到下程请酒的回报。就连衙门内的吏胥们,也不 得不看在老爷面子上,打起精神巴结奉承。倘是这段时间里正有几件油水足的案子,那就更 有热闹可瞧了,走门子,通关节,黑吃黑,都不妨央求这位“有面子”的外路客从中说合。 这也叫做贼心虚,仿佛有这么个衙门外的人居间经手,脏钱便算洗干净了。《万历野获编》 载明朝人以俗事对偶,将“打秋风”和“撞太岁”对称,其实这种风气,早在秦汉时便已形 成了。读过《史记·高祖本纪》的人都该记得,刘邦的丈人吕公,就是在“撞太岁”过程中 收到这乖女婿的。当时吕公远从单父来投故人——沛县县令,马上便有衙门中人出头,为之 举办一个大大的打秋风会,号称举贺。沛县的富 户及吏员们,看在县太爷份上,都得破财。按主吏 萧何制定的标准,贺礼不足千钱者,还只能坐在堂 下。那会儿的汉高祖,还只是亭长刘三,少不了也 得硬起头皮赴会,乃欺骗门子说“贺钱万”,居然诳 得吕公跑到衙门口来相迎,还把宝贝女儿嫁给了 他。司马迁的笔法高明,仅用“谒入,吕公大惊,起, 迎之门”寥寥十字,便把他老人家始而倚仗沛令傲 然高坐“撞太岁”,继而闻钱耳聪猴急相的转折,入 木三分地刻画了出来。
自然,像本节开篇那位靖江郭知县一样,回绝 打秋风者的官员,也是有的,不过因此结怨乃至惹 下麻烦的教训不少。明人著《NB062幢小品》上,便有一 例:湖南有程、郑二生同窗读书,程先登第,授咸阳 知县,郑借了路费去打秋风。程不肯见面,还遍示 衙内县中:毋需看在本官面子上送下程给他。郑无 奈,央人向他讨些盘缠回家去,程分文不给。后来 郑也考中进士,派在直隶当官。恰巧程因故降级, 调任直隶所属的获鹿县当县丞,又被人告赃,上司派来按察此事的偏偏是郑。程闻讯 后,远迎叙旧, 企图套同窗交情,郑笑而不答,招待他吃饭,席间 安排两个优人扮成老虎演戏:甲虎在吞食一羊,乙 虎踞而视,意欲分享。甲虎怒吼,衔羊而去。少顷, 乙虎亦获一鹿,甲虎复来,欲与之分食,结果争了 起来,同去找山神公断。山神出的判词是一首诗: “昔日衔羊不睬NC033,今朝获鹿敢来求。纵然掬尽湘 江水,难洗当初一面羞。”很明白,诗中“衔羊”影射 “咸阳”,“获鹿”则暗指眼前所在。通观全诗,老同 学是念念不忘当年赴咸阳打秋风不成的旧恨,于 是程自动解印。
用人扮虎,以虎喻人,这一则历史故事,非常形象地描绘了衙门中“坐山虎”与“过山虎” 之间在打秋风这一现象上的微妙关系,妙在故事里还有一个争食羊鹿的情节,颇合“羊毛出 在羊身上”的老话,反正都是往众人头上刮呗。
来时萧索去时丰(1)new
〔幺篇〕多亏承廉访司,乾生受御史台。倒惹 的百姓攀留,妻子埋冤,邻里疑猜。假若是弄 不谐、这一排、大惊小怪,怎能勾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