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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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鹤离开有二十天了吧?”小环说。
“二十一天。”张俭说。
小环摸摸他的脑袋。她不愿说这样用肥皂洗脚是多鹤强制的。张俭从来没有认真抵抗过多鹤的强制。谁会抵抗呢?多鹤的强制是她不做声地迈着小碎步端来一盆热水;搁在你脚边;再搁一块肥皂。她会半蹲半跪地脱下你的袜子。她埋下头试探水温时;谁都会投降。二十一天没有她;洗脚还按她的方式洗。得再需要多久;小环能把张俭彻底收服回来?
收服回来的他;还会是整个的吗?
一个月之后;张俭开始受不了这个家了。这天他上大夜班;睡醒觉起来;打一桶水;像多鹤那样撅着屁股搓擦地面。搓出一块明净地方来需要几分钟。正搓着;听见一个女邻居叫唤:“哎哟!这不是小姨吗?”
张俭两个膝盖不知怎样就着了地。
“小姨你怎么了……怎么成这样了……”女邻居的尖嗓音像见了鬼一样。
门在张俭后面打开。张俭回过头;看见进来的女人像个污秽的花影子:那条花连衣裙一看就知道当了一个月的被子、褥子、毛巾、绷带;谁也不会相信它原先是白底色。女邻居在多鹤身后;空张着两手;又不敢扶这么个又脏又虚弱的东西。
“你怎么回来了?”张俭问。他想从地上爬起;但爬不起;一种得赦般的后怕和松心使他崩塌在那里。
多鹤的头发披得像个女鬼;看来谁都低估了她头发的浓厚程度。小环这时也从厨房出来了;手里的锅铲一撂;跑上来就抱住多鹤。
“你这是怎么了?啊?!”她哭起来;一会儿捧起多鹤的脸看看;再抱进怀里;一会儿再捧起来看看。那脸很黑;却浮着一层灰白;眼神是死的。
女邻居满心疑惑地分享这一家重逢的悲喜。嘴里念叨着:“回来就好了;回来就没事了。”张家的人谁也顾不上她看多鹤眼中的嫌恶和怜悯。这证实了邻居们对她的猜测:她是个脑筋有差错的人。
门在女邻居身后关上。小环把多鹤在椅子上搁稳;嘴里吆喝张俭冲糖开水。小环对卫生一向马虎;这时也认为多鹤急需卫生卫生。张俭刚被她差去冲糖水;她又十万火急地叫他把木澡盆泡的尿布拧出来;先让多鹤洗个澡。
多鹤从椅子上跳起来;咣当一下推开小屋的门。两个男孩躺在一堆棉花絮里;因为他们尿湿的被子床单还没来得及洗。屋里气味丰厚;吃的、抽的、排泄的;混成热烘烘一团。孩子们把方的扑克牌啃成了圆的;把馒头啃得一床一地。多鹤上去;一手抄起一个孩子;两腿一盘;坐上了床;孩子们马上给搁置得稳当踏实。她解开墩布一样污秽的连衣裙胸前的纽扣;孩子们眼睛也不睁马上就咬在那对乳头上。几秒钟后;孩子们先后把乳头吐出来。多鹤再一次把乳头填进他们的嘴;这回他们立刻就把它们吐出来;像吐两颗被呷尽了汁呷空了肉的瘪葡萄皮。大孩二孩睡得好好的;被弄醒;去呷两个早已干涸的乳头;这时全翻脸了;又哭又喊;拳打脚踢。
多鹤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平静而顽固地抱着他们。他们每一个挣扎;她松弛的乳房就晃荡一下;那对乳房看上去有五十多岁。再往上;乳房的皮肉被熬干了;脖子下的肋骨显露出来;从锁骨下清晰地排列下去。
多鹤一再把乳头塞进大孩二孩嘴里;又一再被他们吐出来。她的手干脆抵住大孩的嘴;强制他吮吸;似乎他一直吸下去;乳汁会再生;会从她身体深层给抽上来。只要孩子吮吸她的乳汁;她和他们的关系就是神圣不可犯的;是天条确定的;她的位置就优越于屋里这一男一女。
她的强制在大孩这里失败了;便又去强制二孩。她一手狠狠地按住二孩的后脑勺;另一只手将乳头顶住他的嘴。他的脑瓜左右突击都突不了围;后面更撤不出去。孩子的脸憋紫了。
“遭什么罪呀?你哪儿还有奶?”小环在一边说。
多鹤哪里会懂道理、讲道理?她对两个半岁的儿子都横不讲理。
二孩撤退不得;干脆冲锋。他一个突刺出去;用他两颗上门齿和一排下牙咬住了那个坚持欺骗他的乳头。多鹤疼得“噢”了一声;让乳头从儿子嘴里滑落出来。两颗废了的、没人要的乳头无趣地、悲哀地耷拉着。
张俭看不下去了。他上来抱二孩;一面小心地告诉多鹤孩子们已经习惯吃粥吃烂面条了;看着不也长得不错?一两肉都没掉。
多鹤突然搁下大孩;再一转眼;她已经和张俭撕扯上了。不知她是怎么下床;蹿跳起来的。瘦成了人壳子;动起来像只野猫。她吊在张俭宽大的肩上;一只拳头胡乱捶在他头上;腮上、眼睛上;脚也生出爪子来;十个长长的黑黑的脚指甲在张俭小腿上抓出血道道。张俭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得两眼一抹黑;手里抱着哇哇大哭的二孩;怕孩子挨着乱拳;只能把这顿打挺过去。
小环怕大孩吓着;把他抱得紧紧的;退到小屋门口。不久多鹤把张俭就打到了过道;张俭踢翻了水桶;踩在擦地刷子上向后踉跄了老远。那把铁锅铲给踢过来踢过去;叮叮当当敲着地面。
多鹤一面打一面哭嚎;声音里夹着日本字。张俭和小环认为那一定是日本脏字。其实多鹤只是说:差一点;差一点!她差一点回不来了。差一点从扒的运西瓜火车上滚下来。差一点拉肚子憋不住拉在裙子上。差一点;就让张俭的谋害成功了。
小环瞅准一个空子;从张俭手里夺过二孩。她知道她这时拉也拉不住;多鹤成了人鬼之间的东西;自然有非人的力道。她只是忙着把桌上的剩茶、冷菜挪走;减低这一架打出的损失。换了小环她不会打这男人;她就用他剃胡子的小刀在他身上来一下;放放他的血。
多鹤松开张俭。张俭跟她强词夺理;说她自己瞎跑跑丢了;回来还生这么大气!多鹤其实听不见他说什么;两个男孩子从刚出生一哭就吹起嘹亮的喇叭;现在个头长大喇叭也成了大尺寸的;并且一吹就谁也不败给谁。楼上有上大夜班的人这时还没起床;都瞪眼听着两个男孩锃亮的黄铜嗓音。
多鹤抄起地上的锅铲朝张俭砍去;张俭一佝身;锅铲砍在了墙上。这时要跟他你死我活的不是多鹤;是代浪村人。他们那特有的地狱一样的怒气;恰恰产生于长时间的沉默和平静。代浪村人在多鹤身上附了体;锅铲成了她挥舞的武士刀。
“你让她打几下;打出点血就好了!”小环在一边劝张俭。 其实她的嗓音也被孩子们的哭声捂在下面;张俭根本听不见;听见他也未必理会她。他只盼她多打空几下;这样就把力气白花了出去。他瞅个空蹿进大屋;掩上门;掩了一半;多鹤整个身子抵上来。就这样;两人一里一外;门成了竖着的天平;两边重量不差上下。他和她的脖颈都又红又粗;张俭觉得太可怕了;一个风摆柳一样的女人居然能抗得过他:门缝始终保持半尺的宽度。多鹤披头散发;晒黑的脸和饥饿缺觉的灰白这时成了青紫色。她用力过度;嘴唇绷成两根线;一个多月没刷的牙齿露在外面。小环从来没见过这样可怕的形象。她扯开让烟熏干的嗓子;拼命地喊:“张良俭;你他姥姥的!你是大麦麸子做的?打打能打掉渣儿?让她打几下;不就完了?”
多鹤十个脚趾几乎掐进水泥地;支撑她斜靠在门上的身体。多鹤突然放弃;一闪身;门“嗵”地大开;张俭一堆货似的倒塌下来。
她突然失去了清算他的兴致和力气。代浪村人的沉默可以更可怕。
张俭爬起来;坐在原地;眼睛前面就是多鹤那双脚。那一双逃荒人的脚;十个脚指甲里全是黑泥;脚面上的污垢结成蛇皮似的鳞斑;鳞斑一直沿到小腿和密密麻麻的蚊子包连了起来。
小环拧了个毛巾把子;递到多鹤手里;多鹤直着眼;手也不伸。小环抖开毛巾;替她擦了一把脸;一面念叨:“先歇歇;养一养;养好了再揍。”她跑回去;把擦黑的毛巾搓干净;又出来替多鹤擦脸。多鹤一动不动;头像是别人的;转到左边就搁在左边;擦成斜的就让它斜着。小环的嘴还是不停:“打他?太客气了!得拿小刀慢慢割他!废物不废物?大男人领四个人出门;少了一个都不知道!看看他跟个大老爷们似的;其实他当过家吗?大事小事都有人给他当家!”
小环上去踢踢张俭的屁股;要他马上去烧洗澡水。等张俭把一大锅水烧开;端进厕所;一块块地捞尿布;小环的烟枪嗓音还在絮叨:“他还在厂里当小组长呢!管二十多号爷们哪!他管仨孩子一大人都数不清人口!”
小环把多鹤拉进厕所。她只要情愿做的事都做得麻利漂亮。几剪子就把多鹤的头发剪出了样式;然后就把多鹤摁在澡盆里;用丝瓜筋替她浑身上下地搓。污垢在脚上和小腿上结成的蛇皮花纹一时洗不掉;小环便用手掬了水一下一下泼上去;然后再涂上厚厚一层肥皂;让它先沤一沤——得九死一生才能落下这副模样。她嘴上却讲着孩子们的事:丫头的功课门门一码的一百分。大孩二孩一听外面广播车唱“社会主义好”就不哭闹了。丫头被班里选出来给回国报告的志愿军献花。她不时扬起嗓门;问张俭下一锅水热了没有。
一共洗黑三盆水;终于洗出跟原先有些相像的一个多鹤来。一个黑皮肤、瘦长条的多鹤。剪去了长发;头上包着一块毛巾;里面是除虱子药。丫头三天两头从学校惹回虱子;多鹤一直备有虱子药。
这时门外有人喊:“张师傅!”
还没来得及去开门;一只手已经从外面拉开了厨房的窗子。张家厨房的窗子跟其他住户一样;朝着露天的公共走廊。窗外的脸是小彭的。小彭被派到张俭家附近的一所技校学俄语;碰上小石上大夜班;白天有空;两人下午就来张俭这里。如果张俭在;就和他下棋或打拱猪;若张俭上白班;他们就和小环逗嘴玩。小环不在家的时候;他们会被多鹤不声不响地款待一番:两杯茶两块自制的柚子皮糖。开始两人吃不惯多鹤那又咸又甜又苦的柚子糖;时间长了;一喝茶他们就问张俭和小环:没柚子糖呀?
小彭和小石进来;一眼看见张俭脸上一块淤青;问他收拾了厂里哪个上海佬;张俭对他不想回答或答不上的话就当从来没听见。小环接过话;回答他们;那是张俭的老婆打的;两口子炕上动手没轻重。小彭和小石这时又看见张俭胳膊上的抓痕;他们不信小环的话;嘴上顺着说;小环嫂子倒是会打;没破张师傅的相。小环挤一只眼笑笑说;舍不得打破;打破了炕上谁管去?
张俭烦了;闷声吼道:“扯臊!”
“都是自家兄弟;怕什么?是不是?”小环把脸转向小石和小彭;“二十岁的大小子;在咱们屯都当爹了!”她像以往一样;扭头叫道:“多鹤;沏茶了没?”
多鹤却没像以往那样轻手轻脚地出现;挂一个大大的笑脸;大大地鞠一个躬。之后她就会两手托着一个木头托盘;上面摆着茶杯、小盘、牙签。小盘里放着柚子糖或者其他什么古里古怪的小吃食;是塞牙缝的分量;牙签是让人用来取盘子里那一口吃食的。
小环自己去了厨房;粗手大脚地端了两杯茶上来。小石小彭一直觉得这个家庭有点不正常;这天气氛越发古怪。
他们在大屋下棋时;观局的小彭看见一个黑瘦的女人走过去。再一看;是多鹤。她没了头上的大髻子;包了一块花条子毛巾;穿一套蓝白条裤褂;瘦成竿子的身子使衣裤的襟摆、裤腿成了蓝白条的旗。一个月不来张家;张家发生了什么事?
“哟;那不是多鹤吗?”小石叫道。
多鹤站住脚;把怀里的大孩、背上的二孩往上颠一颠。她看着他们;嘴巴还在不出声地唱着什么。小石想;她可别是自己跟自己说话。他和小彭听这楼上的邻居说;张俭的小姨子脑筋有点错乱。
过了几天;小彭和小石到张俭家来混礼拜日;见多鹤已经神色如常了。她剪了一排齐眉刘海;厚实的黑发堆在耳后;脸黑了;瘦了;但她好像适合这张黑瘦的脸;年轻女学生似的。
她照样哑声笑笑;笑得把嘴咧到尽头;小碎步在泛着蓝青光亮的水泥地上忙过来忙过去。小彭被小石踢了一脚;才发现自己盯多鹤盯了太久。
小环从外面回来;头上一顶蒙着灰土的护士帽。居委会让各家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去砸石子;铺工人大礼堂门口的路。动员到张俭家时。小环骂骂咧咧地出了工。把多鹤留在家里。
“一榔头砸我大脚指盖上!”她嘻嘻哈哈地说;“得亏我穿张二孩这双翻毛大皮鞋;现在还剩十个脚指头!”
小环一回来气氛马上热乎;她又是勒上一条围裙;支唤这个;差使那个;要给大家改善生活。她砸石子一小时挣五分钱;但她砸一小时石子得抽一毛钱的纸烟。回到家俨然是个财大气粗的挣钱人;把家里仅有的五个鸡蛋全用油摊了;再剁碎;和粉条韭菜做成饺子馅;包了两百个饺子。
吃饺子时小彭还是不断打量小屋里的多鹤。
小石笑着说:“咳;眼珠子看掉下来了;别给吃肚里去!”
小彭红了脸;猛站起身给他一脚。小石个子小;一张女气的脸上圆鼻子圆眼睛;入团宣誓都是这副淘气样子;小彭却是典型的关东大汉。小石其实也觉得多鹤突然出落了;没有头上那个古老的发髻;她看着极其顺溜;又不是一般女子的韵味。
“小环嫂子;也不给小彭操办操办……”
小彭又要站起来动武;小环拉住他。
小环说:“坐好坐好;我给你俩都操办操办。”
张俭一直在慢慢剥着南瓜子;剥三五颗;脖子一仰扔进嘴里;再呷一口白酒;呷得愁眉苦脸。他听到这里用半闭的骆驼眼横了一下小环;说:“咱家丫头在这儿听呢!”
小环假装没懂小石和小彭的打闹针对的是多鹤;就说她过去工作的旅店里有个女出纳;两根大辫子;哪天把她领来;让他们哥儿俩相相。
小彭不太高兴了;闷头只喝酒;也不吃饺子。小石说小环嫂子放心;他和小彭谁在女人面前都不是省油的灯;谁也不会剩下。小彭说他省不省油扯上他小彭干什么?张俭喝成一张关公脸;说他俩高兴来玩好好玩;表现差就不准来玩。
小彭和小石走了;已经是晚上八点;张俭上大夜班前只剩三小时的睡眠时间。他睡下一会儿;又起来;走到过道里;横了横心;手指终于按在多鹤房门的把手上。门轻轻被推开。
多鹤正在织一件线衣;没有开灯;借的是外面进来的路灯光。她的脸基本在阴影里;但张俭看到两束目光冷冷地把他抵在门口。她误会他了。他不是冲那个来的。他站在门口;轻声说:“给你申请落户口了。有了户口你到哪儿都丢不了。”
多鹤抵在他身上的两束冷冷的目光暖了些;软下来。可能她不懂什么是户口;但她这些年靠的不是言语的理解;靠的几乎是动物一样的灵性。这灵性让她明白户口是件致命的事;是好事。
“有了户口;你愿意出去工作;也行。”
她的目光融化了;在他脸上身上荡过去荡过来。
“早点睡吧。”他一手拉着门;要退出去。
“早点睡。”她回答。外人一听就听出这话的别扭;不仅是发音吐字的;她把“早点睡”当成“晚安”来回礼了。
但张俭觉得这话很正常;挑不出茬子。他替她掩上门;提着气;把金属门把一丝一丝拧向左边;让那个铜舌头一丝一丝缩回;然后再让门把回转;让那个铜舌头一丝一丝伸出;使那“咯咯”的转动声捏在他巨大、厚实的手掌里;因此基本是无声无息地完成了这套关门动作。孩子们睡得正熟;他不愿惊醒他们。他对自己解释。
但小环另有一套解释。她一听他摸索着上了床;便轻声笑起来。笑什么?笑他被人家踹下了床。他根本没心干那件事!有心也没关系;她又不吃醋。她吃哪门子邪醋?他就是跟她说落户口的事!不说事光干事她也绝对拥护;她要是不拥护;他当时能跟她生孩子吗?拥护个卵!难道他这时还想跟她去干那事?他难道是头猪?看不见她遭那么大的罪回到家?
小环只是哧哧地笑;不理他的分辩。
张俭一点睡意也没了;坐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