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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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会是一个警察?是一个常常到楼下宣讲“看见可疑的人、陌生的人要及时报告”的警察?那么;就是昨天的男医生和女护士给她打了安眠针之后向警察报告了。她是一个可疑的人。难怪她单独住一间病房。可疑的人威胁正常人的安全。
一个年纪很轻的护士推着小车进来;从屋角拉过一根铁架子;又从车上拿起一瓶药水;走到床尾;大眼睛愣了几秒钟;再回到药水瓶上。她在多鹤手臂上极其认真地扎了三四个眼;终于成功地扎了进去。两个小时后;输液结束了;多鹤爬到床尾;看到那里挂了一个牌子:姓名:?性别:女;年龄:?籍贯:?病因:急性胃肠炎。
这是一个充满疑问的病人。这个病人给看起来了。门外的警察有枪吗?可疑的病人一旦出了这个门;沿着走廊飞奔时;一颗子弹就会把她撂倒在光滑的水磨石地上吗?这条走廊有七八米长;从小护士推车走来的声音;能大致测出它的长度。上厕所呢?就在床下便盆里解决。不行;不习惯便盆;必须去厕所。习惯不习惯;由不得你!
可疑的人或许连最不可疑的生理要求也显得可疑。从窗子看出去;白杨树的高度让她明白病房在二楼。
她悄悄地下床;眼睛同时搜索她的鞋子。那是一双凉鞋;鞋面是用白布自制的;在鞋匠铺上了轮胎底;走路一点声响也没有。可是它们不见了。可疑的病人一旦没了鞋就更好看守了。
她抖开一团馊臭的连衣裙;飞快地换下身上的病员服;再一次摸摸小包里的钞票。
最难的是悄无声响地打开玻璃窗;甚至难以跃到白杨树上再顺着树干溜下去——多鹤两只微微内翻的脚掌走路不理想;但擅长上树。代浪村村委会门口有四根木杆供孩子们爬;多鹤常常能赢男孩子们。这楼房老旧;木头都变了形;开窗时窗子和窗框少不了扯皮;弄出很大的响动。
但这扇油漆龟裂的窗子是唯一的出口;通向丫头、大孩、二孩的唯一出路。她的手沿着窗子和窗框接缝的地方轻轻推动;让窗扇一点点从窗框松动开来。然后她站到了床头柜上;握着窗把手;用力往上提;同时用全身重量控制着它;把它的响动压在身体分量下。窗子被推开了。声响在她的知觉里如同打雷。她站在床头柜上;回头瞪着门;门一动不动。门外悄无声息。或许她并没有弄出任何响动。她的脚心已经踏到砖砌的窗台。再一步;她就正面对着那棵白杨树了。
一步能不能跃到树干上?树杈够结实吗?她来不及想得太周全了;就是朝死亡里跳;她也得跳。
她从树上下滑时;一个戴大白围裙、挑两个大桶的女人看着她。她从她面前跑过去;女人往后猛一退;把挑着的两大桶泔水泼了出来。她那么一退是怕她的意思;多鹤一边跑一边想。原来可疑的人是让正常人怕的;也许她在那女人眼里是个女疯子。
多鹤在雨里跑着;东南西北对她都毫无意义。她唯一的方向就是远离那所医院。街边停了一排黄包车;车夫们从车篷缝隙里露出脸;看着她这个披头散发、赤着双脚的女人匆匆走过;谁也不敢揽她的生意。
一个阴暗的杂货铺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她跨进去;铺主从柜台后面直起腰;对她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语言客气;眼睛不客气地告诉她;他没把她当正常人。她要纸;要笔。纸和笔来了。她写下长江南岸的那座小城的名字。铺主摇摇头。她又写下:我去。铺主活了五十多岁;从来没和人打过如此古怪的交道。他还是摇头。
多鹤指指柜台里一块酥饼。铺主立刻照办;把酥饼取出;放进一个报纸口袋;抬起头;一张快沤烂了的五块钱放在柜台上。铺主从一个铁皮盒子里数出大大小小许多钞票;又一张一张放在她面前;放一张;他嘴里出来一个她不懂的词。但她知道他一定在念数字。一张钞票上印着“2”;两张印着“1”;剩下的是一堆小钞票;各种数字都有。算了算;这块饼花去了五分钱。就是说;她这笔财富是不小的。
她想;这下铺主会回答她的提问了;她和他成交了一小笔买卖。她指指那座城市的名字;又指指“我去”;铺主还是摇头;同时扬开嗓门;仰起脸;叫了一声。多鹤听见有人在某处应答。天花板开了个洞;露出一张少年的脸;对铺主说了几句多鹤不懂的话;又对多鹤说;那座城市远得很;要坐轮船!天花板上的洞封上了。
铺主重复:坐轮船!他这回的话也好懂些;讲到第二遍多鹤就使劲点头。
多鹤想;明明不是轮船把她和西瓜带到此地的。她又在纸上写:火车?铺主跟天花板上面的男孩大声商量一阵;都认为火车也行。
铺主为多鹤截了一辆黄包车。半个小时之后;黄包车停在火车站门口。多鹤算了一下;一块偌大的酥饼值五分钱;那么一个车夫一天应该能挣二十个酥饼;给他十个酥饼的钱;应该是体面的车费了。果然;车夫接过三角钱时给她一个满口乱牙的笑容。
当她把大大小小的钞票一块从售票小窗洞递进去时;一个女子的声音说她的钱不够。
她把自己的脸挤在小窗洞上;她觉得她没听懂;这样凑近能看见售票女子的一截脖子半截脸蛋;似乎离理解就近多了。那女子问她买不买呀?不买让后面的人买。
“我买!”她讲中国话头一次这样粗声大气。
“你钱不够!”售票的女子脸露出来了;但是横过来的。
“为啥?!”她问。她声音更粗大;把“啥”说成了“哈”;这是她向张家人学得最好的一句话。她实际上是说;为什么我不能回我家?!为什么我不能回到我的女儿、儿子那儿去?!为什么我两个奶胀得要炸而我的孩子们在闹饥荒?!
这就使多鹤的“为哈”听上去充满蛮横不讲理的爆发力。不论为什么她都要去马鞍山;不论为什么她都得有一张火车票。
“为啥?!”那张横放在洞口的女子面孔消失了。“咔嗒”一声;整个窗子大开;女子正襟危坐;手指划拉一下;“问问你后面的群众;为啥?差一多半钱呢!会看票价表吗?票价是国家定的!你不是中国人呀!”看热闹的人群大起来。一双赤脚、一头散乱肮脏的长头发、一件泡了西瓜汁又泡了雨的花裙;使人群和多鹤之间的距离也大起来。
一个小孩大声问了句什么;人们哄地一笑。多鹤被那句“你不是中国人呀”提醒了;她打算破开这道人墙。趁她转身;那个小孩一步蹿上来;从后面揪了一把她的长发;高兴地尖叫着跑开。她走了几步;那只孩子的手又揪一把她的头发;又是高兴地尖叫;往回跑去。就这样;她走着;他揪着。最终她赢了:她的毫不反应让孩子败了玩兴。
她在候车大厅里买到一张全国铁路图。在上面她找到了长江;找到了她眼下所在的武昌;不久;她的食指尖停在那座长江南岸的小城。她和西瓜们是兜了怎样的圈子;才到达这里的?那城市和武昌其实是同一条长江相串联的呀!
有了这张图她可以回到丫头、大孩、二孩身边去了。她走也得走回去。两个儿子没有奶吃;她爬也要爬回去。她在火车站附近的商店买了一双鞋;最便宜的一种;花了一块多钱。她还需要一把伞;但她实在下不了手花那一块多钱了。
她在候车室的长椅上睡了一会儿。天黑下来;她沿着铁路线走着;向东走。雨小了;风却很冷;楼房电线杆从稠到稀再到消失。她走进了一座小站。不一会儿;一辆货车停靠下来;她爬上去;发现车上装的是木头。货车每经过一个站;她就盯紧站名;再借着站上的灯光对照铁路图上的名字。
半夜她从拉木头的车上跳下来;因为那趟车从此分岔。她在一个小站外面等候下一趟货车;但没有任何一趟车在小站停靠。
小站没有候车室;只有一圈木栅栏加一个棚子。她在棚子下的长椅上睡下来。太阳刚升起;远处的田野和农舍在绿中透蓝的山下非常宁静;连苍蝇的嗡嘤也是这宁静的一部分。苍蝇渐渐多了;把地上一块甜瓜皮落成黑绿色。侧卧的多鹤看着一道道炊烟;水田里的天空、山影;目光虚一些;景色就熟识一些。多鹤自从离开了代浪村就总是在找和代浪村相似的东西。现在远处的村景和代浪村相似;还有九月雨后的太阳。因此多鹤就熟睡在苍蝇嗡嘤的九月里。
她一睡睡了十多个小时;醒来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小火车站的棚子里。她也不知道自己睡着时;身上除了落过苍蝇还落过什么。
直到第四天;她才爬上一趟运化肥的货车;但两小时后就被人发现了。在审问中她明白化肥值钱;因此常有人扒车偷化肥。她从审问者的眼睛里看出自己是多么可疑。她已经发现她越说话疑团越大;因此她随他们去自问自答、大发脾气。渐渐地;她看见自己在对方眼里不再是可疑的;而是残废的;又聋又哑又疯。
从那以后她不再冒险扒火车。一根枕木、一根枕木地走回去;会安全得多;也安宁得多。沿着铁路线的车站她都歇过脚;有时雨大了;她就住下来。车站真是好地方;总有容她睡觉的长椅;有便宜的饭食;有匆忙过往的旅客;对她的可疑刚有警觉和兴趣;已经和她错过去。但尽管她每天只吃一顿饭;口袋还是渐渐空了。最后的一段路她吃的是生玉米、生红薯;总之她得手偷着什么;就吃什么。
她从来没有注意连衣裙是什么时候扯烂的;鞋子是什么时候穿飞的;那便宜鞋子有足够的理由那么便宜:布鞋底被作了弊;里面是硬壳纸。她只注意到自己的胸一天天没了分量;没了原先的圆润。她走;得疯了一样。这一对没了分量的乳房是怎么了?它们在干枯吗?她最终把两个干枯的乳房给她饥饿的孩子们吗?就像所有代浪村的母亲们;干枯龟裂的乳头不再能堵住孩子们的哭喊。
完全不像多鹤预料的那样:她在一模一样的楼群里迷了路。一律的红墙白阳台;她却毫不彷徨地朝着其中一幢走去。她成了一条母狗;被那股神秘的气息牵引着;走向她的儿女们。
她抱起两个尿臊刺鼻的儿子;却发现自己早已没有奶水。她左边的乳头一阵钻心疼痛:二孩居然咬了她一口!她的骨肉被这两个中国人离间了。代浪村的人都说中国人一肚子鬼;果真如此。一双手上来;把二孩抱走;是张俭的手。一个声音赔着小心;告诉她俩儿子已经习惯吃粥吃烂面条了;不也长得不错?一两肉都没掉。也是张俭的声音。什么意思?是说没有了母亲和乳汁;没有了天条规定的成长环节;儿子也照样活;照样长得不错?他们有没有真正的母亲都两可。
一转眼;她和张俭撕扯上了。她吊在张俭宽大的肩上;一只拳头胡乱捶在他头上、腮上、眼睛上;脚也生出爪子来;在张俭小腿上拼命地抓。
张俭抱着二孩;怕孩子挨打;赶紧撤到大屋里。多鹤整个身体抵在门上;不让门关严。她和他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相持了几分钟;多鹤突然一闪身;门“嗵”地大开;张俭栽到了门外。
多鹤放弃了。她突然觉得这种讨伐太卑琐。
五百多个崎户村村民是好样的;几代同堂地死。几代同堂的血流成一股;浓厚程度可以想象。它拱出石缝。结成一个球;比父亲喝清酒的酒杯还大。血球颤巍巍;有着那种固体和液体之间的东西特有的柔嫩;一触即溶。第一线阳光从两座山坡之间的垭岔里伸出来;那也是柔嫩至极的阳光。光亮照进血球;光和血球都抖了一下。那令人惊悚的美丽只是一眨眼工夫;然后;太阳就从山垭岔里整个地出来了;已经不再柔嫩。几个收尸的村长走过去;他们中的谁踩在血球上——它并不像它看上去那么一触即溶;它冻结了。那些脚移开;它依然圆润光洁;看上去已经有了历史;就是琥珀、玛瑙形成所需要的一段长长的历史。
这时;二十五岁的多鹤松开了抓着张俭的手;眼睛睁得老大;但眼光却很虚惶。
她多鹤用得着这样和他扭打吗?她不声不响就能让他明白什么都来不及了。
千惠子朝她的一岁的儿子伏下身;长而密的头发盖下来;母子俩被盖得风雨不透。母亲饿得又细又薄的身体对折起来……不是对折;是盘卷成一个螺蛳壳;把她的心头肉盘卷在里面。对孩子疼爱得不知如何是好;才会有这个动作。那螺蛳壳越绞越紧;一岁男孩的哭声越来越轻;被封在了壳内。千惠子的两个肩胛骨吓人地耸起;突然静止住。就在这个时候;孩子的哭声断了。螺蛳壳碎裂开来;冒出一张如释重负的脸。她替儿子在所有不堪的下场中选了个最好的:让赐予他生命的人索走他的生命;这多少也是一种圆满。逃难队伍中所有的母亲刹那间都开了窍;随即也都如释重负了。她们至少能使孩子们的苦难不再恶化。她们能够在孩子们所遭受的疲惫、惊恐、饥饿上划一道界限。千惠子两个虎口锁定在一岁男孩的脖子上;把一切未知的苦难变成了已知——对于他们的处境;未知本身所给予的折磨远远大过惊恐、疲惫、饥饿。披头散发的千惠子并没有疯;她开始追逐她的女儿;张着她柔软的怀抱和两个铁硬的虎口;一心想让三岁的女孩久美早一点进入她永恒的呵护。跟在千惠子后面的女人们不再追逐她。一个个年轻的母亲扶着树干;蓬头垢面、衣衫飘零;想着千惠子教给他们的最后一种母爱;又上了路;高高的山毛榉枝叶间透着风、月光和一两声夜猫子的啼叫。
不声不响的杀婴就这样开始了……
一只手把她拉进厕所。是朱小环的手;红润如她的脸蛋;也带酒窝。小环说着什么多鹤没有去听;只看着那双红润带笑的手把一桶热水倾倒在木澡盆里。接下去;事情不对了;小环很家常地讲起、r头的事来;“回头你看见她;可得好好表扬她;啊?功课门门一码的一百分;老师还在一百分旁边画了五角星……就是手工课不行;让她拿纸剪个猫;她拿回家来;全让我给她剪!”说着她把手里的丝瓜筋蘸了热水和肥皂;狠狠搓到她脊背上;把她搓得东倒西歪;坐都坐不稳;背后的皮肉被搓得起了燎泡似的疼;但她疼得舒服极了;疼得好美。
“……知道大孩有多坏吗?”小环用力用得话也说不连贯;“……小子可坏了……躺那儿会玩自个儿的小鸡鸡……抱他俩出去;一见邻居家晒的干虾米;二孩这小子抓了就往嘴里搁;你说他咋知道那干虾米是吃的?我记得你怀他俩的时候;就特别馋虾米。这孩子神不神?把他娘爱吃的都记住了……”
多鹤脱口插话;说她自己小时候就爱吃外婆做的干虾米。
她很意外;自己怎么跟小环搭起话来了:她明明在做和孩子们同归于尽的打算呀!这时小环把她从水里扯起来;抬起木盆一头;把脏水倒出来;让水冲在厕所地面上;一面咂咂嘴;又笑道:“可惜了啦;这水能肥二亩田呢!”
多鹤看看厕所地面上一层灰色的体垢;不自觉地也笑了。她真的太意外了;怎么竟笑了呢?她不是正在想怎样让三个孩子毫不疼痛、毫不害怕地和她一块走;去做好样的代浪村村民吗?
这时小环突然想到了什么;丢下多鹤从厕所跑出去;随手带上铁皮门;“咣当”;大锣欢快地敲响了。不久铁皮门又敲了一声大锣;小环手里拿着一个小红布包;打开来;里面一根红线绳上拴了一颗牙齿。是丫头掉的第一颗乳牙。丫头要等小姨回来;把它给扔到一个瓦房顶上去;这样她以后出牙才出得齐整。多鹤用手指尖试了试那颗在奶头不知过往多少回的小牙齿;觉得不行了;她可能做不了那件同归于尽的漂亮事。
当天夜里;张俭的两个朋友小彭和小石走了;张俭也去上夜班了;丫头悄悄跑到小屋。
“小姨!”
“哎。”
“你有‘黑密促’(日语:Himitu;秘密)吗?”
多鹤不说话;丫头爬到她床上;她盘起两条腿;丫头坐上去。
“小姨你是去结婚了吗?”七岁的脸正对着她。
“嗯?”
“结婚?”
“伊也(日语:iie;没有)。”
丫头松了一口气。多鹤问她听谁说的。丫头又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