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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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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会出现啥情况?!”小环揪在手心里的白大褂增多了一些。 
“我怎么会知道?你讲不讲理?” 
“不讲!” 
“小丁;”医生回头对不知所措的女护士喊起来;“叫人把她轰出去!无理取闹!” 
小环不知怎么已经在地上躺着了:“推我!王八羔子他推我……” 
门诊所一共十来个人全跑来了;女护士证明医生没有推过小环;小环指控她袒护。所长调停的结果是让门诊所出一辆救护车;把两大一小三个人送到人民医院;再好好查一遍。人家那里权威;仪器也多。 那个医生用手抹着被小环揪成了抹布的前襟;嘟哝说:“会有什么情况?那一罐糖水枇杷都给吃完了……” 
人民医院的急诊大夫是个女的;她轻手轻脚地在二孩身上按按这里;扳扳那里;做完一项;就对两个伸长脖子看着她的女人点头笑笑。她在大白口罩后面的笑容非常柔和;然后她又把二孩推进X光室;最后是让检查颅内的机器查了二孩的脑子。折腾到晚上十点多;她才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开始写什么。 
小环气也不出地看着她。多鹤看看小环;拉住她的手;不知是要安慰她;还是从她那儿讨安慰。小环的手毫无知觉似的;不像它惯常那样有主见。多鹤觉得那手还下意识地抽动一下;又抽动一下;似乎女大夫一笔一画是写在二孩的生死簿上。不;是写在小环她自己的生死簿上。小环全神贯注;嘴都忘了合;能看到隐隐闪动的一点金牙。多鹤反而比小环泰然;她在代浪村毕竟读了中学;从所有检查结果看;二孩没有危险。 
女大夫将口罩往下一拉;这下露出了她的整个笑脸。 
“孩子没有受伤;一切都正常。”她边说边从办公椅上站起身。 
小环不知怎么又在地上了;这回是跪倒在女大夫脚前;抱住她带一截白大褂的腿;呜呜呜地哭起来。 
“大夫啊!谢谢你呀!”她呜呜呜地说。 
女大夫给她弄糊涂了;又有点害怕和难为情:“我有什么可谢谢!你的孩子本来也没事啊!” 
小环可不理会;只管抱着她的腿大哭:“观世音再世……我们孩子起死回生……大恩大德……” 
女大夫又拉又抱;最后多鹤也过来拉;才把哭成泪人的小环拉起来。女大夫递给多鹤几张处方;告诉她孩子贫血;要多吃猪肝。处方上的药是防止内出血的;吃三天;假如孩子一切正常;就停药。小环用哭肿的眼对大夫“唉;唉”地答应着。多鹤奇怪;小环撒野也好、愚昧也好;都让她离“找根好绳子”的念头越来越远。 
急诊室的门嗵的一声大开;进来的是张俭。他一身油污的工作服;头上戴着安全帽;脖子上系着毛巾;一看就是直接从吊车上下来的。他这天上下午四点到夜里十二点的小夜班;一个邻居把消息带到车间;他赶到了这里。 
他直奔躺在轮床上的二孩;二孩是他的心头肉。按说他没理由对两个一模一样的儿子偏心;但他总觉得二孩身上有什么他看不透的东西令他着迷。果然;常常令人料所不及的二孩又玩了个奇迹。 
他抱起二孩就亲;二孩无力地睁眼看看他;又闭上眼。女大夫说孩子受了很大惊吓;精神创伤可能需要疗养一阵。 
回到家张俭对两个女人大发雷霆;他发雷霆是一声不吱;虎着脸看着她俩。按小环的话说:这就是他驴起来了。他那样看人特别可怕;你觉得他随时会抓块煤球或半截砖拍你;不过最有可能的是拍他自己。 
他把她俩看得心发毛。 
“两人都看不好孩子?!”他说话了。 
“谁让居委会办食堂?”小环说。张俭一开口就万事大吉;“多鹤不出去挣那点钱;咱连猪大油都吃不起!” 
张俭闷头抽了一会儿烟;最后他把决定宣布出来:多鹤立刻把工辞了。吃不起猪大油吃猪花油;再吃不起吃棉籽油;什么油不吃;也不能再把孩子交给丫头一人。丫头自从二孩被送到医院;到现在还吓得躲在邻居家。母亲小环常挂在嘴上有三句话:“揭了你的皮!”“捶烂你的屁股!”“使大针扎你的嘴。” 
小环这时站在邻居家门外破口大骂:“有本事你一辈子躲人家家里!回来看我不揭了你的皮!捶烂你屁股!” 
多鹤在身后拉小环的胳膊;小环这样管孩子虽然和楼上各家都一样;但让多鹤觉得难为情。小环不怕的东西很多;头一样不怕的就是丢脸。她把小环往自己家门拉;一张矮桌被撞翻了;上面摆的一副象棋也飞了;有一些棋子从栏杆空隙直接飞出去落在楼下阴沟里。象棋的主人叫起来;说少了两个卒。小环的嘴忙里偷闲呵斥他们:“不才少两颗子儿吗?凑合玩吧……” 
    多鹤不动了。找好绳子干吗?凑合活着吧。 
 
第八章 
街上出现的叫花子越来越多。一旦有人敲门;家家户户都不敢开;怕打开了门口站着叫花子。有时叫花子一来来三代。 
多鹤从此不再上矿石工地挣那一小时五分钱的工资。食堂也关了门;小环“谢天谢地谢谢毛主席”地回到家;又开始早上不起晚上不睡地过起懒日子来。 
现在碰上小彭和小石来串门;她也不把围裙勒在小腰上;气魄很大地说:“想吃什么;嫂子给你们做!”现在她能招待他们的是“金银卷”;不过该用玉米面的地方用了红薯面;该用白面的地方用了玉米面。大孩二孩快七岁了;丫头也有了大姑娘模样;一律头大眼大;四肢如麻秸;总是在半夜饿醒。 
小彭和小石来下棋聊天;常常在工作服兜里装半兜绿豆或黄豆;是他们在黑市上用高价买来的。小彭又回技校学了一年;回到车间就是彭技术员了。他这天到张家;和小环、小石一块玩拱猪;多鹤进屋给他们兑茶;兑完茶;多鹤脊梁领路从屋里出去。小彭把洁白的工作服袖子往上撸撸;大声说:“谢了;小姨。” 
三个人都被他突然提高的音量吓了一跳;多鹤也朝他懵懂地一笑。小石突然哈哈直乐;抓住小彭的左手腕;高举起来:“新手表!上海牌!你们怎么都看不见?!” 
小彭脸涨成一块猪肝;但他这回没揍小石;只嗔骂一句:“新手表咋的?你狗日吧嗒吧嗒眼瞅着呗!”同时他瞟一眼多鹤;多鹤又一笑。 
多鹤的笑从来不藏掖;她就那样一笑笑到极致。她让小彭这类男子误以为他是今天最逗她乐、最讨她欢心的人。这么多年来;小彭总是想搞明白多鹤和一般女人不同在哪里。他总觉得她有个看不透的故事;她和一般女人那么不同;不同又是那么微妙;那么滑溜;一抓住;它其实早溜走了。 
“多鹤你来玩两把;我出去买点菜。”小环说;一面探下一只脚;在床下找鞋。 
多鹤笑笑;直摇头。小彭发现小环和多鹤说话就不那么快嘴快舌;一字一字细细地咬。 
“坐下坐下;我们教你!”小石说;“这玩艺儿得过脑膜炎的人都会玩!” 
多鹤看他洗牌。孩子们都上学去了;该洗该熨的衣服也都洗熨了;到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她犹豫着坐下来。摸牌的时候;小彭的手总是擦着她的手而过。小彭会飞快地看看她。小石不是讲话就是哼歌;要不就是自吹自擂他的牌有多么好;要让小彭输成光屁股。 
多鹤吃力地理解着小石的话;漏掉半句;听懂半句;又有半句意思迟到。还没等多鹤学会玩牌;孩子们放学了。初一学生丫头跟着二年级学生大孩二孩跑进来。多鹤赶紧起身;对两个客人鞠躬告辞;要他们继续玩;同时对孩子们说:“洗手!” 
孩子们不情愿地走进厨房。丫头立刻大喊:“二孩偷吃‘爿’(日语:pan;馒头和面包)!” 
三个孩子蹿出厨房;二孩手里拿着一个四合面花卷;但不知是葱卷面;还是面卷葱;比面还多的洋葱落了一路。 
“把‘爿’放下!”丫头边追边喊。 
三好学生丫头是两个男孩的小家长。他们已进了大屋。 
“我数一二三;你给我站住!”丫头命令道;“一、二、三!” 
二孩停下来;大孩趁机夺过他手里的花卷。面本来就没有黏性;又掺了太多洋葱;这样一过手马上散架。二孩一下子跳起来;抱住大孩的脖子;一口咬住他肩头。 
“我的‘爿’!赔我‘爿’!”二孩喊着。 
小彭小石看看他们不再是玩闹;真打出仇恨来了;赶紧上去拉。然后问丫头什么是‘爿’。丫头告诉他们;就是花卷。是哪里方言?不知道。我小姨老这么说。小彭和小石对看一眼:这是中国话吗? 
晚饭后;张俭和小彭下象棋;小石观局;准备接败手的班。小石问张俭;小姨多鹤到底是哪里人;怎么把花卷说成一句外国话。张俭锁着眉瞪着棋盘;他不接话茬谁也不会奇怪。 
这时在大屋缝纫机上补衣服的小环叫起来:“他小姨说的什么话你们真不懂?” 
小石笑着说:“瞧小环嫂子的耳朵多灵!缝纫机那么响还偷听咱们说话呢。” 
小彭大声说:“小环嫂子;他小姨说的话我们真不懂。” 
小环说:“真不懂?那我可告诉你们啦——爪哇国的话呀!我妹子去过爪哇国!” 
小石和小彭都笑着说爪哇国的话这么难懂;快赶上日本鬼子的话了。 
他们常常是这样;真话假话没人计较;解闷就行。多鹤坐在大屋的床上织补孩子们的袜子;不时给三个男人续上开水。张家已经早就不喝茶了;茶叶钱全买了粮。秋天多鹤常去郊外采一种草籽;慢火炒黄以后泡茶很香。可这时刚入夏。 
该小石和小彭下棋;张俭观局了。他站起身;进小屋去看看做作业的几个孩子。多鹤眼睛的余光看见小石踢了踢小彭;小彭不动;小石却动了。他站起来;从饭桌上端的毛主席画像上起下一颗图钉;然后把图钉搁在张俭坐的椅子上。多鹤不明白他的意思。张俭走出来;正要往椅子上落座;多鹤突然明白了。她叫起来;叫得又尖又亮;小彭和小石从来不知道声音温和的多鹤会有如此的女高音。 
她叫的是:“二河!” 
张俭回过头。多鹤已经跑过去;把那个本来应该已经扎进他屁股的图钉拿起来;面孔血红。 
“走!你走!”多鹤对小石说。 
小石尴尬地咯咯直笑。“我跟他玩呢……”他指着张俭。 
多鹤一把抓住小石的衣袖;把他从凳子上拉起;往门口拽。 
“你走!你走!” 
小彭呆了。他从来没看多鹤发过脾气。也不知道她有这么大牛劲;张俭和小环两人拉;她抓着小石衣袖的手都不撒开。其实工段里爱作弄张俭的人不少。有人在他鞋里放沙子;有人从他工具箱里偷线手套。政治学习的时候;常常有人在他椅背上用粉笔画猪八戒或猩猩。张俭在俱乐部的后台被抓获;原先爱作弄他的人更活跃了。所有认识张俭的人里;或许只有小彭明白;张俭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温厚。他的老实、沉默寡言是他不屑于跟人一般见识;他心里似乎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去对付。 
    但那是什么事呢?小彭太想看透了。 
小环和张俭终于给小石解了围。小石嬉皮笑脸地给多鹤左一个作揖右一个打千。小彭想;张俭那与世无争的沉默不定会在哪天爆炸;也不知会轮上哪个倒霉蛋做这爆炸的牺牲品。 
小彭也明白小石想以他的机灵顽皮引起多鹤的注意。他俩谁也不知道引起张家这位小姨子的注意图的是什么;但他俩总在暗暗竞争;争取多鹤哪怕无言的一笑。难道他俩想跟她搞对象吗?小彭被这个想法吓一跳:他怎么能娶一个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女人?再说;老家有父母给订的娃娃亲;他不可能永远赖着不回去结婚。二十六岁的人;还能赖多久? 
小彭连是否喜欢多鹤都不知道;就是多鹤那种跟一般女同事不同的韵味引得他心痒。他看着小石还在油嘴滑舌地向多鹤表白他对张俭的兄弟感情;突然明白了——张俭和多鹤是一对情人。难怪一颗图钉就让她成了只母豹子;扑上去就要撕咬加害她的雄豹的人。一切都清楚了:朱小环在俱乐部事件中为他们俩打了掩护。现在小彭明白孩子是谁生的了。 
小彭觉得自己和无耻、乌七八糟的家庭混了这么几年。太埋汰他了。他和小石走出张家的时候;他下决心再也不来了。但第二天他又来了。接着的一天又一天;他比往常来得更勤。他不知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甚至没有把自己的推测告诉小石。他瞧不起小石的老婆舌头;瞧不起小石那没有两寸深的心眼。 
八月这天;他下了班之后;洗了澡洗了头;换了一件短袖海魂衫;把胳肢窝下的破洞用橡皮膏粘了粘。他到了张俭家楼下;正遇见多鹤下楼;背上背了个木桶。他问她去哪里;她指指粮店方向。他说我帮你去扛粮吧?她笑了;说多谢啦。他马上把自行车掉了个头。 
到了粮店门口;她又指指前面:“那里。” 
小彭跟着她走。她走起路来很有趣;步子又小又拖拉;却非常快。跟她离得近;他更觉得她不同于一般女人。 
“还远吗?你坐到我车上来吧。” 
多鹤指着背上颇大的木桶:“桶。”她笑笑。 
小彭想了想;叫她把木桶解下来。他看着她解;觉得这个桶也怪头怪脑;不像一般人家用的东西。他左手拎着桶带;右手握车把;歪歪扭扭骑上路。过一会儿;就进了菜农的领地。 
路边有一群人在地上翻拣什么。是一堆新起的花生;泥比果实多多了。一个邻居把卖花生的消息在楼上传开;小环跟邻居借了五块钱让多鹤去买。孩子们都缺乏营养;大孩的肝脏肿大了近半年了。 
小彭和多鹤刨了两手泥;刨出七八斤花生;多鹤正要往秤上的筐子里倒;小彭拦住她;把桶里的花生倒在地上;又把花生壳上滚了太厚泥层的挑出来;再把泥搓掉。他对多鹤笑笑。多鹤明白了;也蹲下和他一块挑拣。小彭想;这个女人活到这么大;还不懂人间有多少诡诈;若不是他来;她不就要花买花生的钱买泥巴回家了吗? 
卖花生的农民把他长长的秤杆指过来;险些戳到多鹤的脸。他叫喊着不卖了不卖了!谁要挑拣就不卖了! 
小彭一把揪住他的秤杆;说他的秤杆戳着人了。农民说他有言在先;花生没挑没拣!小彭跟农民用那杆秤拔河。他说挑拣了就该挨你秤杆戳脸吗?还是女同志的脸;是随便能戳的吗?戳瞎了眼睛算谁的?!没戳瞎呀!’噢;这狗日的还真安心戳瞎她眼睛呀? 
农民毕竟比小彭简单;小彭的第一句指控就把争端截流了;他却稀里糊涂跟着小彭往逻辑支流上走。 
“她眼睛没瞎嘛;不是好好睁着吗?”农民也对抢购的人们说。 
“那是你有那坏心没那本事!大家听见没有?我们国家正在困难时期;这些奸滑农民趁机吸我们工人老大哥的血!” 
小彭把秤杆夺到手里;农民在旁边跳脚顿足;求他别拿秤杆舞金箍棒;把它耍断了。 
“这些近郊的农民心肝最黑!趁我们缺粮少油拼命抬高市价!” 
“可不是!”抢购者中有人应声。 
一个东北家属嘴边糊着泥;大声说:“这些农民老弟太不够意思;卖给咱这点花生;还先搁泥里酱酱!”她刚才趁工人阶级和公社社员拔河;剥开酱过稀泥的花生;飞快往嘴里填。她想填个半饱;好给孩子们省出一顿饭来。现在她的脸看上去也像在泥里酱过了。 
工人家属们对郊区农民积压了多年的怒火暴发了。农民知道上海工人离不开鱼虾;就把鱼虾价钱涨得跟上海一样高。卖的青菜泡足了水;揭穿他他还狡辩:哪里是泡了水?是浇小尿(suī)的!粉嫩的! 
小彭挥舞着秤杆;对家属们说:“俺们工人阶级是无产阶级;闹饥荒只能干扛着;他们还有自留地!他们是有产阶级!”小彭不管自己讲的大道理是否在理;是否有说服力;他的派头很好;连那个投机卖花生的农民也怀疑他有什么来头。 
小彭一边耍着秤杆;一边拿出业余话剧演员的舞台嗓门;教育有产阶级的农民。他眼睛不断朝多鹤看去。多鹤穿一件白底子蓝细格的衬衫;白的很白。蓝的也快白了;原先的长袖破得无法补缀;剪成了短袖;但那种洁净挺括仍然使她在一群工人家属里非常刺眼。多鹤眼睛睁圆;看着他;对他突然展露的才干似乎很意外;是他做群众领袖的才干还是做业余话剧演员的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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