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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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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闺女现在在哪儿?” 
“您知道在军队里;假造身份是犯罪行为;要受军法制裁的。” 
“她在哪儿受制裁?!”只要我的丫头能活着回来;受什么也无所谓。 
“暂时停了她的课;让她住一阶段医院试试。幻想狂是能治好的。先给她用一阶段药……” 
    张俭一张愁坏了的脸朝着他面前的地面。用什么药?可别把好好一个闺女用傻了!地上一队蚂蚁欢快地爬过;有的扛着什么;有几只合抬一片蛾子翅膀。蚂蚁也是在“报喜”吗?他张俭的闺女给人当疯子关进了疯人院;他心都痛出洞来了;蚂蚁们照样报喜。他听不见年轻的军人还在叽里咕噜说什么。他会去那医院把丫头接回来;兵;我们不当了;一家人死也死一块儿! 
“……学校让我来跟家长谈谈;看看张春美同学的生活环境。精神科的专家觉得张春美的病例不同其他人:她幻想的东西并不是那种……比如说;假如她说自己出生在一个将军家庭;这种幻想狂就好理解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张俭点点头。 
“我也去了您的厂里。附近的居委会对张春美的母亲评价也不错。从任何方面看;她的成长环境都很好;她在去滑校之前;也一直是好学生——她的老师我都见了。我能不能和她的母亲谈谈?” 
这时;公共走廊的阳台成了看台;栏杆上趴着一大排人。人们都在看台上看一个人民解放军的空军和张师傅演出的什么戏剧。空军同志一定跟张师傅讲了糟心的话;张师傅蹲得抽背缩颈;一看就是糟心;糟透了。那一定是他家丫头咋了。出啥事了?事好不了!别成烈士做了雷锋阿姨吧…… 
这时两个女邻居已经把小环拽到公共走廊上;两条竖着从楼顶垂到一楼的大标语之间有个空间:她们指给小环看楼下蹲着的两个人。 
“是我们丫头有啥事吗?”小环大声问道。 
张俭一回头;全楼的人都到场了。丫头还没咋的;已经要受公审了。他看见小环的话把多鹤也给招惹出来了;脸色白晃晃地看看他又看看那个军官。 
他赶紧做了决断。暂时得瞒住孩子她妈;什么时候告诉她;怎样告诉她;由他这个一家之长做主。 
军官对这位父亲突然出现的独断有些吃惊。他站起身;打算告辞;这位父亲却仰起脸;朝他挥挥手。他走上主路;还看见父亲蹲在那里。他想这是个多老实的工人老哥;连请人喝杯茶的客套都忘了;被女儿突然给他带来的打击给打得站不起来了。 
楼上四层看台上层趴着的邻居看着张俭慢慢站起来;头晕眼花地站了一会儿;又老腰老腿地朝楼梯口走去。楼梯口的几十辆自行车和这楼一样破旧了;他碰翻了它们时;声响像是倒塌了一堆废铁。张师傅没有去扶起那些倒成一片的自行车;慢慢上楼去了。他对迎到二楼的孩子妈和孩子的小姨说:“都跑出来干啥?有啥好看的?!不就是丫头生病住院了吗?” 
四层看台上的观众们听清楚了;相互交头接耳:“生了啥病哩?” 
“不是啥好病?” 
“看把张师傅愁老了……” 
张俭继续对小环和多鹤呵斥:“都回家去!凑热闹!不出点事儿都不高兴!”人们又相互递悄悄话:“听听;还是出了事吧?” 
他们没有听见小环轻声催问:“到底丫头生了啥病?” 
走到四楼;张俭一阵惧怕。他们家是最后一户;他和他的两个女人要通过整整一条走廊的夹道关切、夹道疑问才能到达家门口。这些夹道的好奇眼睛;会突然发现张家一男两女的蹊跷。这是个容不得蹊跷的大时代。 
张俭把头皮一硬;脸皮一舰;对夹道关怀的邻居们笑笑;又对小环说:“空军同志出差;顺道捎个信。丫头身体不好;住院治疗呢。” 
一走廊的邻居们还是有点不甘心;但一看张师傅只跟他媳妇说话;无心理会他们;只好散了。 
邻居们只知道张师傅五天之后才买上了火车票。因为铁路的某一段闹夺权;两派打起来;火车停开了好几天。张师傅是去看望他女儿的。没啥大病;就是睡不着觉;小环一户户地给邻居宽心。睡不着觉就上不了课呗;不过等她睡着就好了;啥事没有;小环串着门;让邻居们和她自个都想开些。二十户邻居都跟小环一块被蒙在鼓里。 
只有小姨多鹤冥冥中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一个多月之后张俭回来了;又干又瘦;像是一头骆驼走了断水缺粮、荒无人烟的几十天路;两只眼睛成了两片小沙漠。邻居想;怎么会成这样了? 
张师傅没有交代丫头的病情:她是否能睡着觉了;是否又去班级里上课;又坐着教练的滑翔机上天了;又在学校的女篮球队打球了。邻居们只好等着小环来跟他们一一做交代。不给一户户邻居一个交代是从来没有的事。这楼上楼下从来没有谁家的事没个交代就不了了之;把人人都悬在猜疑的半空中。 
可就是没听张家人出来;把邻居们为丫头悬起的一颗颗心放下来。小环居然出出进进不提丫头的事;当初丫头去滑校谁没有跟她依依惜别?邻居们开始不满张家人了:你小环别又拿两个红豆沙江米团子来糊弄我们。 
小环照样嘻嘻哈哈;提溜着一捆韭菜上楼梯;碰上人;便嘻哈着说;这老韭菜闻着臭;包了饺子香着呢!回头来吃;啊? 
张家的小姨多鹤更安静了;白白净净地站在楼梯拐角;给上楼梯的人让路。有时人家手里拎着重东西或肩上扛着自行车埋着头登楼梯;她一声不响地站在昏暗里;像个白白的影子;把人能吓一大跳。多鹤的多礼;安静;以及她十多年来一贯对人们的不碍事;现在慢慢碍起事来。在邻居们眼里心里;她也是个张家人从来没给过像样的交待的疑团。他们突然觉得;有关这位神秘的小姨;张家人把他们悬搁在猜想中;一搁十多年。这怎么可以?楼上家家人的上下楼;进出门都没有相互隐瞒过动机、去向、目的——“出去呀?”“唉;去买点盐。”“做饭呢?做的啥?”“棒子面发糕!”“车给扛上来了?要修啊?”“可不是;闸不紧!”“这么晚了上哪儿啊?”“他妈絮叨死了;烦得慌!”……这位张家的小姨闷声不响地过往;奔着谁也看不见的去向。干着从来不向他们袒露的事情。最多她半躬着身问一句:“下班了?”但一看就知道她不打算给你搭讪下去的机会。 
邻居们注意到她又穿上工作服戴上鸭舌帽背着工具包下楼了。厂子里复工了。几个月来;要出第一炉钢;所以也是大事;锣鼓彩绸又是铺天盖地。 

    第十一章 
多鹤背着帆布工具包;把厂子停工时期刻的字头背到车间;有五十多个字头。现在的车间主任也是女的;问她怎么背得动这么多钢字头。她笑笑;点点头。车间主任说又来了新工人;因此多鹤的工作台要搬到门外的树下;等车间的席子棚扩大后;再给她个好位置。她又点点头。树下支了几根杆;拉着一块湛蓝的塑料布挡雨。多鹤非常喜爱这个新环境。 
她现在每天刻得最多的是“中国制造”几个字;因为这四个字难度最大。她刻的字从来不报废;一块钢一个字;个个都打在去越南、去非洲、去阿尔巴尼亚的火车轮毂上、钢板上。多鹤罕见的专注目光和手艺传播到三大洲去了。车间主任偶尔有事叫她;她从工作台上抬起头;主任怀疑多鹤根本不认识她。有时主任是想告诉她车间黑板报上的表扬名单里应该有朱多鹤;但因为她开会从不发言只好把表扬换成了别人。不过主任觉得这或许是多此一举;不提醒朱多鹤;她根本就不知道有“表扬名单”这回事;因此主任只说一声“辛苦啊”;就把下面的开导免了。主任怀疑朱多鹤不认识绝大多数车间工友;所有人的面目都给她看成了“中国制造”。 
一个四月的下午;厂里的新领导来了。新领导是把厂长和书记关起来;又贬为“监外执行”的犯人之后成了领导的。这个三十多岁的厂革委会彭主任很不容易。一面要保持钢厂出钢;一面要反击另一个想做新领导的年轻人。那位年轻人是另外一支造反大军的司令;天天都组织总攻;企图搞政变;再从彭主任手里把权夺走。 
彭主任本来只是偶尔从这里路过;从原先厂长的“伏尔加”里偶然向外瞟一眼;马上让司机停车。他看见两棵大槐树之间拉了一顶湛蓝色的棚;棚下有个半佝腰的身影。 
他下了车朝那身影走去时有点后悔;已经理清了的陈事再乱起来就不好了。不过彭主任不是当年的毛头小伙子小彭;自信能掌握两千工人的乱和治;自己的感情乱一乱无妨;想治马上就能治。 
他奇怪多鹤比他印象中要瘦小。她抬起脸;眼花了似的;大概有十秒钟才聚起光。彭主任向她伸出手;她鞠一个躬;把两只沾满浅灰色钢末的手掌翻给彭主任看。笑脸盛开;笑脸是有了丝线般的皱纹;但比她过去那不近情理的白净要生动一些。 
彭主任突然又成了毛头小伙子小彭;隔着工作台把她的手拉过来;用力握了握。旧时的亲切温暖仅隔两层薄茧、一层钢屑。 
他的话变得特别多;没有一句见水平;说他如何老远看见她;觉着眼熟;又不敢认。好像瘦了;其他没变……都是些家属水平的话。 
她一面听他说话一面拿起小钢锉;把台虎钳钳住的字头这里修修那里修修。修两锉便站直身体;向他笑一笑。 
他想上哪儿能找这么个好女人?整天两眼发直地做事情;一点不跟你啰嗦。他过去喜爱她;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她寡言。他从小到大的环境里;话说得好的女人太多了;没有沉默得这样好的。 
车间主任来了;搬了一张粗制滥造的凳子让彭主任坐。凳子是给工人们坐上去刻字的;因此它不比工作台矮多少;彭主任一坐上去;马上下来了:坐上去他和多鹤视线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他临走时请多鹤去他那里坐坐。多鹤心里扑通一声他似乎都听见了。国家和人们都经历了多少变化;难道他的邀请还跟几年前一模一样? 
多鹤把小彭送到他的伏尔加旁边。小彭坐伏尔加这桩事;肯定在她心目中留下极深的印象;是这几年来发生的所有大事中;值得她在心里好好注册一番的大事之一。小彭能在她脸上看到自己和伏尔加给她留下的了不得的印象。多鹤不再像原来坐在工作台旁边那样自如了。一个坐伏尔加的男人随意请她去坐坐不再是她想象的那么简单;他越随意;事情就越不简单。 
尽管小彭是坐伏尔加的身份;住的宿舍还是原来那一间;所改变的是整个走廊都成了小彭警卫队员的宿舍。小彭的安全现在很多人惦记。 
小彭让警卫员们把自己的房间布置了一番;从厂部抬了一张旧沙发;面子太脏;他让人铺了一条澡堂拿来的蓝白条子浴巾。他想最得罪多鹤的就是让她在污秽的、充满烟味和脚气味的沙发上“坐坐”。被夺了权的书记看上去白净书生一个;却常常坐在这张沙发上挖脚、r。多鹤的干净整洁也是最让小彭可心的特点;那天见她在工作台前干活;工作服虽然大得像蓝色粮食口袋;但她洗熨得多么一板一眼。就算是一帮女工都穿一样的蓝色粮食口袋;多鹤那身也是漂亮的粮食口袋。 
也许这因为她是日本人? 
多鹤是日本女人这个秘密被封存在小彭这里了。小石一死;就灭了口。只要小彭漠视或保守这个秘密;多鹤大概可以安全地混迹于无数中国女人中;了此一生。每次这个秘密从他心里浮上来;他会同时被它吓着;又为它生出不可名状的温柔。她是一个外国人!是一个敌人繁衍出来的女人;也差一点就繁衍敌人了!享受一个敌人的女儿的滋味一定不一样;一定更美味。 
有时他的温柔源于他对她磨难生涯的怜悯;对她至今在张家非妾非妻的生活的不平; 
有时他眷恋她;仅仅因为他冥冥之中觉得他永远不会跟她终成眷属。就算天下人都赞成;他自己也未必赞成。 
有时他一蒙:你亏大了;为她挨了父亲的大耳刮子;受到自己儿子的背叛——他一旦成年;第一壮举就是背叛小彭这个父亲。为了她;你硬挺过了媳妇流泪的宽恕——媳妇流泪的宽恕把你心痛死了一块。什么都挺过来;就为了跟敌人的女儿多鹤不结婚?小彭想;原来自己从婚姻里赎出自己的自由;就为了能和多鹤自由相爱而不结婚。能结婚的女人到处都是;能不结婚而相恋的女人才独特到家。就凭她是敌人的女儿这点;也够小彭惊心动魄地和她相恋而没有彻底走近的危险。 
他让警卫员们把玻璃擦得像空气那么透明。张家的玻璃透明得让人误会那是空空的窗框。他也让他们撅着屁股擦地。这幢楼是木板地;只有把床下所有的鞋子、纸箱拖出来;你才会发现它最初也是好好地上着深红的漆。但屋内大部分地板坑坑洼洼;表层粗粝;快要还原成原木——那种被伐到岸上、经阳光风雨剥蚀多年的原木。警卫员们尽量让地板干净些;把木纹里多年的老垢擦去;剔出地板缝里的干饭粒、瓜子壳、铰下来的脚指甲、手指甲。 
    原来这房子可以很亮堂很芳香。四五月天;山坡上开满红茸茸的野百合;小彭让警卫员们采了一大捧。玩花弄草不符合他一个革委会主任的身份;但红颜色的花可以另作理解。 
多鹤这天下了班就会来“坐坐”。 
五点钟左右厂里的警报突然长鸣;一个警卫员向彭主任报告;对立派这次发起的总攻不比往常。他们去城郊动员了一大批农民;现在四面八方都有拿着农具的人从山坡上、卡车上、拖拉机上下来;渐渐往钢厂逼近。 
对立派是上海人和其他南方人;在厂里占少数;本来是无望以武力攻占厂革委会的。他们去农民那里挑拨离间;说钢厂抽了他们水库的水;本来答应给他们接自来水管;但多年不兑现。钢厂的垃圾堆在他们地面上;也没有付过垃圾场地费。他们一旦从现任革委会再次夺权;自来水管道和垃圾场地费全包在他们身上。 
小彭扎上铜头皮带;挎上五四手枪;戴上钢盔就走。他在楼梯上却和上楼来的多鹤撞了个满怀。 
“不能回家;厂子被包围了!你现在回家会有危险!”小彭说着;拉了她一把。 
多鹤跟在他身后快速下楼;又跟他穿过院子;坐进他的伏尔加。他身后所有的警卫员全部跳上自行车;刹那间个个都是赛车运动员;紧跟在伏尔加后面。 
不久;多鹤跟着小彭进了厂部大楼。五楼顶上升起一面大红旗;小彭站在红旗下;手里拿着一个电喇叭筒向四周叫喊:“革命的工人同志们!反动派要迫使我们停产;对于他们破坏反帝反修的反革命大反攻;我们的回答是:坚守岗位!谁敢踏上炉台;就让他在沸腾的钢水里化为一股青烟!” 
工厂所有的大门都关闭了。围墙内站着小彭一派的工人们;拿着各种自制长矛、大刀;只要谁敢从墙上下来一个;他们就砍翻一个。 
几部大吊车开到了厂部楼下;把一袋袋维修厂房的水泥吊到楼顶。工事很快筑起来。 
多鹤被安排在厂部会议室里避难;另外有两个老秘书是她的难友。天黑之后;外面喊话的声音也听得很清楚;让小彭停止抵抗;尽快投降;不然他的小命得不到任何保障。 
小彭不再跟外面的人打嘴仗。厂里的大照明灯都熄灭了;只有几个探照灯在黑暗里划来划去。探照灯光每划到会议室;多鹤就看一眼墙上的钟:八点、十点、十一点…… 
多鹤的两个老难友都快哭出来了。本来还有两年可以退休;安享抱孙子的晚年;这一来是善终不了了。对立派不杀进来;在这楼里困着;也得饿死。 
两人想起厂部开会有时会拿些花生、瓜子招待。他们果然在一个柜子里摸出一包他们的牙口吃起来正合适的花生米。两人请多鹤的客;给她分出一捧。多鹤把花生米装进工作服口袋;赶紧上到楼顶。 
小彭一见她上来;立刻叫她下去。她不理他;把花生米倒在小彭的衣兜里。小彭面前的地上还摊了一张地图;是手工绘制的厂区地形图。小彭凭记忆把图画下来;向周围人布置守与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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