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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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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内多鹤去钢厂刻字;是你介绍的吗?”审讯者问道。 
“是。” 
“假冒中国人朱多鹤;混进中国的国防重地;就是这个日本女人含辛茹苦、隐姓埋名隐藏二十多年的目的吧?” 
也许是不该隐姓埋名、瞒天过海。从一开始就不该瞒。让人家生了孩子;又想把这孩子变成自己的;完全不沾日本血缘;就向安平镇所有人隐瞒;撒谎。难道他们到鞍山不是想进一步隐瞒吗?难道他们拖着多鹤一块儿走;不是想让她继续生养;续上张家的香火吗?他们想一劳永逸地隐瞒;才从东北搬到江南。他们拖着多鹤一道南迁;也出于良心的不安;因为他们不想让这个苦命的日本女子由于他们而更苦命。感谢这场审讯;它让他好好地把自己审明白了。他对于多鹤;是有罪的。 
“其实怀疑竹内多鹤的人并不少。那个石惠财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不是跟竹内多鹤当面对质过?” 
“没有。” 
“我有铁的证据。” 
张俭知道;证据来自谁。无非是两个人;一个是小彭;一个是大孩张铁。小石过去肯定跟小彭谈过什么;张铁或许从家长们的争吵里判断出事情的大概。 
“你抗拒也没用;我有证据。石惠财跟竹内多鹤私下对质过。现在我问你;是给你机会;不要自取灭亡。” “他俩对质的时候;我在场吗?” 
审讯者一愣。一会儿;他恍悟过来;说:“据说你不在场。” 
“我不在场;我怎么知道他俩对质过?” 
审讯者又来了个停顿;然后他说:“你比我们想得狡猾多了。竹内多鹤事后告诉了你。她是你的姘头;什么不能睡在枕头上告诉你?” 
张俭想他的一贯沉默正是让这类人逼的。这类人的话讲着讲着就不要体面;不成体统。 
“因此;你就决心杀人灭口。” 
张俭不做声。争辩不争辩一个毬样。 
    “你决定跟石惠财上同一个夜班的时候行凶杀了他;对不对?”张俭不反应;扯皮扯不起来不刺激;审讯者很不甘心。这就像吃了泻药的肚子;一路毫无阻力地泻下来;缺乏大小肠子厮杀一团、最后一阵阵痉挛带来的战栗的快感。“你掐准了时间;等待大多数人都吃夜餐的时候下手;是不是?” 
张俭这一瞬间明白那些跳高炉的、上后山坡吊颈的都是怎样想通的。他们是经历了一连串皮肉麻烦和精神麻烦才想通的;张俭却这么快就想通了这个道理。给他们省事;也给自己省事。最重要的是给自己省事。看看那张乒乓球台子;一个人打过去;抽得再狠;没人抽回来;台子就得靠边竖起来;游戏就得收摊。 
“你必须回答问题!”他狠拍一下桌子。狠抽了一个空球。 
张俭半睁的骆驼眼看着他心目中的远方。 
“那你默认你的罪行喽?” 
“什么罪行?” 
“你杀害石惠财以达到灭口目的的罪行。” 
“我没有杀过任何人。” 
“石惠财不是你杀害的?” 
“当然不是。” 
“你假造事故;对不对?” 
他又钻进了沉默的甲壳。 
“你算好时间;正好跟石惠财上同一个夜班;对不对?” 
他的眼帘又合上一点。虚掉这个世界吧;暗去所有的现实吧。原来自己从小爱耷拉眼皮就是要把世界虚化。这样好;这样就看不清那四条桌腿后的人腿;一条抖完抖另一条。这样一个由不安分的腿组成的世界还是虚化成一片灰色比较好。多鹤在多年前的一个八月天;和他去公墓附近的塘边过日本的“0bon”;点起纸灯笼;接她在另一个世界的父、母、兄、弟、妹回家过节。可她不能接他们回张家;就在塘边上搭起一个和张俭共有的家:插了荷花摆着酒和饭团的草棚。棚子是从农民那里买的芦席扎的。也许明年;她接回家的亲人里有张俭。他已经成功地错过了审讯者一连串提问。这场业余审讯的游戏该收摊了吧? 
 
第十三章 
最后一次得到张俭的消息是十一月底。来了个通知要小环把棉衣准备好;送到厂里。还要一双护膝。小环和多鹤讨论:“护膝干啥用?他没有老寒腿呀。” 
其实小环没有特别绝望;哭过之后;她马上劝哭不出来只浑身打颤的多鹤:这年头谁家没有个被关起来的人?这楼上就有两个人被关了;又放出来了。她发现被关进去的人比关别人的人善良;她也发现关进去又放出来的人都有所长进;人品、做派都改进不少。 
小环把一床棉絮重新弹了弹;给张俭做了一件暄乎乎的大袄;就像他在东北老家穿的。面子是深蓝的;领子上绣着张俭的名字;里子里绣了“春美”“张钢”“小环”“多鹤”的小字。她把棉袄和十个咸鸭蛋打成一个包袱;用张俭的自行车推到厂保卫科。 
她搁下东西;找到了正在刻钢板的大孩张铁。 
“你来干啥?”张铁问。 
小环二话不说;揪起他一条胳膊便从椅子上拖起来。张铁“唉唉唉”地叫;小环拳头和脚都上来了。每次她来给张俭送东西;叫大孩带她去找小彭;大孩都拒绝。这次她例外;打一阵说不定能把姓彭的打出来。上来拉的人感觉这女人长了不止一双手一双脚;左边右边的人拉住她;她儿子肩上、屁股上照样不断地挨拳脚。 
果然就把姓彭的打出来了。 
“怎么在革委会办公楼里打人呢?”彭主任说。 
“我打我儿子!等我喘口气;我还得打我孙子!”小环微肿的眼泡饱满一束光芒;向小彭横射过来。 
“有话好说嘛。”小彭干巴巴地说。 
小环拢拢头发;掏出一个铁质烟盒;打开;里面的烟丝一头是焦糊的;一看便知是从烟蒂里剥出来的。她又恢复抽烟袋锅了;她一面往烟锅里摁烟丝;一面大声宣讲起来。 
“都听着;冤枉好人张俭的下流坯子们:我丈夫出事故那天夜里;小石本来上的是小夜班;他临时跟人调换成了大夜班。张俭是咋预谋的?那天夜里;厂里自己发电;电力不足;关了两盏大灯;从吊车上;咋看得清下头走的是猫是狗?你们别当咱老百姓都是傻子;咱也知道调查调查;咱也会找证人!” 
小彭毫无表情地看着小环。小环一会儿一个媚笑;一会儿一个狞笑;一会儿一个冷笑;金牙的尖梢一明一暗。每个句子把所有人都含纳进去。句号总是小彭的鼻尖、额头、嘴唇、大大的喉结。人们顿时明白;让眼睛很大的人瞪着不叫瞪;让她这双小眼睛瞪了;那才叫一瞪瞪到穴位。 
“这儿喊不了冤;我喊到市里;喊到省里!让毛主席听俺们喊冤去!”小环一边说;一边把烟灰磕在原来就很肮脏的走廊上。 
“揭老底是个时髦事儿。咱也能成立个揭老底司令部!”小环说;眼睛在众多面孔上拉出一整条句子;句点仍是重重落在小彭脸上。“不是也有人也想搞汉奸恋爱;玩命追求日本婆儿吗?就是没追上;急红了眼;急得闹革命来了;当司令来啦!” 
小彭眼光一散;马上被小环看见。众多面孔已经你看我我看你了;他们听出小环影射的是小彭;但直直地去看小彭总是难为情的。 
“别想赖。你赖得掉;见不得人的地方长的记号呢;那可赖不掉!”小环是纯粹诈他。她看见小彭的脸色更差。真诈着了! 
人们开始哧哧地笑。小环觉得她的唱念做打收到叫好声了;角儿的精气神更加提了上来。 
“我们是隐瞒了咱家小姨的身份;怎么着吧?不隐瞒她早就遭了你们这些人的老罪了。日本女人就该受你们祸害?解放军还优待俘虏、送日本人大烙饼吃呢!我把你们瞒住了;你们看看咋治我的罪;啊?我在家等着你们……”她走了几步;回过头;“彭主任;咱家又做了红豆糯米团子;你来啊;吃吃看;是不是比你以往吃的那些更甜!” 
小环向楼梯口走;感觉她脊梁上一团冰冷;那是张铁厌恶的绝情的目光。她不在乎自己在儿子眼里做女小丑。她要让人知道;张家人不是一砣子肉;随他们宰割。小彭下刀的时候;心里也该打打鼓。 
    她走到厂部大楼的院子;看见一根铁丝上搭着一溜毛巾;一端印着“招待所”几个红字。红字剪下去还是挺好的毛巾。家里挣钱的人进了监狱;好几个月都吃寡饭;没有油盐酱醋;更吃不起荤。能顺手捞到什么就赶紧捞;缺毛巾的一天也不会远了。 
她从铁丝下面钻过;怀里就抱着六块毛巾了。她一面飞快地走;一面飞快地折叠毛巾;又飞快地把它们压在她拢在袖口、架在胸前的胳膊下。窍门是千万别回头东张西望;假如有人看见你动作可疑;你东张西望也补救不了什么。她得无中生有、一分钱不花地吃、喝、穿、戴;这不容易;但费点事也办得到。夏天的时候;她出厂子大门可就不走正路了;沿着铁道走出去;两头都通田地;先拔一堆菱角秧子;再把偷捋的苋菜、钢管菜之类藏进去。田地旁边常常有水塘;里面都有野菱角;不走到跟前看不出她实际上是在采蔬菜;而好像是在散闲心采菱角。采够了蔬菜;她就用头巾把它们兜起来。四个角上露出菱角秧子。 
多鹤的工作和张俭是同时丢的。家里有资格工作的;就剩了小环。她去过许多地方申请工作:冰棒厂、熟食厂、屠宰厂、酱油酿造厂;都让她等通知;却都不了了之。她之所以去这些工厂申请工作;因为这些地方都肥;稍稍一涮也涮得出油水。冰棒厂的油水是古巴糖;屠宰厂总有猪下水;熟食厂更不用说了。小环腰细;偷几节香肠;一扇猪肺;塞进腰里跟正常的腰身差不多粗。 
小环推着自行车从钢厂往家走;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挎着一筐鸡蛋走来。她迎上去;仔细挑选鸡蛋;一边跟农家婆满嘴热乎话;叫她大妹子;说她好福相。农家婆婆嘎嘎直笑;说她都四十九了。小环心里一惊;心想她看上去至少已有六十三。挑了六个鸡蛋;小环一摸口袋;说她早上上班走得急;没带钱包;可惜了她花的这点挑鸡蛋的工夫!农家婆说生意不成交情在嘛;说不定以后还有缘见面。她正要挎着筐子离开;小环从衣服下拿出六条毛巾;上面印着红牡丹、臭虫血、“招待所。 
“这都是好棉纱。你摸摸;厚吧?” 
农家婆不明白小环的意思;手被她拿过去;摸了摸毛巾;赶紧答应:“厚;厚。” 
“算咱老姐妹有缘;送你两条!” 
农家婆更不懂她了;脸要笑不笑。 
“比你们乡下供销社买的好多了;盖在枕头上;又进一回洞房似的!”小环把毛巾塞进她手里。 
农家婆说怎么能无功受禄!小环说她工作的地方老是处理毛巾;稍微洗两水就处理了;不值什么;就是觉得攀个老姐妹不容易。小环说了就起身告别;走了两步;农家婆叫住她。既然攀老姐妹;也别一头热乎;她也得送小环点什么。鸡蛋是自家养的鸡下的;也不值什么;她说就把小环刚才挑的那六个鸡蛋做顺手礼吧。 
“哎哟;那我不成了跟你换东西了吗?” 
农家婆说换东西不正是礼尚往来吗?她把那六个大而光鲜的鸡蛋放在筐子外;催小环拿走。小环埋怨似的斜着眼、撅起嘴;一边慢吞吞蹲下。农家婆请她告诉她;毛巾上三个红字是说的什么。说的是“闹革命”;哎呀;那好那好;是时兴字! 
小环心想;自己眼力真好;上来就看出这是个一字不识的大文盲。回家的路上;她想那农家婆到了家;把枕巾铺到床上;别人告诉她那三个红字是“招待所”;她一定会想;原来那个老妹子也一个大字不识。 
她用头巾兜着鸡蛋;系在车把上;步子迈得秀气之极。马路上尽是麻子坑;柏油早给车轮滚走、给人的鞋底踏走了。公路局也忙着革命。自行车不断蹦上蹦下;她觉得自己的心比蛋壳还脆还薄;得提着它走。她已经不记得家里多久没吃过鸡蛋了。张俭的工资停发后;她第一次下决心好好学会过日子。但存折上本来就不多的钱还是很快花完了。她觉得自己一拿到钱就是个蠢蛋;没钱的日子她反而过得特别聪明。她用张俭攒了多年的一堆新翻毛皮鞋、新工作服、线手套跟农民换米换面。工厂里多年以来发的劳保肥皂省了两纸箱;都干得开了裂。这年头肥皂紧缺;一箱子肥皂换的玉米面够吃两个月。 
在所有东西卖完、换完之前;张俭的冤案就该昭雪了;要是没昭雪她也该找到工作了。路总不该走绝吧?连多鹤那个村子的人逃难逃得东南西北全是绝路了;还不是活出个多鹤来吗? 她身边一辆辆自行车擦过;下班工人们出来了。远不像过去那样铁流破闸的大气魄;现在上班的人不到过去三分之二;一些人被看起来了;一些人在看别人。车子也都老了;在老了的路上“咣当当、咣当当”地走;一个坑蹦三蹦;声音破破烂烂。 
她得不断地吆喝;让别人躲开她。六个鸡蛋能做六锅面卤子。田里有野黄花菜;正是吃的时节;跟鸡蛋花做卤子就过小年了。二孩可以闷声不响地吃三大碗。眼下只有他一个孩子;两个女人都半饿着尽他吃。张俭被押进去之前;大孩回家来拿他的被褥和衣服;活像一个走错了门的陌生人。他进了家就往屋里闯;两脚烂泥留了一溜黄颜色脚印。他后面还有两个陪他来的小青年。小环那时还不知道他铁了心要跟家里断绝关系;一见他的样儿就嚷嚷:小祖宗你怎么不脱鞋呀?他就像从来不知道这个家多年的规矩似的;大屋践踏完又去践踏小屋。多鹤低头看看过道的一串黄泥脚印;什么也不说;就去找袜子。她从柜子里翻出一双雪白的、叠得平展无比的袜子;走到过道;张铁已经把自己的衣服翻出来了;翻了一地一床。 
“你给我出来;把鞋脱了!”小环揪着他;把他拖到门口。两个陪大孩来的人见势不妙;退到了门外。
他坐在那张凳子上——张家人换鞋坐的那张矮腿长板凳。 
“脱!”小环说。 
“我不!”他身后的两个小青年站在打开的门口;向里张望。 
“敢!” 
“我不是没脱吗?我怎么不敢?”张铁把一只泥糊糊的鞋跷上来;跷成二郎腿;晃悠给小环看。 
“那你就在那坐着。你往屋里走一步;试试!”小环顺手抄起笤帚。 
“把我的被子褥子递给我!我稀罕进去?!” 
“你要去哪儿?” 
“外面!” 
    “你不跟我讲清楚;一根针也别想从家拿出去!” 
“我自己拿!” 
张铁刚从凳子上站起;小环的笤帚把子就举起来了。 
“脱鞋。”笤帚把子敲敲他的脚。 
“偏不!” 
这时多鹤上来解围了。她走到大孩面前;膝盖一屈;跪得团团圆圆。她翘起其他的手指;只用拇指和食指去解那糊满了泥的鞋带。小环正想说别伺候他;让他自己脱;张铁已经出脚了。那脚往回稍微一缩;“噌”地蹬出去;高度正是多鹤的胸口。 
小环记得那天多鹤在衣服外面罩了条白围裙;头上戴了条白头巾。张铁的四十三码的回力球鞋底;马上印在白围裙上。张铁的红卫兵篮球队每半年发给他一双鞋;他平常舍不得穿;更别说下雨在泥水里穿了。多鹤的白围裙刚刚做好;从缝纫机上收了针脚;正戴着打算去厨房;张俭回来了。好像一切都为张铁的一脚准备好了。 
她还记得多鹤看了自己胸口一眼;其实那个四十三码的鞋印挺浅挺淡的;但多鹤用手掸了几下。她已经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了;手还在掸那个鞋印子。 
小环不记得的是她自己的反应。她的鸡毛掸子是不是打着张铁了;张铁护着自己的脸没有。她一点也记不清张铁怎么出的门。半小时后她才发现他什么也没拿。第二天早上她发现多鹤总是含着胸。她一面劝她不必跟小畜牲一般见识;一面给她略微青紫的胸口揉白酒。 
也就是那个上午;张俭被人从厂里带走了。 
从张铁和张俭从家里消失之后;多鹤更安静了。小环发现她只要是独自一人时;就那样微微含着胸。好像接下去还有一脚不知什么时候踢过来;她已经在躲闪的途中。又好像那一脚留下的伤一直不愈;她必须小心地绕开那椎心的疼痛。不管怎样;只要多鹤以为没人看她、她可以放松无形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姿势。它让她一下上了好些岁数。 
小环总想开导她:张俭纯属冤案;不会在里面蹲长的。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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