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3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一个姿势。它让她一下上了好些岁数。
小环总想开导她:张俭纯属冤案;不会在里面蹲长的。但多鹤什么都不说。她还是只跟二孩说话;能说的也就是:吃多些;该换衣了;黑子洗过澡了;袜子补好了;胡琴拉得蛮好。
二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拉二胡。二孩像老二孩张俭;许多事等别人去发现。问二胡问紧了;他不耐烦地说:“少年宫学的呗!”
原来他在少年宫就开始学;一直在拉;只是没当着家长们拉罢了。二孩似乎也参加什么组织;叫宣传队。这是小环从他二胡琴盒上印的字发现的。小环怀疑二孩回家全是看黑子的面子;不然说不定也会像丫头和大孩那样;心里对这个家暗怀怨恨。
小环拿着鸡蛋回到家已经六点了。’楼上楼下都是菜下油锅的热闹。她们家的厨房今晚也能热闹热闹。小环进了门;多鹤又在擦地。
“别擦了。”小环说。
她停了一下;又“刷啦刷啦”擦起来。
“你不怕费力;我怕费水。水又不是不要钱!”
她又停了一下;再擦的时候声音不一样了;火辣辣的。意思小环明白;水也接到桶里了;难道把它白白泼出去不叫浪费钱?小环和多鹤眼下就是没好气地过日子;没好气地把一口好吃的推让给对方;没好气地劝对方多穿点衣服;别冻死。小环做好了打卤面;把桌子摆好;自己开始吃面条;对仍在擦地的多鹤说:“做好了还要喂你吗?冷了还得费煤火再热!”
多鹤把擦地板用过的水拎进了厕所;又洗了洗手;走到饭桌边;端起上面盖着鸡蛋花和黄花卤子的面条;走进了厨房。小环跟着站起来。多鹤在厨房里就含着胸;上了一大把岁数。她想找个空碗把面条拨出来;小环一看她那令人作痛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就踏踏实实吃吧!那点猪大油;两个碗一捣腾;还不够往瓷上沾的!”
卧在厨房一角的黑子都听出小环的没好气来;白了她一眼。
门一响;二孩张钢进来了。他人沉默动作很响;脱鞋不坐凳子;一只脚蹬着空气;屁股靠着门;门被他靠得哐哐响。他的木拖板和别人一样厚薄、一样重量;走路却又急又响;满屋子跑“莲花落”。一般他回到家只讲两句话:“妈1小姨!”然后就要靠别人问他了;并且得反着问;问得他不得不反驳;问答进行得才不那么吃力。
“今儿我怎么听说你又在学校跟人摔上跤了?”小环问。
“没去学校啊!”
“那你出去到哪儿跟人摔跤的?”她把堆成小山似的一碗面放在他面前。
“排练呢!都在礼堂里待着的。”
假如小环下一句问:“都排练什么呀?”他肯定懒得回答。所以小环说:“有啥好排的;就那几个老调调!”
“新歌!一个军代表写的。”
假如问他:“那什么时候演出啊?”他肯定又没话了。小环于是又拿出瞧不上他的口气;说:“老排什么呀;又没人看你们演出!”
“谁说的?我们下礼拜在市委大礼堂演;驻军首长都来看呢!”
小环用腿顶了一下多鹤的膝盖;多鹤目光也有了水分;在小环脸上闪闪;又在张钢脸上闪闪。她们也有很快乐的时刻;就像此刻。小环的意思已经传递给多鹤了:“你看;探听到这小子的秘密了吧?咱俩到市委礼堂看他的好戏去!”
吃完饭;张钢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
“你交饭钱呀?”小环笑嘻嘻地看着折得整整齐齐的钞票。
他没说什么;直接去穿鞋子。
“下回偷钱多偷点儿;让人抓住也值!”小环说。
“宣传队的米饭能白吃;菜钱补助一天一毛二!”二孩怒发冲冠;冲黑子一招手;一竖一横两个黑影子从灯光昏暗的走道离去了。
多鹤不完全懂他的意思;看着小环。小环嘴张了一下;又作罢。还是不跟她翻译吧;何必弄得两个女人都于心不忍。顿顿吃白饭、省下菜钱养家活口的小男子汉张钢让小环一人愧痛就行了;别再拉上多鹤。可多鹤迟到的理解力赶上来了。她两眼失神;脸色羞愧;似乎在反省刚才不该吃那么一整碗面条;还竟然浇了一大勺卤子。
小环第二天一早挎着菜篮子来到自由市场。早上七点钟之前这里人最多。人越多对小环越有利。工人家属们上班前都是这时候买菜。小环的竹篮不大;却深;是一个木桶的形状。
有一年夏天;多鹤自己买了竹子;劈成篾;编了这个形状古怪的篮子。她手法又密又细;篮子装上大米都漏不出去;篮子底下搁了什么;外头也看不见。她扣了一个搪瓷大碗在篮子里。几乎每个买菜的人都这么做;万一碰上不要票的豆腐、肉馅什么的;临时找东西盛是来不及的。偶然碰上食品厂处理鸡蛋黄(也不知他们拿滋味大大次于蛋黄的蛋白派什么用场);一勺一勺舀着卖;没有碗可就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什么也碰不上;买了毛豆或者豌豆或者蚕豆;也能边逛边剥;剥出的豆直接盛进碗里。小环晃晃悠悠地逛到一个卖鸡蛋的三轮车旁边。这是禽蛋公司的销售点;所有的蛋都不保证质量;常常有顾客在车子边上骂街;说昨天买回去的蛋在碗边上一磕;磕出一只垂死的小鸡或者小鸭来。碰上个好心情的营业员;他会教给你;把小鸡的肚皮撕开;里面还能倒出半勺即将转化成鸡下水的蛋黄。营业员常常气急败坏;说你早干什么去了?不把蛋对着光照照?所以禽蛋公司的销售点四周都是人;都拿着蛋;对着从芦席棚漏洞透进来的一束束光线;横过来竖过去地照。蛋多光线少;小环两个刀刃似的肩膀有用了;把人群挑开;直接走到芦席棚的破洞跟前;举着一个鸡蛋;让窟窿聚起的光一点不漏地落在蛋上。这时会有人叫唤:哎;那女的;怎么把老子的光给挡住了?!她会说;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这光是你家包下的!然后就免不了一场舌战。小环一边舌战一边把鸡蛋一个个退回销售点的大筐里;其实她在搪瓷碗下面已经扣住了四五个鸡蛋。营业员往她篮子里瞥一眼;见那里面一览无余;除了一个印着“光荣劳模”几个字的白搪瓷碗;什么也没有。人们看够了好戏;在小环挎着古怪的篮子谢幕而去之后;继续检验鸡蛋。
有时她会到熟食摊子边打猎。国营熟食摊子一副店大欺客的样子;招牌后面几块油腻腻的案板;一排长方形盛卤猪头肉、卤心、卤肝、卤肺、卤豆制品的搪瓷盘;一个对谁也不理不睬的胖大嫂。每盘肉食上盖一块原先是白色但现在是酱色的纱布。有人来买东西;胖大嫂在听到召唤第三遍时会说:“可有肉票?”如果回答是“有”;她一边慢慢走过来;一边说:“昨天的啊。”意思是警告你;这里的肉食一天前就出了锅;爱吃不吃;吃坏肚子不负责。她有个毛病;一做事就东张西望;包括她切肉;都四面八方地看。这让人想起过去她或许是个劳模;对工作熟练得闭上眼睁开眼毫无区别。小环在胖大嫂身边打猎;说是需要技术不如说是需要魔术。因为胖大嫂东张西望的毛病;小环只能在她把脸转向反方向时;手朝纱布下的某块肉俯冲下来;揪住它;飞快扔进篮子。在她提溜起篮子的同时;得把肉扣进搪瓷碗。篮子里的搪瓷碗渐渐更换尺寸;越来越大;因为需要它扣在下面的东西越来越多。有次小环碰见卖雏鸡的;想买几只回来养;养大下蛋;于是就把搪瓷碗换成了一个铝盆。铝盆的用处太大了;有时一揭开;能从里面揭出若干样东西:几头蒜、一块姜、四个鸡蛋、一只猪耳朵……
张钢演出的这天;小环切了一盘打猎而归的猪耳朵;包了一包;准备送到后台;给他补补。
她和多鹤来到市委礼堂门口;看见人群乌烟瘴气地围在大门口。演出是军民联欢;不要票;跟着单位进场就行。小环跟多鹤不久就混进了场。里面乱得可怕;男流氓女阿飞隔着整整齐齐坐成四纵队的解放军打情骂俏;扔糖果、水萝卜、炒米糕。解放军们荒腔走调地唱了一首又一首歌;在最前面指挥的一个军人双手一刨一挖;像是左右开弓地炒大锅菜。
小环见门厅里有小贩卖瓜子;买了两包;塞一包在多鹤衣兜里。多鹤瞪她一眼;她嘴上嘻嘻哈哈地说:“咱儿子孝敬咱们五块钱;瓜子能吃穷了?”但她心里一阵羞愧:她又当了一回败家子——自己到处打猎是容易的吗?况且儿子连午饭都舍不得好好吃;才省下这点钱;就急不可耐地拿来败了。
演出结束后;阿飞流氓们全退场了;战士们继续唱着五音不全的歌也走了。第二排的一个矮胖军人对台上的学生们招招手;大家聚到台前面。小环和多鹤的眼睛一个个盯着找;也没找到张钢。
首长大声说:“刚才拉二胡领奏的那个是哪个?”让首长的南方普通话一说;大家听成了“辣国死喇国?”
“拉二胡的有几个?”首长问;“举手!”
一下举起四只手。一个教师模样的年轻男子从侧幕里又揪出一只手来;高高举起。小环用胳膊肘戳戳多鹤;最后出来的这个二胡手是二孩。
“就是这个!”首长说;“我到后台去看了他!”
小环转过脸;对多鹤挑挑眉。
“唉;我问你;你拉二胡;为什么要把屁股对着舞台?”首长走到二孩面前。
二孩居然跟首长也不答不理。
“人家在舞台上跳舞;你这么转过身;把个屁股朝着他们;像不像话?”首长又问。
二孩就像老二孩张俭一样;根本听不见。
“我在台下听你拉;拉得真好!我就上台去了;一看;这个小子就这样拉;拿后脑勺看台上演员跳舞!我问你;你为什么不看着舞台?”
首长满脸兴趣;从张钢左边转到右边;如同在石头缝里找蛐蛐。
“你不会说话呀?”
小环不由自主地说:“会!他就是不爱说话!”
台上的学生演员们乐了;都帮张钢说起话来。这个说张钢特别封建;台上是女同学跳舞;他就把脊梁朝着她们。那个说:哪个女同学跟他开句玩笑;他就罢奏。一男一女两个老师出来说张钢的二胡等于是乐队指挥;都跟他的节奏走;他罢奏就没法演出了。所以就由着他用脊梁对舞台。
首长更加充满兴趣;背着手;仔细研究张钢。
小环心里害怕起来:这首长怎么像在打二孩什么主意呀?
“你还会什么?”首长问。
二孩看看首长;点点头;表示他会的东西很多。首长却问周围的学生:“他还会什么?”
“手风琴、京胡……”男教师说。
“游泳、乒乓球。”一个男学生替教师补充。
“摔跤。”张钢突然开口;包括首长在内的人都先愣一下;又笑了。
小环坐在下面;急得跟多鹤说:“不打自招啊!”
“摔什么跤?”首长问。
张钢脸憋得紫红;“军队有侦察连吧?就像那样摔跤。”
首长说:“摔跤好。我们有特务连。哪天找个特务连的擒拿手跟你比一比?”
张钢又不说话了。
首长走到台下还回头看张钢;一面自己跟自己笑。小环看着首长和一群军人们顺着过道走出门;跟多鹤说:“臭小子!首长要是记性好;真找个人来跟他比试;他还不给摔碎了!”
张钢那天晚上跟母亲、小姨一块儿回家;一路都闹脾气。怪她们不请自来;偷看他演出。这回轮到小环不吱声了。她得逞了;用不着吱声。她在纳闷:人们遇到灾祸时都觉得过不下去了;可过了一阵发现;也就那么回事;还得往下过。张俭刚被关起来的时候;她也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像今天这样乐了。
那位首长是军管会主任;人们叫他郝师长;记忆好得出奇。一个多月后;还真从特务连找了两个擒拿好手;又派人到红卫兵宣传队找到了张钢。摔跤比赛在新年前一个傍晚举行。师长让人把他家楼下的空地垫了一层暄土;他趴在二楼栏杆上观阵。
第一个擒拿手刚跟张钢过了几个招式就宣布退出比赛。他说张钢根本不懂基本步法;就是乱打架。
首长摆摆手;让第二个擒拿手上。这人脸长个儿大;军帽檐本来就歪了;一上场他把帽檐拉到脑勺上。张钢叉着腿;一动不动看着他;上半身弓得很低。大个头擒拿手也不攻;一点点向张钢左边移;张钢跟着移;十五岁的男孩;额头上堆起一摞皱褶。大个头开始向右边移;张钢也跟着移。只是比他动作小、稳。
师长的夫人从屋里走到阳台上;看一眼楼下大声说:“哟这干什么呀?”
大个头擒拿手马上往楼上瞟一眼。张钢一动不动;就像没听见。
大个头不耐烦了;扑了上来。他腿力特好;张钢攻下三路没掀倒他。张钢很快又跟大个头陷入了乱打架。结果是大个头胜两局;张钢胜一局。
“我看今天是小鬼赢了;”师长说;“他乱打架打跑一个;剩下的体力还赢了一局。再说你们说他基本步法不会;他基本步法不会还把你们打成这样;会了还有你们活的?”师长给张钢鼓起掌来。
张钢不动;也没表情。他觉得大个头是险胜;他如果不跟他耗那么多体力;说不定能赢。
“知道小鬼为什么能赢你们吗?”首长问楼下比武的和观战的;“他专注;你们有没有看见他有多专注?眼睛能把石头都看出个洞来!”
首长夫人乐呵呵地搭腔:“我看这小鬼长得挺俊的;要是我没儿子;我就认他做干儿子!”
下面看热闹的人起哄:“有儿子就不能认他做干儿子了?”
“那得问人家爸妈答应不。小鬼;留下吃晚饭。啊?”
张钢摇摇头。
首长还没评说完这场格斗;他指着张钢说:“并且;小鬼打得见风格。刚才我这口子大声咋唬;他的对手走了神;那是他进攻的时机;他放过了;因为他不愿意在对手没准备好的情况下;投机取巧胜他。”
首长夫人没留住张钢;似乎更加慈爱起来;又是留电话又是留地址;叫张钢有任何困难一定要找她。她是来这个城市探望支左的丈夫;平常和婆婆住在师部原址;离这个城市几百公里;几个孩子都当了兵。她把张钢送到马路上;才跟他告别。
张钢后来听说首长夫人去了红卫兵宣传队;但张钢已经被红卫兵宣传队开除了。人们知道了张钢的父亲被判了死缓;整天嘀咕他;他整天把那些嘀咕他的人撂倒、放平。
公审大会在市体育场开;小环瞒着多鹤;自己去了。被判死刑、死缓的人有三大排;小环坐得靠后;只能看见张俭的影子。春节和其他重大节日之前;总要凑出一大批人来杀。第一排人被拖下去;塞进了卡车;全市游街之后就上刑场。张俭成了第三排正中的一个。小环两手掐紧自己的大腿;想把自己从这个噩梦里掐醒。小时她做过类似的噩梦;日本人绑着父亲或大哥去杀了;她就这样哭不出声喊不出声地看着。
念到张俭的判决时;她听不见了;只听见什么东西呼嗵呼嗵地从喉口往下落;然后她发现那重重地从喉管落下去的是她含血的唾沫;她不知咬破了舌头还是嘴唇。
从张俭被关进去到现在;差一点就半年了;她一次都没见过他;他的头发从黑毛栗子变成了白毛栗子——监狱剃的光头刚刚长了寸把长。大概是人手不够;也没在公审大会前再给他们推光头。几十年前;顶着黑毛栗子脑壳的张俭是个多让女人疼的后生!媒人离去后;朱小环大胆皮厚;写了张小条让人偷偷捎给张俭;让他跟她见个面;她要量量他的脚;给他做双鞋。那时还是张二孩的张俭却和镇上两个小伙子一块儿来了。正像小环自己也带了姐姐一块赴约一样;人一多大家都能发人来疯;正经不正经的话都好说。张二孩一句话没有;等大家吃完要付账的时候;发现他早早已经把账付了。揭掉小环的红盖头那一瞬;小环想到自己跟这个嘴含金子一样怕开口的男子张二孩一定会白头偕老。
小环觉得张俭缓刑的两年;她会很忙;她会踏破铁鞋去找那个伸冤的地方。张二孩揭开了她的红盖头;她心里默默许了他一个白头偕老的愿。她不能许他不算数的愿。
小环挤到体育场舞台的下面;那里正从台上下货似的搬下双膝瘫软、面无人色的犯人。张俭的脸色比别人暗;但膝盖和腿也像是死的;什么好汉在这场合说自己不怕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