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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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红的肉体。用来做澡盆的竟是那口日本行军铝锅;是日本投降之后扔在火车站的。铝锅够深;却不宽大;多鹤在盆上架了个凳子;让长条凳横跨在两边盆沿上。她抱着孩子坐在凳子上;从锅里舀水给孩子和她自己洗澡。她举着葫芦瓢;把水浇在自己的左肩或者右肩上。水大概有些烫;每一瓢水淋下去;她都小小地、快活地打一个挺;那小调也冒一个尖声;像是小女孩被挠了痒痒;笑岔了音。热水经过了她的身体;调合了她的体温;才落到孩子身上;于是水一点也不让孩子怕。孩子当然不会怕;孩子在她母亲肚子里的一包热水里泡了十个月呢。十点多的太阳还在东边;拆去烟囱的墙留了个圆窟窿;从那里进来的太阳落在地上;亮晃晃的;成了个地上的月亮。孩子贴在母亲胸口上;安详极了。多鹤的身子胀鼓鼓的;不仅是两个奶子让奶汁灌得要爆开;她整个身子都圆圆饱饱;灌满奶汁;一碰就要流出来似的。这样的母子图世世代代有多少?泥捏的、面塑的、瓷烧的……
她看见多鹤弯腰拿了一块毛巾;把孩子裹了进去。她赶紧往边上一闪;她可不愿意多鹤发现她这么眼巴巴地看她们。多鹤没有看见她——她嘴里哼着的小调顺畅连贯;证明她顾不上看任何东西。她水淋淋地站起来;走到五月阳光塑成的柱子里。一个湿漉漉的小母亲;肚子的大小跟生孩子之前没差多少;肚脐下面一根酱色的线;直插进两个大腿间的一大蓬黑绒毛里。那里长了有小半个脑袋的毛发;而多鹤脑袋上长了两个脑袋的头发。她的族类是个蛮夷的多毛的族类;因此在小环眼前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小环的身子深处一阵奇怪的扭绞;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自己所看见的恶心了。不是;分明不是恶心。这陌生族类的小母亲不知羞耻的身子让小环看见了女人是什么。她从来没好好地看、好好地想女人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作为女人是当局者;当局者迷。现在像是站在局外;看着窗内一个小小雌兽般的女人。小环苦死了。心里没一个词能把她看到的、想到的顺序起来;铺排成一个意思。她抓挠不住的意思;让个能读会写的人来铺排;大概会顺序出下面的意思:她正看着的;是个女人透顶的女人——灌足浆汁的皮肉把凸处不知羞耻地腆出去;又在大腿交叉处叵测地收敛;黑暗下去。那是个黑丝绒的诱陷;黑得像谜一样深邃;自天地起始;它诱陷了多少猎手?它可不平白无故诱陷;它的诱陷全是为了最终能分娩出这么一团粉红的小肉肉。
小环想到了二孩。他也被诱陷进去了。二孩的一部分化在了这团小肉肉里。小环不知是妒忌还是动了感情;心里和身上都一阵虚弱。不能再分娩出血肉果实来;还要这诱陷做什么?正如小环她自己;两腿间是块枯黑的荒地。
直到端午节这天;小环才第一次正式看见孩子。
这天她刚起床;二孩抱着孩子进来;说多鹤想给大家做一次日本的红豆团子;在伙房里忙;所以他得替她抱一会儿孩子。
小环一看他的样子便说:“你是抱个冬瓜吗?有你这样抱孩子的?”
二孩换了个姿势;更使不上劲了。小环一把夺过襁褓;把孩子搁在她两臂窝成的摇篮里。她看看白胖的女婴;双下巴双眼皮;才两个月大已经活得很累了;懒得把眼睛全睁开。真奇怪;二孩的眼睛怎么就给搬到这女婴脸上了;还有鼻子;还有那双眉。小环轻轻从襁褓里扒拉出一只小手;她心都抖了:手指头手指甲都是二孩的。小日本婆子可没有这么长的手指头;这么结实、方正的指甲。她不知道自己盯着孩子已经盯了半小时;小环很少有定下神待半小时不抽烟的。她的手指尖描着孩子的额头、眉毛。她最爱二孩的一双眉;不浓不淡;所有表情都在眉头眉弓眉梢上。孩子又睡着了。真是个不劳神的孩子。那眼睛真像骆驼。和二孩的眉毛相比;二孩的眼睛更让小环疼。二孩的哪一处又不让小环疼呢?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罢了。就是知道她也不承认;对自己也不承认。小环太好强了。
随后小环总是让二孩把孩子抱过来。孩子最打动她的一点是乖。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哄的孩子。两句儿歌一唱就乐;五句儿歌就睡着了。她想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人家的孩子抱着抱着就抱成了自己的心肝肉。
这天全家给孩子取名;不能总是“丫头、丫头”地叫。一个名字取出来;二孩就把它用毛笔写下来。总是取不上一个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名字。一张纸写满了毛笔字。
“叫——张淑俭。”张站长说。
大家明白他的用意。二孩的学名叫张良俭。
“不好听。”二孩娘说。
“好听!怎么不好听?”张站长说;“跟张良俭就差一个字。”
二孩娘笑了;说:“张良俭也不好听。要不怎么从小学校到中学校;谁都管二孩叫二孩?”
“那你来!”张站长说。
二孩从头到尾看着纸上一溜名字;不是咬文嚼字就是土里土气。多鹤走进来。她刚才在隔壁给孩子喂奶。多鹤从来不当人面敞开怀。她看看每个人的脸。
小环叼着烟说:“看什么呀;正说你坏话呢!”她咯咯直乐;多鹤更是把一张张脸看得紧。她把烟杆从嘴里拿下来;敲打着烟灰;笑嘻嘻地对多鹤说:“只要你一背脸;我们准数落日本鬼子的罪行!”
二孩叫小环别疯了;多鹤那么看着大家;是想知道孩子究竟叫什么。
张站长又去翻字典。他当年是翻《论语》才给二孩翻出良俭两个字来。这时多鹤吐出几个字来;人们都看着她。多鹤和这家人从来不用语言相处;只是常听到她用日语给孩子唱歌。多鹤又把那几个日本字说了一遍;然后眼睛很亮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二孩把毛笔递给她;又递给她一张纸。她偏着脑袋;抿着嘴;在纸上写下“春美”。
“这是小日本名字不是?”张站长问二孩。
“那不能叫咱张家孩子小日本名儿。”二孩娘说。
“只兴小日本叫‘春美’?”张站长凶他老婆;“他们还能占领咱这俩中国字呀?”
多鹤看看老两口;眼睛有些害怕的意思。她很少看见张站长这么凶狠。
“日本字就是从咱这儿拿去的!”张站长指点着纸上的字说;“我还偏叫春美!他们拿去了;我给它拿回来!都别吵吵了;就这么定了。”他甩甩手;出门接火车去了。
从此小环没事就抱着孩子出去逛。该喂奶的时间;她把她抱回家;喂了奶又抱出去。孩子细皮白肉的脸晒黑了;两个腮让风吹出两片皴红;渐渐也不那么安静了;刚刚长牙的嘴里又是涎水又是混沌不清的啰嗦。镇上的人老远就能看见小环怀里那件招展的桃红斗篷。
有一天二孩妈去镇上办事;看见小戏园子门口的台阶顶端坐着个大人;躺着个孩子。走近了;看见小环和孩子都在睡午觉。
二孩妈从来让媳妇三分;这时小脚一跺便叫喊起来。她说小环难道是想让孩子顺着台阶滚下来;跌得七窍流血吗?小环醒了;抱起孩子;拍打着桃红披风上的尘土、瓜子壳、纸烟蒂。一向占婆婆上风的小环这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二孩妈把孩子夺过来;事也不办了;小脚擂着小鼓一路回到家。
十分钟后小环回来了;完全不是在镇上张口结舌的样子;对婆婆的责骂回过味来了。是把她当后妈指责吗?是说她天天抱孩子出门为了把她摔个七窍流血吗?小环就是真有歪心眼也不能让谁指到脑门上骂;何况她对这孩子没有丝毫歪心眼。
“你把话说明白了:谁想把这丫头片子跌个七窍流血?!”小环说。
小环嫁到张家和婆婆从没大吵过。这回谁也别想拦她了。二孩去地里锄草;张站长去巡道;把多鹤也带去帮着捡铁道上的垃圾。
二孩妈手指头指着她:“那台阶是让孩子睡觉的地方吗?”
小环把二孩妈的手指头往旁边一推;说:“我就让她睡那儿了;怎么着吧?”
“那你就存心要让孩子滚下来摔坏!”
“你怎么把我想那么好啊?我想让她摔死还费那事?自打她两个月;我就天天抱她;把她兔崽子两条腿一拎;头冲地一撒手;我还等到现在干吗?!”
“问你呀!你想干吗?!”
小环眼泪一下子上来了;她狞笑一下:“我……我想干吗你不知道?我想拿把刀把那小日本婆给宰了!我肚里掉下来那条小命还没人偿呢!小日本造了多少孽我管不着;我就是要替我没见天日的孩子索他们一条命!”
二孩妈知道小环泼;但从来没领教她的毒劲。她本来是怪罪她的马虎大意;把孩子放在又高又窄的台阶上;现在看她一双埋在厚厚的肿眼泡后面的眼睛完全野了;说不定她一念之差能干出什么浑事来。
这时二孩回来了;气喘吁吁的。
“干什么呢?!”他大声说道;“一里路外就听见孩子哭!”
“半拉儿小日本的丫头片子;把你们稀罕的!传宗接代!让杀人放火的日本杂种传去吧……”小环简直是欢天喜地地朗朗叫骂。
二孩几步跨到她跟前;把她一拽就走。她下半身已进了他们自己屋;上半身还拧在门外;脸上还是带些狂喜。
“小日本还没把你们祸害够?现在还请进家门来下狼崽子……”
二孩终于把小环整个人拽进了门;把门狠狠关上。他奇怪母亲怎么会忘了;小环在这种时候能够理会吗?他自己对瘫在地上哭闹的小环半闭上眼;走到炕前;脱了鞋坐上去。他对小环的骂和闹都是不听不看;完全忽略。等他一袋烟抽完;小环果然只剩下抽鼻子声音了。他还是不朝她看。
“过不了。不过了。”小环喃喃地说;显然发作得差不多了。
二孩又装了一锅烟;把一根火柴在鞋底上稳稳一擦。
“现在我要是跑出去跳井;你他姥姥的准定连捞都不捞我;准定连绳子都不去拿。是不是;张良俭?”
二孩看看她。她已经爬起来;浑身拍土了。
“我说得对不对?你才不拿绳子捞我呢!”小环说。
二孩皱皱眉。
“知道我老把孩子抱出去为啥呀?”
二孩抽一口烟;吐出来;眉梢一挑;表示对她的下文有所期待。
“为了那一天;你把小日本婆装回口袋里;扔出去的时候。孩子不觉着妈没了;她早早跟我亲上了;把我当她妈了。明白了吧?”
二孩半闭的眼睛大了大;在小环脸上搜寻一会;他眼睛仍回到半睁半闭;但眼珠子在眼皮下直动。小环看出他被她的话搞得心神不宁。小环你真是这个意思?二孩在心里自问自答;说不定你就是说说让嘴皮子舒服。
小环看二孩的样子;给她磨坏了;一只手伸出去;摸摸他的腮帮子。二孩躲开了。二孩的躲让小环害怕也伤心。
“你说等生了孩子就把她用口袋装到山上;一放。你说了没有?”小环说。
二孩还是随她的便;爱说什么说什么。
“等她给你生下个儿子;就把她扔出去。”
二孩的眼珠子在半闭的眼皮下忙着呢;脑子在那对眼珠后面忙着呢。小环全看得出来。假如她这时说;看你疼的!我逗你呢!他就会踏实些。不过她偏不说。她自己也糊涂了;她是在说斗气话还是借着斗气吐真言。
小环又逛到镇上去的时候;人们见她给大胖闺女戴了顶小草帽;是用新麦秸编的。小环手巧;就是人懒一点;只要不劳她的驾;给她吃什么她都嘻嘻哈哈、骂骂咧咧凑合吃。不过她也有来劲的时候;劲头一上来能帮镇上的小馆包出十多个花样的包子。张站长家人人干活;没有老爷、夫人;只闲养着小环这么个少奶奶;只图她高高兴兴一盆火似的走哪儿热闹到哪儿。人们见大胖闺女顶个小草帽逗死人了;都说:“丫头越长越像小环!”
“你骂我还是骂她?”小环问。
“丫头吃得太胖了;眼睛都不见亮了!”
“什么丫头丫头;我们也有个学名啦;叫春美。”
背地里;人们的嘴可不那么老实。“春美是咱中国人的名字吗?”
“听着怎么有一点儿东洋味?原先我认识一个日本女教书先生;叫吉美。”
“张站长买回去那个日本小娘儿们哪儿去了?咋老不见她出门呢?”
“别是专门买了拴在家里下崽的吧?”
这天晚上;小环见二孩打了一大桶水在屋里擦洗;皮都给搓红了。每回他这样没命地擦洗;小环就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二孩不愿意脏着上日本婆的炕。春美过了一周岁;已经给她喂羊奶煮的小米粥了。多鹤该是怀第二胎的时候了。小环抽着烟;瞅着他哧哧直乐。
二孩看她一眼。她假装张张嘴;不好启口;又冲他哧哧地笑。
“大兄弟儿;就那点人味儿好;还给它洗了。”小环说;“是她让你好好洗洗?你该告诉她;小日本毛多;膻;咱中国人光溜;用不着那么恨皮恨肉地搓!”
二孩照例做聋子。
“又是你妈催你了?你爸也等不及了?七块大洋呢。要不就是你憋不住了?准是她背着我撩褂子给你看了;是不是?”
二孩在桶里投着手巾;“你把丫头的药给喂了;别光耍贫嘴。”他照例把她打趣过嘴瘾的话一下子勾销;“咳嗽不见轻呢。”
每回二孩去多鹤那儿过夜;丫头就由小环带着睡。丫头咳一夜;小环就醒一夜。她醒着又不敢抽烟;夜变得很苦很长。小环其实岁数不小了;二十七岁;不再是动不动“不过了;另嫁一个汉子去”的年龄。她有时候梳头从梳妆匣的小镜子里看自己;觉得那里头的圆脸女子还是受看的。有时听人夸奖“小环穿什么衣裳都好看”;或者“小环怎么总是十七八的小腰啊”;她就有点骨头发轻;觉得张家真惹急她;她还真敢一咬牙“不过了”。小环长着美人颈、流水肩;十指如葱白;长长的黄鼠狼腰是这一带人最艳羡的。小环的脸不是上乘的美人脸;但看顺了也风流。每到她头脑一热;对自己相貌的估价又会夸大;真觉得她能把她跟张二孩这一局牌洗了;再和另一个汉子开一局新牌。自从多鹤被买来;她常常这样想。
不过到了深夜;犹如此刻;她会想;要是她嫁的不是张二孩多好。张二孩是个让她离不开舍不下的人。再说普天之下也只有张二孩能对付她;她这样一个人;让谁受去?她和张二孩是太配对儿了。她走了;把张二孩留下;便宜多鹤那个日本小娘们儿;日本小娘们儿怎么会像她小环一样把二孩看得浑身是宝。他一举一止;打个哈欠挑挑眉毛装一锅烟夹一筷子菜都那么好看;多鹤能看出那些好看来吗?她看不出;二孩一件件好处对她全是白费。夜深人静的时候;朱小环一想到那些要跟二孩“不过了”的念头;心都要碎了。
就是她舍得下二孩;她也舍不下丫头。丫头是不管你这个家由多少个冤家对头组成;她就那么咯咯一笑哇哇一哭把人们稀里糊涂连到了一块儿。这个家里的人彼此间不便亲热;借着丫头把感情都传递了。小环从来没料到自己会如此爱一个孩子;她没法确定自己是不是把她当半个二孩在爱。看见她嘴唇、眼睛动出二孩的影子;她心里就一阵阵地热;她把丫头紧紧地抱起;紧得似乎要把丫头揉进自己肉里;紧得丫头会突然恐惧“哇”的一声嚎起来。正如此刻;丫头在怀里;鱼死网破地哭。
小环一惊;赶紧拍哄孩子;满心疑惑:为什么爱一个人爱到这样就不能自己?就要让她(他)疼?恨不得虐待她(他);让她(他)知道这疼就是爱?或者这爱必须疼?她把又睡着的丫头轻轻放回炕上。小环不去想这时二孩和多鹤在做什么;是不是完了好事一个枕着一个的胳膊香甜地入睡了。她从来不知道——知道了也会不相信二孩对多鹤的真实态度。
这态度在二孩知道多鹤无依无靠的身世之后有了一点改变;但不是根本改变。他每回来多鹤房里都像是牺牲;既牺牲多鹤又牺牲自己。只为那桩该死的传宗接代的大事。每次他来的第一件事是熄灯。不熄灯两人的脸不好摆置。多鹤现在好了些;不再把衣服穿得跟入殓一样。她会一声不响在黑暗里宽衣解带;拔下头发上的发夹——她的头发披下来;已经能把她大半个脊梁遮蔽在下面。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