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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仕女图短篇集-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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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得这样悲观,美贞无言。

  她把时间寄托在工作上。

  反正报馆几乎廿四小时开着,爱放多少时间下去都可以,做得筋疲力尽才回家,倒在床上就睡得着。

  母亲就要来着陆,美贞有许多工夫要准备。

  她把老人安排在二楼套房居住,卧室连私人起座间,非常舒适,又添多一只电视机与冰箱,老人不必下楼,自成一国。

  床铺被褥也得置新的,花样要新鲜,可是不能太热闹,又同钟点工人商量每天多做两个小时……

  夏季很快过去。

  这段日子,王力强再也没有与她联络。

  秋季比较多雨,母亲来了。

  母女在飞机场拥抱落泪。

  外国旅客脸带温馨微笑看着她俩。

  老人使劲地说:“外国人很好,温又有礼,客气极了。”

  美贞回答:“有好人也有坏人。”想了一想,“世上总是好人多些,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

  母亲对清凉的天气赞不绝口。

  “孩子们听见我来温哥华,也都抢着说要来。”

  “明年暑假吧。”

  “谁服侍他们?”

  “大嫂。”

  “我正在生气,你把我接了来享福,他们才发觉我还不是废物,至少有你珍惜我,于是又对我产生了新的兴趣。”

  美贞笑笑。

  车子驶抵家园,母亲大大诧异,“这是你家?像电影里的布置。”

  是,这是她的家。

  每星期买两次肉食蔬果一次日用品,都得用力扛回来,几十磅杂物抬进抬出,已经练成臂肌,有一个家,便需服侍一个家。

  母亲进了屋,见式式俱备,样样把最好的留给她。高兴之极,坐在床沿,扭开电视,看到中文台,见茶几上又放着中文报,忽然落下泪来。

  美贞正替她整理行李,见状劝说:“慢慢会习惯。”

  老妈抹掉泪水,“幸亏还有一个女儿。”

  “吃碗粥,睡一觉。”

  母亲有她,她不知道有谁。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美贞绕看手臂看窗外秋风秋雨。

  母亲出来说:“天下怎么会有这样好的地方。”

  “也有缺点,苛税不去说它,有一阵子政府对华人极之刻薄。”

  母亲坐在女儿旁边,“力强几时来?”终于提出这个问题。

  美贞若无其事答:“他不来了。”

  “什么?”

  “妈,我们已经分手,各奔前程。”

  老人不接受,“可是他耽搁你那么些日子──”

  “妈,不要紧的,我会生活得更好,他不妨碍我,我的能力比他强,我的志气比他高。”

  “可是──”

  美贞的声音更温婉,“不相干,我还年轻。”不愿意再谈下去。

  那个晚上,美贞做梦,发觉自己已婚,并且育有一个孩子,那女孩约十八个月大,非常好脾气,脏脏的,只是笑,叫美贞怪心痛,抱看不放,并且打算放弃工作来带她。

  就在此时,她被母亲叫醒。

  “美贞,电话铃响。”

  原来是大嫂打来,算错时差。

  母女索性起来吃宵夜。

  “原来地库也这样舒适,不如我住楼下,你搬回楼上。”

  “不,你好好享福。”

  “为什么儿子不能像女儿般孝顺?”

  “因为男人不可婆婆妈妈。”

  “啐!”

  “妈,你会帮我带孩子吗?”

  “当然会,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嘛。”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一块果,一块糖,吃得宝宝笑呵呵。

  美贞平稳地上床去睡觉。

  第二天,她接了一通电话,是旧同事关德玲打来。

  “美贞,是德玲,记得吗?”

  美贞笑答:“很难忘记。”

  关德玲似有难言之隐:“美贞,我们一家三口下星期到温填报到。”

  美贞意外,“进行得好神秘,以前不曾听你提及。”

  “没想到那么快批出来。”

  “是否要我接飞机?”

  “美贞,本来我表哥应允来接,可是不知怎地,他临阵退缩,一家到欧洲去了,我吃了闭门羹──”

  “没问题,我来接管,住在我家,直至找到新居。”

  关德玲没想到美贞会这样承担,十分感动,不禁饮泣。

  “人帮我,我帮人,开头总要给你一个好印象,否则,你对移民生活会有阴影,把日期班机告诉我。”

  关德玲一一告知。

  “放心,你会喜欢这里的。”

  “鸟语花香,没话讲。”

  不然可怎么讲呢?

  当然是先安定了人心再说,细则,慢慢谈。

  且把地库让给他们一家三口,美贞搬到客房。

  独身就是这点好,可以随时腾出时间空间来帮助朋友。

  打点妥当,去接飞机,真没想到关德玲双眼哭得肿得像鸡蛋。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良人莫理光无奈,“移民本是她的主意,真的走了,又哭成泪人。”

  “不怕不怕,慢慢就好,有人哭了一年。”

  老莫叹口气,“老天,那还不如打道回府。”

  半夜,德玲仍是哭泣不已。

  “明日我把秀丽叫来,帮令公子办入学买医疗保险以及逛街喝茶看时装。”

  德玲不住呜咽,“我永远不会习惯。”

  美贞淡淡地说:“你会的,你别以为你比谁矜贵,你会习惯。”

  “你怎么知道?”

  美贞叹口气,“因为我开头同你一样。”

  “你也哭?”

  “是,我也流过泪。”

  
  









仕女图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仕女图》

  洪太太一坐到牌桌上,臀部像黏着了似的,休想在十个八个小时之内离得开。

  这是亲友都知道的事实。

  每天必搓麻将,像人家上班那样,下午二时至六时,八时至十二时。

  除非丈夫有应酬要跟着出去,否则牌桌是最佳休憩地。

  牌搭子全是她娘家亲戚,两个表姐一个表姨,风雨不改,派车夫车子去接了来打,一个礼拜见七次面。

  被年轻俏皮的亲眷如表妹素明见到了,只是骇笑说“惨过结婚”。

  一切在牌桌上渡过。

  佣人问买什么菜,她在牌桌上转过头去回答,孩子带回成绩报告表,她在牌桌上签署。

  有一阵子沉迷炒卖股票,兼在牌桌上听经纪电话以及与牌搭子谈论股市上落,手一边赌,嘴还在讲赌。

  坐惯牌桌的女士们,身段无可避免,最终会变成一只梨子那样,因为全然缺乏运动,上围退化,下围越坐越是发达。

  洪太太自不幸免。

  洪太太在嫁人之前,其实颇为瘦削,可是这个月胖几安士,明日又把几安士,节储起来,就甚为壮观,她未致于成为庞然巨物,可是足以妨碍她穿名贵衣饰穿得漂亮。

  于是渐渐也不甚打扮。

  这是一个夏日下午,二匹半冷气机宁静地操作,洪府四位女士如常搓起牌来。

  有什么比细小的塑胶牌互碰而发出的声音更加清脆呢,清风明月、鸟语花香,与这四位女士有何相干呢。

  有人按铃。

  洪太太权威地皱了皱眉头,“什么人?速速打发他走。”

  佣人去开门,半晌前来通报,“是洪先生的妹妹。”

  老式佣人至势利不过,她自洪太太手中取薪水,如果是洪太太的妹妹,则客气地称二小姐,是洪先生那边的亲戚,则乱叫一通,省事省力。

  洪太太并未离开牌桌,那是不可能的事,这是她的家,她是她家的主人,她爱怎么样便怎么样,何用讲礼貌修养这等无聊的事。

  一边搓牌一边闲闲地问:“什么事?”

  “没说。”

  “叫她进来吧。”

  洪杏芝片刻便进麻将房来。

  洪太太腊一瞄小姑,笑一笑,“什么风吹来,请坐。”

  她目光凌厉,一眼看到小姑的表情,像是有话要说,槽,莫非又是一个开口求借的夫家亲戚。

  “怎么会有空?”先得拿话压住她,好叫她开不了口,使她没趣,知难而退。

  这时,牌搭子们笑说:“不介绍给我们认识?”

  洪太太答:“唏,人家是女强人,怎么会看得起我们这种货色,哈哈哈哈哈。”

  洪杏芝只得笑笑,“我去看看囡囡。”

  “她在房内做功课。”

  一会儿佣人盛了蛋糕上来。

  “谁买的?”洪太太诧异。

  佣人答:“客人。”

  “呵,”洪太太笑,“这回叫她蚀本了,”随即同娘家亲戚道:“不能略松,不然他们会顺着杆子上来,一定要无时不刻地冷落他们,叫他们不贪肆。”

  牌搭子天天在此开饭,输了还拿车钱走,赢了则袋袋平安,自然唯唯诺诺,管它公理何在。

  洪杏芝没听到也知道大嫂在说些什么。

  多年的亲戚了,大嫂对夫家上下人等一点归属感都没有,尽管人称她洪太太,尽管孩子们都姓洪,可是她管她自成一国。

  洪杏芝看了看侄女的功课,聊几句,便到麻将房向大嫂告辞。

  洪太太眼皮都不抬,“有空再来。”

  洪杏芝走了以后,牌搭子问:“她有事吗?”

  “管她呢。”

  洪杏芝的未婚夫翁敬和在门口等她。

  见了杏芝,迎上来,“你说了没有?”

  杏芝摇摇头。

  翁敬和搔搔头,“不是已经决定同她说吗?”

  “没有用,她自信心太强,盘踞那个家,像山寨王似,她以为我上门去问她借钱。”

  “对你很冷淡?”

  “不重要,告诉她也没用,她会以为我故意打击她。”

  翁敬和说:“那就算了,你已尽力。”

  “是,她若把我拉到一旁,问我有什么事找她,我一定和盘托出,可是她眼与手没离开过牌。”

  “没关系,”翁敬和挺幽默,“吉人天相。”

  “其实,何劳我多嘴,她那三个牌搭子全知道那事。”

  “那为什么不说?”

  “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知君之禄,忠君之事呀。”

  “那里还有这种忠臣!”

  “他们可是她娘家的人。”

  “大嫂的气焰神功不大认人。”

  “来,让我们去看电影。”

  洪杏芝并非上门去借赊,洪杏芝想去警告洪太太,她丈夫洪保之在外头已与一欢场女子同居。

  倘若洪太太离开过牌桌,她一定也会听到这个消息。

  但是她没有。

  她即使离开洪宅外出,也不过是到朋友家应战。

  洪杏芝说:“不去理她了,这是她那些太太们的典型下场,都会中每天上千成万的类似个案正在发生中。”

  翁敬和不出声。

  他有他的烦恼,那里有时间去管别人。

  杏芝与他在一起足有三年,他一直想搬出来住,却没有能力,薪水虽然不错,但父母一直向他要家用。

  这样下去,他顾得了那头家,一定顾不了自己那头家。

  家人视杏若为假想敌。

  他们不喜欢她其实一点理由也没有,他们不喜欢翁敬和任何女友,长子一旦结婚,想必失去经济支持,为个人利益他们敌视杏芝。

  杏芝一次苦笑道:“我男友是好儿子,我兄弟是好丈夫。”

  这两句话也就把她的环境描述得十分清楚了。

  翁敬和的母亲年纪并不大,但是心态与年龄并无关系,她摆明车马不欢迎洪杏芝进门。

  过两日,翁敬和在办公室里接到母亲患急症进医院的消息,因为医院离洪杏芝的写字楼才十分钟车程,他着她先去照顾。

  可是翁母却借病装疯,一见洪杏芝便叫嚷:“我要见的是敬和,不是你!你凭什么代表敬和?”

  是那次,洪杏芝决定与翁敬和分手。

  她一声不响回到公司继续办事至下午六时。

  然后与同事周碧荷去吃饭聊天。

  “那翁某有无向你致歉?”

  “他已忙得晕头转向,算了,不了了之。”

  “有些男生日理万机,气定神闲。”

  杏芝承认,“他不是一个能干的人。”

  “那你就不必太牵挂他了。”

  否芝感喟,“说得也是。”

  碧荷笑笑,“而且你看着好了,翁家会有报应,将来,翁敬和势必要娶一个厉害精刮到极点的女子,把翁母治得死翘翘。”

  杏芝嗤一声笑出来。

  “不信我周半仙?走着瞧好了。”

  “有那么灵?”

  “物极必反,翁敬和不可能一生一世不结婚,当不予计较的女子统统知难而退,自然只剩下巴辣的纠缠到底的女子,这是简单的推理。”

  “那么,”杏芝举杯,“恭喜翁敬和早日自火焰跳入油锅中。”

  碧荷大笑起来。

  “你同我放心,恶人自有恶人磨。”

  杏芝肯定她见了将来的翁太太,会向之三鞠躬,以示感恩。

  “碧荷,你既聪明又漂亮,是我们这等蠢人的明灯。”

  碧荷沉默,半晌讪笑,“我聪明?”

  “当然。”

  “聪明女在廿一岁之前已经赚够一亿随时退休读书去了。”

  杏芝不语,她知道碧荷的事。

  碧荷口中的聪明女,指她妹妹玉荷。

  玉荷是女演员,不知怎地,也没拍过几部戏,就已经红起来,有个非常富有的男朋友,什么都愿意奉献给她,一下子把父母往山顶挪,吃得好住得好,现在共拥有三辆名车。

  忽然说累,要去读书,不再工作,男朋友团团转,又忙着人替她找学校……

  碧荷说:“她一直是家中公主。”

  杏芝惆怅,“人是有命运的,何况她长得那么漂亮可爱。”

  “不美当然不行。”

  杏芝笑不可仰,“请你打开报章杂志研究一下那些夫人们的尊容。”

  碧荷嗤一声笑出来。

  可是这个时候,她们口中得天独厚的小公主却正在闹情绪。

  豪华宽大的客厅,一尘不染白色的装修与家具,女主人板着脸,在地毯上踱步。

  片刻,她忍不住,拨”个电话,“叫杨先生来见我。”

  那边秘书耐心地回答:“杨先生在纽约开会。”

  周玉荷忽然这样说:“限他一小时后在我家出现,不然我招待秘闻周刊记者。”

  用力摔下电话。

  她年轻好胜、冲动,她看著名贵镶钻的手表,准备六十分钟一过便拨电话给报馆。

  可是电话铃响了。

  玉荷当然知道这是谁。

  她取起听筒,冷笑一声。

  那边开口,“我真的在纽约,怎么赶得回来?”

  “我多给你廿四小时。”

  “有什么事,在电话说也一样。”

  玉荷不由得心酸,现在他已不愿见她。

  但她是个聪明女,知道事情结局必然是这样,便冷冷说:“分手亦不用避而不

  见。”

  “你有什么条件说吧。”

  “一亿。”

  “此刻你住的房子用的车子马上替你付清款项,外加一千,不要就随你。”

  “你答应过三千。”

  “一千五。”

  “两千,不能再少,我要生活。”

  姓杨的实在不愿多讲,“你不能提到我的名字,否则我总有办法对付你。”

  “什么时候付款?”

  “区律师会同你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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