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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仕女图短篇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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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个月。”

  “签妥合约马上告诉我,我立刻收拾工具回家。”

  早上,阳光投影在天花板上。

  我斜斜印出一行图案。

  效果十分理想,忽而心血来潮,我想作弄那一心以为金钱万能的女郎,在图案边加上一只小小灰米色的飞蛾。

  做好了,马利亚送点心进来,抬起头看,称赞道:“神乎奇技。”

  “谢谢你。”

  “你走了,我们会寂寞。”

  真的,那么大屋子,只得几个人进出。

  “咦,有只虫。”

  她取过长柄刷子去赶那只飞蛾,半晌,才发觉是假的,不禁笑出来,“真有趣。”

  正在此际,忽然听见争吵声。

  马利亚连忙去关上门,“嘘。”示意我噤声。

  我点头。

  外头越吵越厉害,终于捧起器皿来。

  我与马利亚一声不响躲房中。

  终于他们两个人都开门出去,各自驾一部车子离去。

  马利亚叹一口气,向我透露,“常常这样吵,看情形就快分手。”

  我安慰她,“不要紧,李先生走了有刘先生。”

  马利亚瞪大双眼,“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猜的。”

  客厅都是碎玻璃片。

  那样不开心,还是分手的好。

  我收工离去。

  第二天一早,我去开工,李小姐已经在房中视察。

  看到我,她问:“你真的不是学生?”

  我摊摊手,“我十八岁中学毕业就出来学师,我并不是特别喜好读书。”

  “你很具艺术天份。”

  “方小姐也这样说过。”

  “我喜欢你的工夫。”

  我弯弯腰道谢。

  “你继续做吧。”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冲进来,把报纸摔到李小姐脸上,骂道:“你对记者说些什么,你找死?”

  接着,他取起我工具箱中一只凿子,劈头打去,电光火石间,李小姐已经着了一记,她哎呀一声倒下来,用手按住头,血自指缝迸出来。

  那人还想再打,我本能反应,上前紧紧去抓紧地的手。

  他怒目瞪我,他看上去简直不似富商李某,他看上去甚至不似一个人。

  我平静地说:“不要闹出人命。”

  一言提醒了他,见到血如泉涌,他也怕了,丢下凿子就走。

  我连忙抉起李小姐。

  这时马利亚也赶来,我说:“报警叫救护车。”

  李小姐用毛巾按住伤口,“不,别报警,我自己到医院去。”

  马利亚扶着她下楼。

  “我来开车。”

  她想了想,“也好。”

  在途中血似已止,她不吭一声,我也有点佩服她。

  在急症室她缝了三针,留院观察。

  我拨电话给方小姐,方小姐也立即赶来。

  “不是叫你装作什么都看不见吗?”

  “对不起,我见不得血。”

  “也怪不得你。”

  “唏,我还以为有钱人都是上流社会,而上流社会人人都有修养。”

  “阿佳,真没想到你擅于讽刺时弊。”

  “你进去看看她吧,她虽然有钱,却非常寂寞。”

  我在病房处等。

  半晌,方小姐出来,“叫你呢。”

  我只得进去。

  她躺在床上,面孔有点苍白,却仍秀丽如常,看到我笑笑,示意我坐,向我道谢。

  她轻轻说:“我不会放过他,我会向他索取赔偿。”

  我终于忍不住,很温和的说:“有时,除出钱之外,也得想想其他。”

  她一怔,忽然笑了,一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我为之气结。

  笑罢,她似有点歉意,“你以为我会被你感动,离开万恶的金钱,放弃大屋大车,跑去洗尽铅华,到什么工厂去找一份清白的工作吧。”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佳,你回去吧,记者来了,我还得应付他们。”

  “你多多保重。”

  过两天,方小姐告诉我,她拿到八位数字的赔偿,并且同李先生分了手。

  “她怎么向记者解释?”

  “家里装修,她不小心摔了一跤。”

  “记者们相信吗?”

  “谁有空去追究呢,社会自有更千奇百怪更大的事天天在发生中。”

  我无言。

  “图案做好了没有?”

  “尚余一点点手尾便大功告成。”

  “这是你的尾数。”

  我一看支票,“哗,哪里值这么多?”

  “蠢人,给你就收下吧。”

  “是是是。”我唯唯诺诺。

  我在小洋房完工之际,女主人正招呼朋友。

  该位男士较为年轻,相貌举止也略为斯文。

  骨子里,我怀疑他们都是一般货色。

  他俩站在卧室里欣赏新装修,李小姐的手臂在他臂弯里,她说:“我知道你喜欢素色。”

  那位男士受宠若惊,“是特地为我设计的吗?”

  “油漆还未干呢。”

  “是,我最喜清纯的颜色,像你的气质一样。”

  我需别转面孔,才不致让任何人发现我的下巴已经掉下来。

  那位先生抬起了头,“咦。”他说:“天花板有一只飞蛾。”

  她拉着他走出卧室。

  我转过头来,刚来得及看到她向我眨一眨眼。

  了不起,娱乐与工作并重。

  我完成了工作最后一部份,墙角与天花板都有人造的纱影,的确十分巧妙,李小姐好心思。她是个鬼灵精。

  完工了。

  马利亚上来说:“佳先生,小姐请你下去喝杯茶。”

  “客人走了吗?”

  “他们通常不会久留。”

  我随马利亚走到偏厅坐下,李小姐很快出来招呼我。

  “请你检验后收货。”

  “没问题,阿佳,我想你替我装修书房。”

  我吓一跳,表面上只是不动声色,“李小姐,我抽不出时间来。”

  “你忙什么?”她不悦。

  我只得胡乱找个藉口,“我要结婚。”

  她脸色放柔,“啊结婚。”

  “是,很多事要忙。”

  “她长得美吗?”

  “过得去啦。”

  “干哪”行?”

  “呃,做售货员。”

  她好似很羡慕,“阿佳,嫁给你好福气。”

  “是吗,”我摸摸脑袋,“我是穷人。”

  她笑,“有时,也不能事事讲钱。”

  我也笑了。

  她夸奖我,“你有正义感,又勤力,又肯花脑筋,阿佳,你会发财的。”

  还是说到了钱。

  “记得给我一张帖子。”

  不敢当,不敢当。

  她忽然感喟了,“我也想结婚,可是,过惯了这种大上大落的生活,定不下心来,再过十来廿载再说吧。”

  我唯唯诺诺。

  “你记得墙壁漆白吗,谈何容易,况且,太白了也单调。”

  “是,你说,人不同墙壁人的过去难以遮盖。”

  “对,阿佳,你很聪明。”

  过两天,方小姐给我电话。

  她笑问:“你几时结婚。”

  “没有的事。”我不大好意思。

  “你是怕李小姐追求你,故意推搪?”

  “方小姐,你那笔大生意怎么样?”

  “到手了。”

  “那太好啦,我只怕服侍那样的女子,你找别人吧。”

  “死相。”

  我是幅白墙,一无所有,心平气和。

  
  









乖儿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仕女图》

  施培生同袁定能分开三年,绝少来往,袁在医院病逝的事,还是朋友告诉她的。

  培生只啊了一声,低头不语。

  朋友识趣地改变话题。

  培生并不是很难过,她与袁定能的婚姻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算一算,才两年多点,那时她非常年轻,婚后也整天往外边跑。

  后来听说袁定能有外遇,她便与他和平分手。

  说来可笑,培生并不是时时记得她结过一次婚。

  这几年追求者络驿不绝。

  大盒大盒的名贵巧克力源源送到,吃都吃不光,白搁在那里发霉,女佣大叹可惜,后来由她们拣了去送给姐妹。

  那种包着粉红色网纱与缎带的大束花朵也有人天天拎上来,有些夸张得几乎有一张台面那么大,真不知插在什么地方好,十分庸俗。

  这一切一切,不外因为培生长得漂亮,而且,富有,呵对,她性格也很可爱豪爽。

  据说袁患的是淋巴腺癌,正在治疗,忽然扩散至肝部,接着肝炎并发,医生说已经无计可施。

  不是十分痛苦。不过,他知道身体是不行了。

  培生并无表示,袁的家人会替他办理后事吧。

  纳罕了几日,培生如常生活。

  直到一日,秘书告诉她,一位关玉贞律师求见。

  “有预约吗?”

  “没有,说是急事。”

  “十五分钟后叫我去开会。”培生不想拨太多时间出来。

  关律师是位年轻女子,培生不以为奇,她自己也是个年轻女子,何尝不代表她的行业。

  “关律师,找我有什么事?”

  关律师似有难言之隐,终于,她开口了,“施女士,我是袁定能生前的律师。”

  培生扬起一道眉毛。

  关律师说下去:“袁定能生前,住在他兄长的物业里,去世后,兄长把住宅收回,打算出售后移民。”

  培生耐心等待关律师说下去。

  “可是,却发现了公寓里有一位小住客。”

  培生讶异了,“小到什么地步,十七岁、十八岁?”

  “不,她才七岁。”

  “她是什么人?”

  “施女士,问题就在这里,她姓罗,叫丽明,据女佣说,孩子属于袁定能的一个女朋友。”

  “叫那个母亲来把她领回去呀。”

  “施女士,我们找不到她母亲。”

  培生只觉事情无比蹊跷,“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

  关律师叹口气,“施女士,说到头,我们都是袁定能的熟人。”

  培生笑起来,“那么,你收养这个孩子好了。”

  “我考虑过,但是我一个人住,没有家务助理,无人可接送放学。”

  培生接着说:“我的环境好,也不见得活该做善事。”

  关律师搓着手,“那孩子现在我家中,晚晚做恶梦惊醒,十分可怜。”

  “关律师,你该知法律程序,孩子应即时交社会福利署照顾,怎可私相授受。”

  “丽明说她母亲不日就会来接她。”

  培生已经站起来送客,她不欲多说。

  这孩子同袁家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是袁定能手下其中一笔糊涂帐。

  谁知关律师却接着说:“实不相瞒,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声音十分苍凉,“这也并不妨碍我的学业事业,可是我却永久失去童年时应有的快乐,我不忍心看别人也有这样的遭遇。”

  “关律师,非亲非故,我怎能恒久背着一个陌生的孩子?”

  “不是永久,我会找到她母亲,已经托了私家侦探。”

  “我从未听过更荒谬的建议。”

  这时,关律师推开会议室的门,“丽明,进来见过施阿姨。”

  培生跳起来,“喂你──”

  一个小小孩子走进来,怯怯在门角站定,小巧精致的面孔,瘦瘦手臂,衣服都不够大,眼神旁徨而无奈,像是完全知道自己是个不属于任何人的包袱。

  培生沉默了。

  是那张小脸激发起她的同情心,关律师也不过是捱义气,那么,施培生也可以尽一分力。

  她把关律师拉到一角,“限两个星期。”

  关律师却不含糊,“一个月吧,你的家那么大,你根本不会发觉她的存在。”

  培生问她:“我们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关律师叹口气,“谁知道!”

  培生走到小孩面前去,“我们先得置几件衣服。”

  她马上唤秘书进来。

  关律师甚觉安慰,“我找对了人,你看,秘书、司机、佣人,应有尽有,财宏势厚。”

  培生忽然抬起头,“我父母一早离异,我的童年也在不同的亲戚家里渡过,十三岁前往寄宿学校,直到十八岁承继了父亲的遗产,才有了自己的家。”

  关律师讶异了,“真没想到。”

  培生伸手与她一握,“同是天涯沦落人。”

  关律师说:“我还有事要办,拜托你了,我们随时联络。”

  培生提早下班,把小丽明接到家去。

  她自己的律师知道了,大表反感,“我听过这个关玉贞,这人专门钻法律缝子,花样层出不穷,她怎么可以教唆你收留来历不明小童。”

  “不,小孩的母亲在外国,小孩暂寄我处,合法合情合理。”

  小孩十分静,洗过头洗过澡换上新衣,坐在一角等培生与她说话。

  她有一只小小书包,里边放着她的出生证明文件,成绩表,以及几张与母亲合摄的照片。

  这已是她的全部财产。

  似一只小动物,自一处被踢到另一处,还未能照顾自己,是真正的弱者,逢人都可以踩上一脚,不幸伤或亡,亦乏人受理。

  培生很生气,因而想保护这名幼女。

  她轻轻说:“你想吃什么,同阿嬷讲,明日我替你找间学校,好好读书。”

  接着一个星期,培生手下两名秘书把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培生并不懂得带小孩,不过,她是办事人才,效率超卓。

  关玉贞律师来找她。

  “已寻获丽明的生母。”

  培生十分欢喜,“她几时来领回女儿?”

  关玉贞颓然,“她不要她了。”

  “什么!”

  “她人在多伦多,打算再婚,她不要这孩子了,她说袁定能在生时打算收养丽明,丽明是袁氏的养女。“

  培生张嘴想说什么,一时不知该怎么表示,又合上嘴,终于,只能非常生气的说:“有这种事!”

  关玉贞叹口气,“她是名年轻的寡妇,独自带着丽明已有三年,也相当吃苦。”

  “这事不能叫丽明知道。”

  关玉贞也搔着头,辞穷,无奈。

  “袁定能的遗嘱有无提及罗丽明?”

  关律师摊摊手,“袁定能什么地方有遗言!”

  培生说:“你再劝劝丽明的生母。”

  关玉贞也诉苦:“不幸我只懂与我同等智慧的人沟通。”

  培生抬起头,叹口气。

  那日,她提早回家,与小丽明一起吃饭。

  这是她们第一次面对面谈话。

  “阿嬷说你晚上时常做恶梦惊醒。”

  孩子不回答,放下筷子低着头。

  “你在袁叔叔家住了多久?”

  孩子想了想:“一年多。”

  “袁叔叔对你好吗?”

  “我不大看见他,他工作很忙,可是他对我很好,也买玩具给我。”

  “他有无说过会收养你?”

  “没有,不过,他说,他相信我父亲去世前一定不舍得我。”

  听了这样的话连培生都低下头。

  过一会儿她问:“你知道母亲在何处吗?”

  “多伦多,她说,一找到房子,就接我过去。”

  “嗯,”停一停,“吃多点肉类蔬菜,身体好最要紧,否则什么也不行。”

  培生十分感慨,看样子这个小女孩会在她家里住上一段日子。

  小丽明忽然发问:“你现在就一个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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