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风流-第2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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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样颜色慈和的皇帝,朱宁几乎动摇了心中念想——倘若朱棣真的接到了告发周王谋反的密报,怎么会漫不经心地说这种话?正当她满腹惊疑的时候,一个太监忽然报说工部侍郎蒋廷瓚求见,她连忙告退。从侧角门离开的时候,她有意放慢了一些脚步,结果就听到蒋廷瓚在拜见之后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宫城营建情况。
“乾清门乾清宫以及其后的交泰殿坤宁宫已成,奉皇上旨意,皇城东南的皇太孙宫也已经修成,只等皇太孙殿下回舆……”
朱宁无心听这些,正预备加快步子离开的时候,忽然只听到里头传来了咣当一声。吓了一跳的她连忙转过身子,却只听那正殿内传来了朱棣恼怒的咆哮声。
“还没死就想着死后的事,朕怎么有这么没出息的孙子!”
虽说不明白朱棣好好地听着蒋廷瓚的呈报,怎么忽然又莫名其妙扯到了这种事,但朱宁忖度片刻,终究还是没有留在原地,连忙匆匆离开。回到自己在宫中的居所,她便吩咐几个宫人和太监收拾东西,这一忙就到了晚间。然而,她这晚饭才吃了一半,那一头仁寿宫使唤的小太监倒是来了一个。
“郡主,自打您走了之后,皇上看了一本奏摺就忽然大发脾气,结果奏事的蒋侍郎狼狈地告退走了。眼下尚膳监送去的晚膳皇上都给掀了,斗胆劝谏的小魏子给拉了下去打板子,这会儿有没有命还不知道。刚刚黄公公张望了一会也不敢进去,所以让小的来请郡主。”
朱宁随手用丝帕在脸上一抹,这才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那小太监当初常常在皇帝发怒时去求王贵妃,这会儿见朱宁一举一动竟是酷似那位刚刚薨逝的贵妃,不禁呆了一呆,旋即哭丧着脸说:“究竟是什么事小的也不清楚,只是听说那是汉王世子殿下送来的奏摺。听说世子殿下病重快不行了,所以大约在奏摺上求皇上赦免什么人,结果惹得皇上大怒……”
这接下来的话即便不听,朱宁也能猜得出是怎么回事。汉王只有两个嫡子,如今一个快死了,一个还在幽禁当中,朱瞻坦自然是希望世子之位能够落在一母同胞的弟弟身上。只不过,以皇帝的脾气,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当初以子告父不忠不孝的朱瞻圻?
“一个个都是不省心的东西,明里恭良俭让暗里居心叵测,以为朕不知道!”
“这个奏请添护卫,那个说护卫的兵器磨损需要调换,还有的则是死捏着兵权不肯放!如今天下太平,他们要那么多护卫干什么,要造反吗?”
“什么兄弟,什么儿子孙子……大概朕死了他们就能安心了!”
在仁寿宫足足盘桓了两个时辰,好话说尽手段用足,朱宁方才哄了朱棣吃药安歇,等到出了寝殿的时候,她只觉得头晕目眩,脚下走路都是飘的。虽说从前她也曾经担当过这种救火的角色,但那时候毕竟王贵妃仍在,可适才朱棣说出的话简直犹如刀子似的句句诛心,若不是她心里有所预备,这鼓起的气早就被戳破了。
心事重重的朱宁一路走到大殿门口,一阵冷风一吹,她顿时打了个寒噤,刚刚昏昏沉沉的脑袋陡然之间清醒了。她原本还以为皇帝把张越安置在兵部是一时起意,如今看来,难道是皇帝对于五军都督府和京营京卫等等都不放心?若是如此,那还真的是“大用”……
迁宫并不如外人想象中那样规模浩大。新造好的皇宫中一应家什木器摆设都已经齐备,除了朱棣中意的物件书籍以及用惯的器具衣物等等需要随同搬过去,要搬过去的实际上只有人。即便如此,单单是皇帝移宫就足足花费了五天。这五天之中,朱棣还在朝会时下诏正式改北京为京师,随同北巡的一应官员也顺理成章地去掉了官衔前头的行在二字。
在这上上下下乱哄哄的时候,风尘仆仆的英国公张辅带着七八个家将随行,终于回到了这新晋的京师。在宣府练兵将近两年,他较之当日瘦削了不少,额头上又多了几条刀刻般的皱纹,但腰背却比从前更挺更直。面对奉旨前来迎候的几个昔日战友,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多说话。
不管愿意不愿意,他终究是回来了!
第九卷 群魔舞 第025章 规矩方圆
张辅回来的这一天,阳武伯府却正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
兴许是朱宁的一番当头痛斥把人给骂醒了,兴许是难以背负始乱终弃的骂名,兴许是咬咬牙下了最后的决心,总而言之,在前一天浑浑噩噩回到家中熬过了一晚上之后,次日一大早,张超来到北院上房向祖母请安之后,就直挺挺跪在那儿把事情一五一十兜了出来。彼时一家老少都正在上房,听到这话,东方氏险些背过气去,而张攸更是面色铁青。
“老二你身上还有职司,去你的左军都督府做事,别忘了顺便给超哥儿告个假。”
顾氏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吩咐了一句,恰是把张攸到了嘴边的话给堵了回去。看了一眼房中神情各异的一群晚辈,她又不咸不淡地说道:“超哥媳妇留下,越哥儿留下,其他的都散了,该去衙门的去衙门,该去上学的去上学,该管家务的去管家务。只有一条,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有数!”
张起张了张口想要求情,却不防张攸拉着他上前行礼告退,他只得怏怏出了屋子。不多时,他就看到其他人也一一退了出来,母亲东方氏脸上尽是懊恼,大伯母冯氏皱着眉头,自己的媳妇满脸幸灾乐祸……等到别人都走了,他不禁用求助的目光看着父亲张攸。
张攸想起顾氏刚刚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刚刚在胸膛中翻腾的那股火气顿时消减了许多。他能怪谁?怪自己没管教儿子?怪妻子宠溺?怪儿媳没用?他自己年纪一大把都曾经荒唐糊涂过,教导儿子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也难怪顾氏把他打发了出来。
看了一眼张起,他便沉声说道:“自己做的事情就得自己负责,你大哥既然能说出来,总比继续糊涂下去的好。不要惦记他了,先做好你自己的事。”
东方氏在气恼之后,却觉得刚刚婆婆那种冷肃的表情实在是骇人,在她看来,不过是儿子一时糊涂藏了个女人,虽可气却并不是什么大事,见张攸要走,她连忙叫道:“老爷,超儿还小,左右只是一个女人,他若是喜欢纳回来作妾就是了,不如咱们再去求求老太太……”
“这事情你别掺和!”张攸回头瞪了妻子一眼,随即就觉得自己过头了些,又放软了语气说,“男子汉大丈夫没了担当,受点教训也是应当的!再说,母亲刚刚都已经吩咐过了,还有什么好回头去求的?你别忘了,眼下你是阳武伯夫人,超儿是我这个阳武伯的长子!”
此时此刻,上房之内一片寂静,外头的说话声从门帘的缝隙中清晰传了进来,越发让站着的人跪着的人心里不安。直到人声渐渐远去,顾氏方才冷冷看着张超,一字一句地说:“你爹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旁的话我也不想多说,那次你媳妇过门的时候,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本以为你虽说性子粗疏,却还懂大体,谁知竟是这么不懂事!去宗祠里跪着,好好想想你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好好想想你眼下的荣华富贵是哪里来的!白芳!”
一旁的白芳顿时一个激灵,连忙上前对张超低语了两句。这时候,张超方才艰难地挪动着发麻的腿站起身来,犹如提线木偶一般往外走,一直等到了门边上,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却是转身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祖母,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和她无干,都是我一时糊涂把一腔心思放在了她的身上,把别的思量都忘了。祖母,我只求你放过她,我……”
“住口!”顾氏此时方才真正怒了,当即站起身怒斥道,“你以为张家是那等仗势欺人,只把过错推给别人的人家?你是我的孙子,我自然只管你,和她有什么相干?难道我还得派上三五十个人,把人家撵出了北京或是打死,把张家的脸都丢尽了才算完?你以为我是你这个满心只想着自己的混账东西?规矩方圆你都忘了,你这是……”
顾氏从来不曾发这样大的火,这一通骂完顿时有些接不上气来。张越见状大惊,连忙上前扶着她坐下,又从银瓶中倒了一杯热水。眼见她恢复了一些,他便连忙朝张超打颜色,旁边的白芳见机得快,连忙把人拉了出去。忙活完这些,他方才看见大嫂李芸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脸上一丝血色也无,手中的绢帕已经被绞成了一团糟。
“芸丫头,你过来!”
刚刚大动肝火,此时顾氏自是满心疲惫,却仍是打叠精神招手示意李芸过来。把人拉到身边坐下,她便深深叹了一口气:“超哥儿虽然是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但其实却是九头牛拉不回来的脾性。今天这事情自然是他一千个一万个不是,但你也得明白一条,你对他实在是太百依百顺了。女人贤惠自然是好的,但一味贤惠连一丝小性儿也没有,他自然会贪图外头的新鲜撂开了手。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若是你想明白了愿意了,就去见见他。若是你恼他,那索性先让他饿上一天好好清醒清醒!”
即便摊上了东方氏这样难处的婆婆,常常有为难的时候,李芸也实在学不来学赵芬,因此刚刚遇到这样的事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在那儿的。此时听到顾氏这番话,她更是觉得心头一片茫然。她自己的哥哥就是贪新鲜的人,所以嫂子就变着法子在自己家里挑丫头,只是为了让哥哥不在外头厮混,她也是照着嫂子的吩咐贤惠大度,为什么偏生错了?
眼见李芸挣扎着站起身点头行礼,又一步步挪出了房门,张越这心里也颇觉得不是滋味。此时屋子里再没有外人,顾氏怔怔坐了一会,便对张越叹了一口气:“多亏你昨晚来告诉我一声,也多亏了陈留郡主狠狠训斥了你大哥一顿,否则这事情不尽早解决,之后必定酿成大乱子!早知道如此,兴许当初在超哥媳妇嫁过来之前,我就应该好好教训他……”
张越当初陪张超再访泗水街的时候,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于是他尽管知道这其中另有名堂,但此时听祖母说出来,他不禁本能地问道:“祖母,当初那位姑娘真是您打发走的?”
“我还不至于那么霸道!”顾氏狠狠瞪了张越一眼,随即冷冷说道,“我知道你劝过他,但当初你若是陪着他见到了人,他硬是不肯撂开手,你又怎么办?你当初能够教训赳哥儿,可毕竟不能教训自己的大哥。那一次是跟着他的小厮生怕出事禀报了我,我就派甘妈妈去见了那位姑娘。甘妈妈只是简简单单将家里的情形说了,说超哥儿其实一早定了亲,问她是否乐意作二房,人家姑娘却是一等一有骨气,一口就回绝了,还说以后再不和他往来。可你看看他,要和人往来却不敢报家底,不敢说出已经定婚,他哪里有半分大家子弟的自觉!”
“我那时知道,与其错到底,还不如半路扭过来,谁知道他竟是到现在还不拧弯!要真是那位有骨气的姑娘,不论她是什么缘由又跟了超哥儿,我如今还会允准了她进门,但眼下这一个……来历不明且不说,居心如何也说不准!越哥儿你既见过,你觉得人如何?”
张越那天陪张超去见人的时候,就觉得那个秦凤容貌确实妖娆,但大约是先入为主的观感,他每每不由自主地想要敬而远之。此时听到顾氏这一问,他便思量片刻就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如今虽说并非满城禁婚嫁,但只要是晓事的都不会穿红,而且,昨天她还极其殷勤地劝酒,心思并不是完全在大哥身上,常常偷瞥我。所以,即便昨日没遇上郡主,我也打算先查一查。毕竟,算算时日,这个女人大约是大哥下江南平倭的时候带回来的,军中军纪森严,怎么会接触到女人?所以昨儿个下午,我就派人过去看住了那个院子。”
“你已经派人过去看着了?”顾氏诧异地一挑眉,旋即点了点头,“横竖咱们也不曾喊打喊杀的,不过是派几个人过去看护看护,那也是应当的。我待会派两位妈妈过去,先把人悄悄送去稳妥地方。昨儿个郡主骂得痛快淋漓,只可惜老婆子我无缘得见。罢了,不说这个,我留你下来还有件事和你商量。你把灵犀借回来给我使两天,我有要紧事差遣她。”
“灵犀?”张越没料到顾氏会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不禁愣了一愣,随即方才笑道,“祖母既然要用她,我回头与绾妹和她说一声就是了。”
顾氏笑着点了点头,旋即三言两语打发了张越出去,这才悠悠叹了一口气。她把灵犀给张越原是有那一层意思,只孙媳妇杜绾缜密谨慎,学问见识都远不是灵犀能及,秋痕琥珀则胜在跟着张越时间长。看张越那脾性,又岂是会单单为了暖床收了她的?如今之计,只有等灵犀为她办好那件事再作计较了。
第九卷 群魔舞 第026章 郎舅和甥舅
“孟大人毕竟是孟大人,如今上上下下都是整整齐齐!”
“可不是?先前咱们走到外头,人家当面说咱们是常山护卫,背地里还不是骂咱们兵痞子?如今可好,这门前站桩的站有站相,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扯皮事处理得干干净净,前两天我跟着孟大人和那位小张大人去了一回西郊军营,那儿的破烂兵器家什也都换了!”
“小张大人就是太死硬,听说有好几位千户大人背地里去塞了银子,结果他还是一板一眼按照帐册,要多一件都没有。就是换下来那些破烂流丢,他居然还让人仔细收回去!”
大柞树胡同的常山护卫衙门这些天不但更加热闹,而且还有了几分整齐肃然的气象。这一日天还没亮,几个办事军官就赶到这里应卯办事,少不得在门外议论纷纷了一阵子。正当说得起劲的时候,众人忽然瞧见那边一个人骑着一匹瘦马过来,少不得有人嘟囔了一声。
“不过,孟大人怎得偏偏挑了王瑜辅佐小张大人?能在衙门里挂总旗衔头办事的足足有十个八个,个个都和上头的沾亲带故,这才能捞到好差事。你们谁听说过他有什么好亲戚?不过话说回来,那些琐碎的事情要是交给我,估计一刻钟就要头昏眼花了!”
由于是往衙门办事,不得穿便服,因此王瑜只穿着一如其他人的交领窄袖齐膝红袢袄。虽说不知道别人正在议论什么,但看见那些目光都往自己身上瞟,他自然能够联想到自己的好运上头。只不过,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露脸差事,与其说他是高兴,还不如说那是茫然。任凭先头舅舅高正曾经露出过一些口风,他也着实没想到,妻子居然有那样显赫的亲戚。
那可是一门一公一伯的张家,除了一门两公的徐家,谁能及得上那份尊荣?纵使是徐家如今也不掌兵权,但英国公张辅刚刚从宣府练兵归来,阳武伯张攸如今正理左军都督府事,若不是妻子娘家当初一时糊涂,他岂不是会有一个身为阳武伯长子的连襟?但若是张家仍惦记着旧日嫌隙,知道他娶了金夙,人家会不会伸出一个手指将他直接摁死?
这个念头才浮上心头,王瑜就摇摇头把这种愚蠢的念想赶了出去。他不过是父母双亡的穷小子,又只是最不入流的小军官,倘若不是冯兰和金夙母女落难,他也娶不到那样知书达理的如花美眷,若是再不知足就要遭天谴了。而且,张越对他倒是和善,看上去并不记仇,就连孟大人也对他很是不赖,反正他又不求飞黄腾达,还有什么苛求的?
于是,将马拴在衙门旁边的拴马柱上,王瑜便沿着墙根站了,又和几个同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