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风流-第2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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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从小母亲就教导为人处事要落落大方,尽管授业先生沈藻说过要凡事处变不惊,而跟着父亲没多久又耳濡目染了几分天塌下来也得死扛着的坚韧,但先是父亲下了狱,再是丈夫身陷重围,那种双重的压迫感她实在有些顶不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又用手重重掐着右手虎口,这才感到心口那种刺痛感轻了一些。
“多谢宁姐姐了,如今家里多事,所以这事情少不得我多担待一些。”
朱宁担心地看着杜绾,见其脸色苍白,她忍不住伸手握住了那双紧紧绞在一起的手,一入手就发觉如同冰块一般寒冷。虽说她本就是想让杜绾多一点准备,但这会儿实在是心中不忍,遂低声说道:“这消息虽说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可从昨天下午耽搁到现在,如今应当又有新的军报传过来了,若打听到了,我就让应妈妈来告诉你一声。”
尽管很想说这是紧急军情,不要冒险去打听,但对丈夫的牵挂终究占了上风,最后便轻轻点了点头。看到朱宁竟是站起身预备走,她连忙出声说道:“你不要这么急急忙忙,既然来了就多坐一会儿。如今你也不能常来,我更不能常往,咱们难能才见一次面!”
想到自己成天要在朱棣面前强颜欢笑,要应付那些花枝招展的嫔妃,要应付那些虽低眉顺眼却居心难测得太监,朱宁已经迈出去的步子不由得收了回来。重新回到炕上坐下,她便无可奈何地道:“说得也是,张越在还好,他一旦不在,张家这些人即便对你还好,有些话总不好对他们说。小五这妮子固然是一片纯良,但她对于世情却是懵懵懂懂,你总不好拿那些烦心事去扰了她的心境。我也是一样,就算父亲再好,有些话也是不能说的。”
两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彼此对视了一会,旋即同时苦笑了一声。一个是身在帝王家,夹在皇权和亲情中间;一个从书香门第到绮门朱户,时时刻刻面对的是家族的盛衰和荣辱。虽说道不同,但理却是一个样。而虽说留下了朱宁,杜绾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索性起身到一边拿了棋盘和两盒棋子,就在炕桌上摆了开来。
虽说不像父亲那样爱下棋,但毕竟跟着耳濡目染,又有杜绾这么个最爱此物的密友,朱宁的棋艺自然也不弱。只不过,此时她的心思丝毫不在这上头,一面随手而应,一面就东拉西扯地说些闲话,随着对局的深入,刚刚那种沉甸甸的感觉渐渐缓解了好些,她更发现杜绾那原本苍白的面上也多了几分血色,心里顿时了然。
果然还是这个死脾气,只是借着下棋稳定心情,待会儿还是打算在人前死撑着!
“绾儿,平时是平时,如今是如今。就算你们家眼下乱糟糟的,但这事情你也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找个人吐露一下总能松乏些。我看灵犀那丫头就很好,识大体知进退,到底是你们家老太太调理出来的人。她毕竟是你们家老太太给张越的,你一个人瞒着不如拉上她一起瞒着,即便不能想想办法,有个人分担一下总好些。”
说到这里,她忽然听到了外头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不禁微微一愣。杜绾自然知道这位贵千金在想什么,便开口解释道:“这是琥珀想出来的主意,在门帘的底下坠上黄铜铃铛,这样进进出出的时候有一个响动,不至于悄无声息吓着了人。”
“你们家的丫头一个比一个鬼灵精,就那个秋痕没心眼,或者说死心眼!”
正弯腰进来的秋痕恰好听见这话,不由得愣了一愣,随即方才捧着茶盘上去,在四四方方的炕桌上摆了两盅茶。后头的琥珀却是先让了抱着静官的乳母进来,旋即才进了屋,行过礼之后,她便抿嘴笑道:“想不到郡主对咱们也是知之甚深。”
“绾儿嫁给了你们那位少爷,你们的秉性我能不知道?”
随口应了一句,朱宁就瞅了一眼棋局,明白这一局自己肯定是输了。拍了拍手跳下炕,她便端起那碗茶呷了一口,旋即对琥珀和秋痕道:“你们少爷不在,家里又是左一件事右一件事,你们多多帮着一点看着一点,等人回来了就好。待会替我禀告一声老太太,就说她如今未必有心情,我如今也不方便,就不过去见了。”
尽管朱宁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坏消息,但既然准备瞒着,杜绾自然不便露出什么异样的情绪,依旧是如往常一样把人送了出去。到了二门,她拉着朱宁的手还想再嘱咐几句,冷不丁看到那条宽阔主道尽头的门忽然被人打开了。看到那一行服色鲜亮的卫士鱼贯而入,她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这会儿锦衣卫过来做什么?
虽说张越不在,但袁方仍旧不愿意穿着这么一身招摇的官皮上张家来,只是,谁能想到皇帝的旨意竟然来得这么快,让他连一点应变的余地都没有。当看到那两端兽吻的大屋脊琉璃瓦垂花门口站着两个他颇为熟悉的女子时,他更是在心里暗自叹气。好在杜绾很快就带着两个丫头避开了,却是朱宁快走几步迎了上来。
朱宁虽说知道袁方行事低调为人不错,但既然是锦衣卫指挥使,她就没指望能出什么真正的好人。心中大生警惕的她含笑打了个招呼,却没有立刻就走,而是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袁大人你这一登门可是要吓倒好些人,你这是来找谁的?”
“郡主说笑了,下官只是奉旨宣召阳武伯长子张超。”看到面前这位小郡主愣了一愣,他便回头吩咐一众锦衣卫退得远些,自己则是对刚刚一路小跑陪过来的管家高泉说道,“我就不进去了,你去通知你家大少爷赶紧换一身衣裳,皇上急等。”
等看到高泉撩起袍子下摆慌忙从朱宁旁边奔进了二门,袁方方才在垂花门一侧站了,俨然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架势。即便是有心打听一下内情的朱宁,面对这么一个明摆着油盐不入的家伙,她终于还是放弃了那些小手段,随口笑道:“既然你是奉旨办事,那我也不扰你。只有件事得劳烦你帮个忙,绾儿的父亲那儿你多多照料,要是以后出来了少了半斤肉,我可不饶你!”
既是朱宁摆明了这意思,袁方自然没有二话,等目送了这位扬长而去,他不由得歪着脑袋想了想,面上渐渐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张越那媳妇有这么一个知己固然幸运,可这何尝不是张越的运气?
不多时,得了信的张超就换好了官服急急忙忙地赶了出来。他是五品千户,但由于是伯爵子,因此官服上特许用虎豹,衬着他的虎背熊腰显得极其精神。然而,尽管从昨晚开始就有了心理准备,但面对径直上门的锦衣卫,他还是有些沉不住气。等到和袁方厮见之后,即便知道不应该问,也问不出什么,他仍然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袁大人,皇上召见我可是为了……”
对于张家二房那些勾当,袁方心里是要多恼有多恼。阳武伯张攸娶了个夷女当二房固然不妥,可若是家里大妇别那么小心眼,会惹出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勾当?张越借了锦衣卫的渠道找到了方水心把人带回来,他以为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谁知道这么一个女人在外头流落那会儿不知道接触了谁,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就罢了,甚至还被人挑唆做出了这样的事。
心叹自己失算,他便一口打断了张超的话,冷冰冰地说:“小伯爷不用问我,见着皇上你就知道了!”
由于不放心而一路跟出来的张起眼睁睁看着大哥被锦衣卫带走,几乎冲动地想要追上去,却因为被赵芬死拽着一只胳膊,再加上脑袋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这才算是勉强克制了下来。等人完全看不见了,他这才僵硬地转过了身子,看见背后赫然站着失魂落魄的母亲,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里头一揪。
“娘……”
“都是我害了他……为什么不拿了我……”
张起连忙转身上去扶住了面露痴呆之色的母亲,一面劝说一面半拖半拽地把人往里头引。而周围的一众媳妇婆子头一回看到精明的当家主母变成这个样子,这会儿却谁都不敢有幸灾乐祸的意思,连窃窃私语都省了。
别人都走了,眼看李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杜绾连忙上前叫了一声,见她仿佛丝毫没听到自己的劝慰,她忍不住往空无一人的外院望了过去。
张超和张越不同,一直都是顺风顺水惯了,从前机遇好,张越在皇帝面前举荐了一次,再加上又有个好父亲,于是方才有了今天。这一趟去见皇帝,若是天子真的暴怒发起火,他可能撑下来?说一千道一万,这一次能帮上张超的就只有他自己而已。
得知皇帝派锦衣卫召去了张超,顾氏却极其镇定,半点没有昨天乍得知消息时的失态。看见东方氏那副彻底没了主张的面孔,她吩咐二房两个媳妇将其搀扶回屋,随即冷冷地扫了一眼刚刚叫到屋子里的那些人。张家上上下下近两百号人,主人家再怎么能干也没法子管过来,于是很多事情就要靠这些使老了的婆子媳妇。而关键时刻,也要防着这些个世仆。
尽管已经多年不管家务事,但此时顾氏随眼一瞟,昔日的威严却不少半分:“从今天开始,内院和外头相通的所有门禁加派一倍人手,不论是主人还是下人,要往外头送东西传消息,有外人来见的,都得先报上来!外院的人除了管着各项差事和采买的之外,其余不许随便出门。自打这家里成了伯爵府,规制人手是增了,但这规矩却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恐怕就连家规也没人能背得出来。从今往后都长长记性,若有违家规就是家法处置!”
见一众人不敢出声,她又说道:“老二媳妇如今需得休养,一应起居由超哥媳妇和起哥媳妇先照应着,这家务暂时让越哥媳妇和灵犀一同照管,她们说的就是我说的。”
一群媳妇婆子都没想到老太太竟然越过了大太太直接让三房主事,愣了一愣之后方才齐齐答应了下来。等到顾氏一桩桩一件件又交代了几件事,她们方才醒悟到老太太人老心不老,于是更不敢有什么二心,等吩咐完就一个接一个地垂手退去。
敲打完了家中下人,顾氏瞧见杜绾满脸意外,便叫了她过来,却只是嘱她凡事宁可严厉,不可宽纵,又吩咐旁边的灵犀多多帮衬,末了才说道:“不是我非要将你这个年轻媳妇推出去,你大伯母三灾八难的不适合,超哥媳妇恐怕也不会有那个心情,起哥媳妇更是毛手毛脚,少不得要你多担待。你爹爹的事情如今还没有个结果,越哥儿现如今也不知道怎样,可天塌了也得有人撑着,就只有劳累你了,若是用得着,我这把老骨头豁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杜绾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丝毫没提朱宁的来意,咬咬牙应了下来。灵犀瞧着顾氏那模样,连忙嘱咐白芳去外头催一催药,心里却觉察出了某种不祥的意味。
第十一卷 金戈血 第018章 这兴和丢不了
元太师阿鲁台。大明和宁王阿鲁台。这两个称呼代表着两个泾渭分明的时代。
尽管阿鲁台从来没有看到过大元统治天下的荣光,但每一个长辈都曾在那冷冰冰的牛皮帐子里,在那群散发着各种异味的牲畜旁边,在那些肤色微棕的草原女子肚皮上,缅怀过那段逝去的美好时光,缅怀着中原的肥美和富庶。于是,尽管年轻时被明军撵得无处容身,好容易掌权之后却遇上了一个强势的大明皇帝,但阿鲁台却从未放弃过复国的渴望。
外头下着大雪,临时扎下的军帐亦是挡不住那呼啸寒风,因此所有人身上都裹着厚厚的羊皮袄。阿鲁台的儿子失捏干和阿卜只俺坐在左侧,身上束着和普通将领区别开来的黄金腰带,倍受阿鲁台礼遇的科尔沁阿岱台吉则是带着科尔沁部的几个将军坐在右侧,身上还配着一把显眼的金刀。尽管没有居中而坐,但他的座位却和阿鲁台平齐。
“当初为了恢复实力,所以我们不得不向明朝的皇帝表示恭顺送上贡品,但现在我们的实力既然已经恢复了,那么就再也不能向敌人屈膝!瓦剌三部立了血统不纯的卫雅喇台,甚至还要连同大明的皇帝来对付我们,我们如果再不打,那么汗庭就会成为瓦剌的汗庭!两年前我们实力还没有完全恢复,结果就打败了太平部,现在更可以拔下兴和!”
由于阿鲁台早就表示过将拥立自己为全蒙古大汗,因此坐在那里的阿岱台吉立刻出声附和,他麾下的将领们自然也纷纷出口表示拥护,反倒是左侧的那些部酋们大多神色犹豫。眼看族酋们还不肯痛下决心,失捏干就看了一眼最下首的色勒奔。然而,因为昨日的兵败而受了不少奚落的色勒奔却默不作声,不得已,失捏干就霍地站了起来。
“父亲,兴和并不是明军守御的重点,一日一夜必定可以拿下!”
阿鲁台几乎想都不想就沉声说道:“那我就给你一日一夜!”
当这句重若千钧的话出口时,帐内虽说有好些人不以为然,但最后仍是没有人出口反对。很快,科尔沁的人和本部的几个族酋就起身离开,信心满满的失捏干也亲自出去布置攻城,阿卜只俺便说要去布置一下,劫杀来自南边的斥侯,也悄悄溜走了。原本也打算离开的色勒奔却没料到阿鲁台开口留下了他,心中不无忐忑。
“之前得到的谍报,你可对别人说过?”
色勒奔被阿鲁台那鹰隼似的目光看得心里发虚,好半晌方才答道:“没有对任何人提过。”
得到这样的答复,阿鲁台的脸色顿时霁和了下来:“我们这次一共有一万五六千人,而兴和堡中就算加上送辎重的那批军户也不到两千,再加上兴和堡年久失修,又少人轮换,他们绝对抵挡不住。如果能够取得兴和堡中的数万石粮食和贮存的火药,这个冬天就能够平安度过,不必担心瓦剌三部。不过,看来明军内部也有不和,这样重要的情报竟然会有人主动泄露给我们,不过是多了一些辎重兵和民夫,不可能挡住我们。”
见色勒奔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想起昨天败退回来之后那些族酋对其冷言冷语奚落不断,遂安慰道:“不要理会那些老家伙。他们已经老了,想的只有保全自己安安稳稳过下去,早已经丢了昔日大元子民的气魄!我现在不得不留着他们,以后只要你多立功劳压制住他们,还怕他们再轻视你?失捏干年轻气盛,攻城就交给他,你带游骑五千,看看万全那边情形如何,如果可以就杀进去,灭了他们援兵的念头!”
“是!”
郑平原在兴和备御多年,几乎从来没碰到过鞑子在雪天入寇,更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攻势。鞑子的战法简单粗暴,占着兵多的优势,他们竟是每人负土在西墙百余步远处堆起了一座高高的土山,随即就利用那高度射出了铺天盖地的箭羽,一古脑儿朝城池倾泻下来。很快,就有一队人推上来了一架攻城车十几具云梯,甚至还有两座火炮。城头上防戍的军士不得不时时刻刻举着盾牌防备那些神出鬼没的冷箭;箭楼中的火铳手即便每三个一组进行轮换,铜制手铳也渐渐热得发烫;弓箭手轮番上阵,到最后每个人的胳膊都一阵阵发沉。
亲自在西墙督战的郑平原看到那一拨一拨不要命似的轮换着攻上来的鞑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疯了……这些发疯的鞑子是真的要攻下这里!倘若兴和换成开平,换成万全,那么根本不用担心,可这只是洪武年间筑造的土城,多年来只是小修小补小打小闹!就算他的前辈们打退过无数次鞑子,但这一次……这一次只怕是真的撑不住了!
“郑平原!”
陡然听到这个喝声,郑平原这才回过神,看见是几个亲兵用盾牌拱卫着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