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风流-第5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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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他注意动静,所以杜家本家的人好歹没闹出什么大乱子。可这上头都是什么!
自从洪武皇帝朱元璋设缇骑以来,文武百官便处在一张无所不包的天罗地网中。但是,这张网的网眼大小却是有定制例的。眼下王节送到众人面前的这一张张纸片上,几乎罗列着所有朝中四品以上京官,其家族人口在这二十年间新增的田地。哪怕是当年的纪纲,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方式侦缉访查——这无疑是在和全天下最高端的那些士大夫作对。
把打天下的功臣完全剿除,让文官拿着微薄得仅可温饱的俸禄去治理天下,这是洪武帝朱元璋的宗旨;而到了永乐皇帝,这剿除功臣就变成了把功臣高高供起来,文官俸禄依旧微薄。朱瞻基和一众勋贵并没有太深厚的感情,所以登基以来虽不曾偏废武事,重用文臣却是事实。身为高高在上的天子,纵使知道底下有弊端政,又怎比得上在他面前赤裸裸揭开?
况且,他还正愁没有借口!
“诸卿都劝朕暂息雷霆之怒,那戴纶的事情就暂且到此为止,但既然这些都已经揭了,朕也希望诸卿能够给朕一个交代!来人,将于谦和林长懋下监候审!”
撂下这最后一句话,朱瞻基便拂袖而去。而直到皇帝已经走出去两三步,王瑾方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连忙疾步跟上。临出门时却忍不住斜睨了锦衣卫指挥使王节一眼,见其脸色变幻不定,仿佛还有些兴奋得意,他更是在心里琢磨这个锦衣卫掌门是不是疯了。
除了太祖皇帝真的以贪污一千贯以上就处死过官员,之后什么时候这般严厉过?纵使是皇帝,恐怕这会儿雷霆暴怒,等冷静思量之后也会生出另一种考量吧?
出了北镇抚司,指挥同知王瑜便收拢了之前散在整条胡同并门外大街上的锦衣卫扈从。然而,当王瑾亲自从一员锦衣卫那儿接过缰绳把马牵过来之后,朱瞻基却没有立刻上马,而是站在那儿望着碧蓝的天空发愣。许久,他才淡淡地吩咐道:“先不回宫,去英国公府!”
王瑾闻言一愣,相劝的话在嘴里转了转又吞了回去。张辅不是杨士奇,此前朱瞻基微服去了杨士奇府上,却被这位首辅几句谏言给劝了回来,虽嘉纳了,可心底终究不痛快。他原想扶着朱瞻基上马,见其二话不说打开了他扶上去的臂膀,一跃上马,他连忙收回了手,随即在底下仰着头问道:“可要小的去送个信?”
朱瞻基今日出来,并未穿着显眼的金线绣团龙袍子,而是一身普通的鸦青色常服。这会儿听王瑾问了这么一句,他知道这个心腹内侍指的不是仁寿宫张太后,于是想也不想就点了点头,“你差个妥当人去一趟兵部吧。这些锦衣卫遣散了,让王瑜挑二十个妥当的随朕走就是了。朕又不是没出过宫,没什么好怕的!”
片刻功夫,将北镇抚司守得如同铁桶一般的锦衣卫军士就完全消失不见了,而锦衣卫指挥使王节在石破天惊的一击之后,也不想留在这儿讨人嫌,更不想在房陵的地盘上多留。也很快带着人匆匆离开。心里盘算着皇帝若是把此事交给他,他能捞到多大的权力。
他们这一走,留下来的四个以清正著称的文官即陷入了集体的沉默。一直等到默然退下的房陵再次进来,提醒杨士奇来了,他们才恍然回神。
杨士奇难得有闲去翰林院给庶吉士讲学,没料到转眼工夫就出现了这么大的事。从张赳那儿得信之后他就匆忙赶了过来,此刻见骞夏杜顾四人那脸色异常不好,再想想在门外看到的一滩血迹,他也觉得心里沉甸甸的。然而,当他看了骞义向他递来的东西之后,他立时连那抱怨恼怒的心情都没有了。
“这东西……这东西皇上已经看过了?”
见杜桢叹了一口气,同时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杨士奇只觉得有些站立不稳。这里头不但包括了北京官,而且还有南京官,锦衣卫真有那么大的胆子,在没有皇帝默许的情况下查这些?若真是皇帝默许,那这位青年天子想要干什么?难不成只是要借此让他们在接下来的内廷大事上保持缄默?
第十六卷 挽狂澜 第050章 积愤,射艺
张辅虽不收外人财货。但毕竟是多年国公,年俸加上勋田以及诸色买卖,家仆自是一年比一年多。于是,洪熙皇帝朱高炽即位之后,便在铁狮子胡同另外赐宅邸一座。这里靠近什刹海,在他得到赐第营建园林之后,成国公朱勇等一众勋贵也全都得了,一时间,整个后三海便是园林处处,全都住着各式权贵。
然而,张辅虽只朝朔望,往常却住在老宅,但这些天日渐炎热,在王夫人的提议下,一家人这才搬进了号称张园的英国公园。园内建有一座南面临街的高楼,高楼的北面可见绿树成荫,登高远眺,倍觉赏心悦目。
林荫中遍植海棠,如今早已经过了海棠花期,那绚烂的花姿自然是不复得见。花园之中设有临水的亭台和小桥,亭子旁边却有两块元代奇石。乃是建宅的时候就留下的,上刻元年月,下刻元玺。亭北有榆树,又有竹林,再加上台阁堂圃等等建筑,尽显豪门世家深幽气象。
虽说张菁也曾起意要回去,但听王夫人说自己的哥哥忙碌不休,整日里不在家,父母嫂嫂侄儿侄女都没回来,她也只好留下了。她如今已经年满十一岁,平日性子虽跳脱些,可生在朱门绣户,懂事自然早,到了这英国公园之后就整日带着堂弟堂妹习功课练写字,偶尔也做做女红。这一日空闲,她带着天赐和张恬张悦在园子逛了老半天,正叽叽喳喳热闹的时候,一个年长妈妈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小祖宗们,快别玩了!”她上前屈膝行过礼后,连忙解说道,“这前头锦衣卫已经派人守住了铁狮子胡同,皇上已经到了大门口了,老爷夫人忙着换大衣裳出迎,你们也赶紧回去换一身衣裳,指不定皇上会起意召见。”
虽然年纪不大,但既是世家出身,深知这妈妈不是虚言吓人。张菁就赶紧一手一个拉了两个堂妹,疾步跟着天赐出了这园子。
待到各自回房更了衣裳出来,张菁抬眼一看,就只见天赐是一身鸦青色大团宝相花盘领右衽袍子,张恬是一身香色潞绸妆花对襟衫子,张悦是翠蓝色团领雁衔芦花样绉纱衫子,都是收拾得整整齐齐,便笑着上前拉着两人看了又看,随即便在两个妈妈的指引下前去正堂。
由于皇帝微服驾临,随侍锦衣卫又不多,而英国公张辅则是把家丁家奴全都派了出去在外看守,这正堂内外则全是锦衣卫守着。虽则是英国公的子弟,张菁等人还是被拦在外头。别人倒还好,张菁却是个好奇的,虽则是被教导要垂手低目,她却不停地抬眼往里头瞟。影影绰绰瞧见里头仿佛有个陌生的年轻人,她忖度必是皇帝,又加紧瞅了两眼。
须臾,她就看见一个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一溜烟地跑到堂前的台阶下头,跪下磕头禀报道:“启禀皇上,张大人来了。”
一听这声张大人。张菁的小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果然,她只听堂上吩咐一声,那报信的锦衣卫立刻疾步退下,不一会儿功夫,她就瞧见自己那位只做常服打扮的三哥快步从仪门处进来。由于又是好几天没见,她少不得往那里狠狠剜了一眼,却不防张越走路时也正好把目光投了过来,恰好和她对视了一眼,又给了她一个笑容。
张菁原以为既然张越进去了,自个这边四个人自然是再没什么事情。谁知不过一会儿功夫,内中就有话传来,说是让他们四个进正堂拜见。听到这话,哪怕是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张菁也有些心里打鼓,见天赐小大人似的整整衣衫,随即大步走在了前头,她连忙和两个堂妹一同跟上。须臾跨过门槛叩头行礼,她就听到了堂上一个温和的声音。
“都平身吧。”
四个人一同起身,张菁偷眼一瞟,这才看清那位天子至尊的模样——身材和三哥差不多,人却瞧着要瘦一些,脸色有些苍白,瞧着不如三哥精神好……她正在心里暗自比较的时候,就听见朱瞻基开口说道:“朕也是头一次来这张园,便让元节和这几个小辈随朕在园子里逛一逛,英国公和夫人就不用随着了。”
皇帝一点预兆都没有就突然过来,王夫人自是唬了一跳,而张辅没多久前才刚得到了张越派人送来的讯息,说是皇帝去了北镇抚司,而且还杀了人。因此反而更是慎重。此时此刻听朱瞻基这么说,他虽觉得有些不放心,但看见张越含笑点头,他又扫了一眼几个儿女,也就躬身答应了。他既开了口,王夫人自然也只有应声,心里却有些不安。
天赐虽只八岁,但平日也有应酬答谢见人,可张恬毕竟是女流,张悦更小,万一天子问什么,她们答得离谱,那可怎么办?
既然开了口,朱瞻基便只让王瑜带着两个锦衣卫远远相随,自己则是在张越等人的陪伴下从甬道去了花园。走着走着,张越就笑道:“皇上恕罪,臣也是第一次来这儿,不如让舍妹和天赐带路如何?”
“也好。”
看到朱瞻基点头,张越就冲张菁天赐使了个眼色,见两人知机地头前引路,张恬则是一把拉过了张悦,往后退了两步。听到张菁和天赐竟是似模似样地解说园内景致,张越不禁莞尔笑道:“两年多没回来。也不及和弟弟妹妹好好说说话,转眼间他们都这么大了。”
“英国公是有福之人,你也是有福之人。”
走在林荫中,晒不到午后的大太阳,又听着这清亮的童声,朱瞻基原本大坏的心绪渐渐有些缓和了下来,但仍是忍不住脱口说了这么一句。落后一步的张越听见这感慨,犹豫了一下就开口说道:“天下福不过天子。”
“福不过天子?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朱瞻基忍不住冷哼了一声,继而就停住了步子,“你可知道,今天朕在北镇抚司公堂上被人公然斥为昏庸顽劣?你可知道。朕只是说了一句御史好名,结果就被抢白了一大通!你可知道,有人给了朕一份揭盖子的绝妙好文,一网打尽四品以上官员的斑斑劣迹?朕就不信,当初祖父在时,他们也敢这般!”
这其中的两桩张越都有猜测,但最后一桩却让张越大吃一惊。见朱瞻基这突然冒出来的火气把几个小家伙吓得不轻,他连忙挥挥手让他们站远些,随即低声问道:“皇上所说的绝妙好文是……”
“那东西朕撂给蹇义了,至于原档锦衣卫应当存了,朕不耐烦带着,一看就觉得火冒三丈……那会儿觉得痛快,但现在想想,他们看到那个,指不定要炸锅了。王节误朕!”
尽管朱瞻基恼怒之下说话有些没头绪,但张越还是很快就听明白了,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锦衣卫虽直辖东厂,但东厂只向皇帝直奏,所以锦衣卫便代表着皇帝。王节这么把东西一送,朱瞻基在盛怒之下干脆把东西撂了出来,如此一来,恐怕谁都会认为是皇帝让锦衣卫在清查这些。洪武年间的大狱百官还未忘记,如今这大风浪一起,就不知道如何平息了。
“既然如此,王节此人怕是不能用了。”
“朕已经吩咐王瑾前去东厂,让陆丰派人死死盯着他!”朱瞻基只觉得心头苦处对谁都不能说,这下子全倒出来,倒觉得松快了不少,但仍是忍不住一掌拍在了一旁的树上,“英国公早年子嗣艰难,如今也已经有了两女一子。你比朕年轻,现在已经有两子一女,妾室又有了喜兆,可朕比你年长,后宫嫔御远比你多,现如今就只有一个皇长子和一位皇女。册立太子安国本,这种事情也会遭人反对。这就叫识大体?”
“朕自从即位以来,事无巨细皆是信赖他们,但并不是说他们就能够事事插手,事事凭借他们的道理逼朕就范!朕设立了内书堂,是因为想要那些能够陪朕读书论诗,却不会指手画脚彰显他们能耐的人!朕外派宦官监军镇守,是因为祖制勋贵不得预大政,但朕不能全信那些嘴上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的大臣!他们口口声声祖制,不就是想着独霸……”
“皇上!”
尽管朱瞻基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但张越的却越来越心惊肉跳,到最后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直到朱瞻基的声音一下子戛然而止,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有些话听着不要紧,但有些话入耳却是要命的。他很清楚朱瞻基看惯了朱棣那样的天子,对于文官把持朝堂的现象必定是不以为然。否则,尽管宦官从永乐年间就开始抬头,但若不是内书堂,日后也不至于掌管批红大权走上前台。谁能想到,皇帝心中积愤已深?
“皇上,若是爹爹知道皇上来花园却生气了,必然要责罚我们侍奉不周。”
听到这个清亮的声音,不论是此时已经按捺下怒气的朱瞻基,还是正在心中飞速思量的张越,都忍不住循声望去,却见天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两人中间,正仰头望着那位至尊天子。这会儿,天赐像模像样地躬身一揖,随即才直起腰来。
张越被他这一本正经的语调说得一愣,旋即心中一动,徐步上前笑道:“皇上刚刚不过想了些烦心事,你既然说让皇上不要生气,可有什么法子让皇上消火?”
一旁的张菁早听人说过天子一怒是多可怕,刚刚看到朱瞻基那脸色铁青低吼暴怒的样子,心里想起戏文上皇帝们专爱砍脑袋的那一幕幕,顿时有些替贸然开口的天赐紧张。听张越上来岔开了话题,她顿时眼珠子一转,旋即抢在前头说:“前头就是家里射箭用的直道,不如让天赐为皇上表演射艺?别看天赐年纪小,箭术却十分了得呢!”
朱瞻基原以为张越要训斥几个小孩子,正要嗔他多事,可没想到他忽然问了这么一句,于是暗觉有趣,索性负手而立,想听听小家伙能说些什么。待到一旁的张菁突然发话,他又看见天赐的脸上露出了不加遮掩的跃跃欲试,他顿时生出了十分兴趣。
他对于射猎的兴趣绝不逊色于琴棋书画,当了皇帝的这些年,对于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时时练习箭术,他还一直心存惋惜。
“好,朕便看看,你的箭术有多了得!”
尽管有梁楘这样一个饱学的先生,但大约是家学渊源,天赐在文课上的天赋要远逊于武课。把皇帝引到了那两旁遍栽杨柳的直道,他就吩咐两个诚惶诚恐迎上来的家将去取弓箭,又让人在直道旁边的菜畦中安设箭靶。等到弓箭送上来,朱瞻基亲自拿过一看,发现竟不是寻常少年习武用的桦木小弓,而是一把颇具分量的柘木弓,再看那箭靶远达四十步开外,顿时动容。毕竟,眼前这孩子尚不满十岁。
尽管是在英国公园,拿着弓箭的又只是一个小童,但王瑜仍是带着两个锦衣卫近前护卫。而张越见天赐单膝跪下从朱瞻基的手中又接过了那把柘木弓,随即大步到了箭靶前,竟是二话不说脱掉了外头那件不方便的鸦青色大团宝相花盘领右衽袍子,他顿时吃了一惊。正寻思这孩子平素极其讲礼,这会儿怎么偏忘了前去换衣裳这一条时,就看见张菁已经是迅疾无伦地抖开了一件箭袖给他罩在了身上,又嗔怒似的埋怨了他几句。
“朕小时候的时候,每逢皇爷爷亲教射箭,也会雀跃不能自已。”
“臣小时候身体孱弱,每逢练武拉弓的时候却得费上好一番力气……只不过,杜先生督导得严,能够在每日偷得余暇练武,也是很愉快的一件事。”
张越有意提起杜桢,朱瞻基这会儿却也不以为意,见天赐已是翻身上了一匹小马,随即慢慢疾驰了起来,他不禁嘉许地点了点头:“朕也觉得,文武全才,以儒入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