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娘子-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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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宽慰道:“他又不是小孩子,你还怕他走丢了……”
“你不知道!”爹打断了娘的话:“这个家伙……他之前在一家帮人修衣柜子,那家人有一只多年没用,又坏了锁打不开的旧木盒子,人家不在的时候,他无意间摔坏了盒子,里面居然有一只金镯子……他这人最大毛病就是手脚不干净,最近又缺酒钱,就把那东西擅自藏起来了……他那天晚上拿给我看,我劝了他半日,他嘴巴答应我说会还给人家,可这会子不知道会不会拿去当铺……?”爹说完,担忧地看着外面的天色:“我还是出去找他一趟吧。”
爹出门去了,娘摇摇头叹口气,也没多说什么,重新拿起针线做起活来。
我在家里百无聊赖,站在院子里,往西还可以看见天边最后一小抹晚霞,透着金丝的紫云团,十分美丽。
欢香馆门前的红灯笼亮着,能依稀看见里面来回走动的人影,厨房的烟囱炊烟不断,有种能吸引人的气息从那里流出,不知道那个小男孩怎么样了?他昨天在欢香馆外面那么大声的哭闹,也没见桃三娘理会他;今天让他进了店里,他也只是一直呆坐在那不作声,桃三娘向来待人热情,可这次似乎也不怎么在意他……究竟是哪来的小孩?真的很奇怪!
我不知不觉地踱到欢香馆去,店里一片繁忙景象,客人很多,李二、何大忙得不得了,我猜桃三娘应该在厨房,因此不敢从正门进去,就折到侧门,打算去后院顺便还能看看她晒的那些诱人桃干……可是,后院只有何二一个人在忙碌,居然不见桃三娘的身影。
三娘去哪了?我心里忽然一凉,那个小男孩也不见了,难道他们是一起出去了?我隐隐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是又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们会去哪里?那个小男孩,究竟是什么人?他口口声声说有人偷了他的桃子,恐怕那天别人送给桃三娘的桃子就是他的吧?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在意,不过是几个桃子嘛!
天角边都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四周半空中莫名刮起了小旋风,吹得人身上发凉,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我是不是该回家去等爹?
忽然,小秦淮的方向传来一个异样的声音,听来好像是接连有重物落入了水里,紧接着还有一个男人发出夹杂不清的惨叫。
我吓了一跳,站住脚,但迟疑了一下,我还是往惨叫的方向跑去。
水面半沉半浮着一个坛子,酒香四溢,离奇的是,水面上亮着一团淡淡蓝绿的光,刚好能看清有一个人的上半截身子已经扑进水里,只有一双脚还在岸上,一动不动。
我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那个半截身子在水里的人,难道是死人?那团光,看起来也如此诡异……我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随即就一幕空白了,眼里只有那团光在烁动不定……也忘了想我自己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淡淡蓝绿色光中,恍惚看得久了,里面居然像是有个飘忽的人形,风不停在吹,光也在风里随之微微地晃:“……鬼、是……鬼?”我的脚再也不听使唤了,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响,下意识想要用力挪动身体,却整个人往后一倒跌坐在地。
不知怎么,风渐渐聚集到我身边周围来,呼呼地打旋,那团光向我靠近来,光里……真的有个模糊的人形,我全身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光靠近,透骨的寒意让我麻木,那光就要笼罩在我头上了——
“桃月!”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喊我的名字,紧接着发生什么异样的事,我不知道,只听见“铛”的一声金属锐响,我面前那团光团募地就四散熄灭了,我还呆在原地反应不过来,直到桃三娘跑过来抓住我肩膀:“桃月!桃月……”
我醒悟过来,转脸看清是她:“三、三娘?”
“你没事吧?”桃三娘焦急的表情,让我一下子无比亲切,忍不住一把抱住她的颈项:“三娘!”
“好了,没事了。”桃三娘说话的语音还是一贯的温和,没有一丝慌乱,她轻轻拍我后背的感觉,也能让人安心。
这时又有一个人走过来,从距离我不远的地面,捡起一样东西。
我望过去,居然是那个小男孩,他手里拿着的东西,在夜里之中还会反射出一点微微的金光,圆形的,像是一个镯子。
桃三娘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给我拍拍身上的土,笑着道:“方才和桃童去了一趟山上,所以回来迟了。”
“桃童?”我惊诧地看着那小男孩。他圆乎乎的小脸依旧板着,没有过多表情,只是盯着手里的金镯子,然后递给桃三娘。
桃三娘接过来仔细端详:“凶死的亡灵,关在桃木盒子里几十年了……可怜见的。”
我想起爹说的,难道小秦淮里那半个身子浸在水里的人,就是他那位朋友?
“快走吧,有人来了。”桃三娘突然拽起我的衣服,还有那小男孩,我们沿着小秦淮河畔一直走,很快闪入一条小道。
抄小径七拐八转,快到欢香馆的后门这边了,已经能听到街上沸沸扬扬的,很多人听见惨叫,开始聚集到小秦淮去。
桃三娘停下来,看着那小男孩:“你回去吧,坟上我也拜祭过了,桃子是那个采药的凡人郎中摘的,山神若是怪罪,你就让他来找我好了。”
小男孩不作声,看着桃三娘,半晌才略一点头,随后后退几步,身影就消失在夜色里。
桃三娘再转向我,露出轻松一笑,俯身蹲下身子在我面前,捋捋我的鬓角的头发:“刚才吓坏了吧?回去千万不能告诉你爹娘啊。”
我点点头:“可是……”
桃三娘完全知道我要说什么,她把镯子拿出来给我看:“方才那个死了的男人,都是贪念太重的缘,他在别人家里偷来了这只金首饰,其实是几十年前那户人家一个死于非命的女子的遗物,这女子的魂魄附在这件东西上,那家人就请来道士把镯子封闭在一只专门镇邪的桃木盒子里,那男人不知道,把凶死的冤魂放了出来,还带在身上,所以才招致横死的,他还趁我不在的时候,偷走了一坛酒,真是贼性不改……至于那桃童,”她顿了顿,笑笑:“生药铺的谭大夫到金山一带去采药,却不知怎么误入了一个地方……那其实是一座百年的无名老冢了,据说是一位游方四海,在此地圆寂的高僧吧,他圆寂之前,吃了一个桃子,口里最后含着那颗桃核……在他圆寂之后,山上的山神因为曾领受过他的讲经和说法,将他奉为自己的师傅,还为他身上盖土修冢,只是没想到三年之后,冢上更长出一株桃树,此后仍是三年才得开一次花、结一次果,算是凡间难得的仙果呢……距今一百多年了,那谭大夫许是迷了路,走到了那个地方的,还摘回来许多桃子……那孩子,是看守桃树的童子,也是桃树所结的一个桃子的化身。”
“桃子……?”桃三娘的话让我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给我讲,一些仿佛是从小听到的那类传说故事一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是啊。”桃三娘有点无可奈何地笑:“那孩子本来是看不见欢香馆的,可他聪明,知道找那谭大夫,通过他,才找到我那里……我是实在受不了他一直在哭闹,只好陪他去山上祭了一趟坟。”
“他看不见欢香馆?”我想起他初初在我家出现的时候,的确说过闻到桃子的味道,却找不到桃子的话:“你还去祭……祭坟?”我听着她的话,犹如听着天书。
“对了,”桃三娘又把手里的镯子朝我晃一晃:“昨晚上是不是听见了怪响动?这个冤鬼原本昨晚就想出来要人命的,但是你家有你带回去的家神……它才没有得逞。”她说到这里,又笑着摸摸我的头:“桃月儿生来就不简单呢,虽然是个人类的女孩儿……但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注定了最终会和我们在一起。”
桃三娘的话,让我完全懵了:“家、家神?我带回了什么家神?”
“呵,就是那只乌龟,桃月儿,它可是会保护你的。”桃三娘说着,把那只金镯子藏入了自己衣袖之中:“好了,我们回去吧,你爹娘看不见你,要着急的。”
爹的那位朋友死了,官衙仵作来验尸之后,断定他是喝醉酒失足溺亡的,欢香馆的跑堂杂役都能作证,他还偷走了一坛酒,就是在他尸首旁边那只坛子。
这让爹着实懊恼了好些时日,还亲自把他随身的行装遗物带回到广陵,他朋友的家里。
我每日还是一如平常那样,帮家里做些洗衣做饭的家务,时而也跑到欢香馆逛逛;不过奇怪的倒是,那个总是抿着嘴一副不乐意表情叫桃童的小孩儿,也经常会出现在店里,像是因为桃三娘始终不肯把桃子还给他吧,他就非盯着桃三娘不放。可桃三娘把做好的桃干还是自己收贮起来,只分过一块给我吃。
还有她用酿制的醉仙酒……有一次她在喝的时候,桃童适时出现在面前,看见了那酒,他又在店里大哭大闹一番,桃三娘却也奈何他不得。
那只附着怨鬼的金镯子,桃三娘留下了,不知她会做什么用,我虽然不知道那死去的女子为何几十年来还那么大的怨气,恐怕她在生前,也有什么强烈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吧?桃三娘让那个酒鬼男人在店里喝那么多酒,也是已经知道他会很快送命吧?
我都是猜的,其实我都不清楚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只是觉得能够像现在这样安逸地生活下去,就已经是很开心满意的了。
六、莲花豆
立秋时节的江都城,却找不见一丝秋意,旱了一个多月的天,每日都是日阳昏热的。
柳青街上的两行柳树,根根枝条低垂,全没有风吹动,若不是蝉的声声嘶鸣,真是没多少生气。
这一日晌午,我蹲在柳青街角一处树荫底下的篱笆边掐凤仙花,紫的红的花瓣被我揉来搓去,花汁染了一手,弄到衣袖上都是,就这么蹲了半天,我额头上、颈子里止不住的汗往下流,后背都痒痒的,唉!这样热的天,人也实在提不起兴头的,我便挨着篱笆边坐了下来,正想着乘会儿凉,就看见远处走来一个人,原本我是不会注意路人的,但这人走着有点奇怪,我不禁仔细望了一眼,只见是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腰上还系着一条好看的绿绫裙子,手里抱着个包袱,可她走几步,就扶着路边的柳树树干歇几口气,然后再走几步,似乎很累的样子,脸蛋也被晒得红红的,我正看着她这当儿,她忽然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倒,幸好倚住身边的柳树,身子靠到树干上,就顺着滑坐到地。
我留意了她半晌,那女孩看来很不舒服的样子,坐到地上后就没站起来,只一直在那喘粗气,虽然疲累,但她的头发却梳笼得很整齐,看来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女孩,也不是住在这一带的人,又似乎病着,仍打算要走很远的路,我正觉得好生奇怪,盯着她看时,却被她发现了。
那女孩瞥了我一眼,她的眼神有一种倨傲和戒备,让我心中一凛,赶紧转开脸去,那女孩停了停,突然开口问道:“请问,出城去的路怎么走?”
“出城?”我一愣:“出城不是这个方向啊,前面过了桥是菜市,不过如果你想出城,可以顺着前面那条小秦淮河,往它的下游一直走,就能看到城门了。”
“哦,谢谢。”那女孩十分有礼地向我道谢一声,然后继续往前走去,我觉得她走路都十分勉强,但她的神情却很倔强,仿佛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似的,我看着她再走出大约数十步远时,终于身子晃了晃,扑倒在地不动了。
我吓了一跳,连忙过去看时,那女孩已是牙关紧咬,禁闭双眼不省人事了,我一摸她的身上,竟然是发烧那样的滚烫,想是中暑了?我只得跑到欢香馆去,正好跑堂的何大站在门口,我便喊来他一齐将那女孩暂且扶进欢香馆去。
欢香馆里的后院,桃三娘正在翻晒着一些早上鲜采回的、用做菊花茶的小白菊,听见我在前面的叫喊,遂也连忙出来看,看到女孩的脸色,再去摸她的额头:“哎!烧得厉害,快先让她到床上躺下吧。”转头去,又对尾随她身后出来的何二道:“快去煮些绿豆汤来,记得放点甘草和菊花。”
桃三娘让我打来清凉的井水,用干净的布蘸湿井水然后给那个女孩擦脸和手脚,她果然很快就醒过来了,但还是头晕目眩得很厉害,所以刚一坐起来就重又倒下去,桃三娘在一旁宽慰她,让她还是好好安心在这里休息一下,可问到她是从哪里来的,那女孩却是缄默不语,皱紧了眉只是摇头,末了,又流下泪来,对桃三娘说,如果有人到这里来找她,请老板娘行好心,好歹帮忙遮掩过去,她是绝对不肯再回去了的,桃三娘只得答应了,又给她喝下一碗绿豆汤,便带着我出去,叫她好好休息一下。
回到院子里,桃三娘又去炉子上倒出一碗绿豆汤来:“月儿,你也喝点,这天实在太热。”
“谢谢三娘。”我接过碗,恰好看到地上摆着一斗水浸泡着的白糯米,旁边又有一个大木盆,盆里养着数十只鲜活的大虾,我问:“三娘,这么多糯米要做什么?这么多贵重的大虾要用糯米做菜吗?”
桃三娘觑了一眼,摇头不在意地说:“不是,糯米用来做醪糟的,这会儿先泡着,今晚才蒸,那虾是一个客人刚才让小厮送来的,他们今晚要在这里吃饭,就给我先准备好。”
“噢。”我抬头望向桃三娘,她穿着惯常的青蓝色葛布衣衫,束着一色的包头,领间额角却并不见油汗,仍是一如往常的清爽模样,我问:“三娘,你不热吗?”
桃三娘笑道:“这样的天气,怎么会不热呢?话说,没几日就是中元节了。”说着,她拉我到屋里坐:“要去放河灯吗?”
我点头:“听说金钟寺里还要办法会,到时候一定很热闹。”
桃三娘点头:“听说方丈主持还要舍粥给前去上香的信众,到时候必定是人山人海的。”
这时,店门外却走来一人朝这里探了探头:“请问……”
桃三娘连忙站起来过去招呼:“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望过去,只见是一个穿着绸缎衣裙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老板娘,我想请问一下,刚才……这里有没有看见一个,一个这么高的女孩子走过去?”她用手比划了一下,我立刻想起躺在里屋的那生病女孩,桃三娘摇头笑道:“我一直坐在这,刚才好像没人从这里走过去。”
“噢,这样。”那女人有点失望,她有一双修饰得十分细长漂亮的柳叶眉,脸颊长长的,敷了厚厚的白粉,颧骨也有点高,但眼角处有一颗好看的泪痣,鼻子也尖尖的,两边耳垂戴着翠绿的玉耳坠,一动就一晃一晃的,我看她转身就想要走,可还没出门就又折回头:“对了,老板娘。”
“什么事?”桃三娘依旧笑吟吟地答应道。
“请问,你这儿会做莲花豆吗?”
“莲花豆?就是炸的蚕豆吧?会的。”桃三娘点头。
“对、对,就是用炸的蚕豆。”那女人笑道:“我们家乡习惯叫莲花豆的,你们这边好像都不爱炸的,只是用茴香煮?”
桃三娘也笑道:“呵,就是啊,要不就鲜炒着吃。”
“劳烦老板娘帮我做二斤吧?我明天过来取。”那女人说完,才告辞走了。
中暑生病的女孩子名叫玉莲,比我大一岁,据后来桃三娘问她,才知道原来那个来要莲花豆的女人,就是她的娘,她们母女是晋城人氏,她娘是他们那唱庙戏很有名的女伶,到当地要是说起银鱼演的窦娥,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