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娘子-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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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另一个男孩的脚下爬去,这时桃三娘便把我远远地拉到一边去,问我:“看见了吧?”
我点头:“那人是谁?”
桃三娘答:“应是只啖精气鬼,它化身女子形象,或许是勾搭到孔秀才,但孔秀才瘦骨伶仃没什么吃的,她就让他帮忙想法把学生留下来让它吃精气,也难怪为何近来时不时那孔秀才就留学生晚读呢。”
“吓?吴梆梆他们会死吧?”我急了:“三娘,要救救他们?”
桃三娘摇摇头:“一时半会倒也死不了,但是折寿,你想救他们么?那你敢不敢自己一个人把这些吃的送进去?”
“我自己……”我有点迟疑,想到那个女人的样子,背脊一阵发寒。
“那几个男孩子是被迷了心窍,所以迟钝了,你到那就掀开食盒,把酒拿出来的时候洒出一些,这热酒气应该能让他们清醒一下,那鬼也会躲起来的,若你出来时看见门槛下有只发白的壁虎,你就踩它的头。”
“噢……好。”我虽然害怕,但是想到吴梆梆他们的样子,还是把心一横,提着食盒便拐到学堂的门去,这学堂其实是孔先生临时赁下的一个带影壁的小院,院门虚掩着,进去正对影壁的屋子则是先生的寝室,左边临街的一间房就是讲书的地方,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除了学堂里有光,整个小院也是黑憧憧的,我强抑着心里“嗵嗵”乱跳,走到学堂门边,门半开着,我敲了三下,孔先生停了,问:“是谁在外面?”
我小心翼翼答道:“我从欢香馆来,给孔先生送晚饭。”
“噢,进来吧。”得到孔先生允许,我便推门走进去,我尽量不看那个藏在学生桌底的啖精气鬼,朝孔先生略一行礼。
“哎,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来,大家先放下书,吃点东西。”孔先生把手里的书放下,指着一张空桌面告诉我说:“把包子先拿出来,大家估计也都饿了。”
那些学生便按照他的话,齐齐放下书本,又齐齐地转过脸来定定地看着我,我心里发怵,手也有点抖,掀开食盒,最上面放的就是包子,我把两碟包子端出来,偷偷觑了一眼孔先生,看他没什么异样的神色,才又打开第二层,里面放着那壶温酒,酒壶有个小塞子,我把酒拿出来,手更加发抖,但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一手拔掉壶塞,一下子用力太猛,酒壶竟脱了手“当”一声倒在桌面上,酒水溅得四下到处都是,温热的酒气顿时充斥了屋子,我只感到脚底下“咻”地快速掠过一小股凉风,想是那鬼已经如桃三娘所言,躲匿到门槛下去了,我赶紧连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把酒壶扶起来。
孔先生皱着眉头:“你这丫头!刚出来做事么?”然后就招呼学生们都来拿包子,我一边陪着不是,一边将所有饭菜都端出来,便急忙往外退出去,脚越过门槛时,我低头看去,起初并没有发现,但再仔细看时,才发现木板下露出一小截尖尖的白尾巴,我便一脚踩上去,奇怪的是脚下并没有动静,我抬起脚,便见那壁虎已经不知哪去了,只剩那小截尾巴在地上动,我心里害怕,赶紧脚底抹油飞奔出小院。
桃三娘站在路口等着我,看见我出来立刻迎上来,笑着从我手里接过食盒:“辛苦了,冷么?”
我搓着手点点头,看见三娘我就不害怕了,再回过头去看那院子,却忽然听见里面传来骂声:“好你个吴梆梆!我好心好意留你们晚读,不过是想你们这帮顽劣之徒好好修改下性子!你胡谤我名声么?我是存着私心骗你们家钱?告诉你等,钱我有得是……”
桃三娘笑着拉我走:“我们回去吧,话说来,那孔先生倒的确没心想要骗钱,那鬼物随便拿些碎石头变做钱给他,他就当真了,哪有这么容易人财两得的好事……”
桃三娘说,那只啖精气鬼虽然被我踩掉了尾巴,但可惜没死,因此我这几天除了在家或到欢香馆,其它地方都最好别去,幸得我娘也即将临盆,就不接外面的活计了,每日只在家缝些预备给我那即将出世的小弟弟或小妹妹穿的衣服鞋被,我爹接到桃三娘送的酒,还说要放到孩子满月时候才喝。
那天晚上之后的第二天,我便听说吴梆梆又被孔先生打了手板,据说又是吴梆梆跟先生顶嘴来着,可先生打了他几下,他就脸憋得煞白,走没几步就昏倒了,闹得学堂里顿时乱成一团,孔先生只得赶紧把他送到附近有名的谭大夫那去,谭大夫为人向来耿直,看见吴梆梆以及其他几个学生的模样,替他们都一一诊视过后,便对找来的几对父母一顿数落,说为何孩子身子个个亏虚得这般厉害?莫非为了读书就要逼迫成痨病才罢休么?尤其吴梆梆,他昏倒之后就开始一阵热一阵冷,吴梆梆的父母也被吓得不轻,只求谭大夫多开几服好药救命。
这天晚间,我在欢香馆里靠柜台的桌子坐着,正拿菜叶子喂我的乌龟,就看见孔先生神情不无懊丧地走进来,店里的客人不多,只有两桌过路的在急匆匆吃饭,他一进来,李二就过去迎着引到一张桌子坐下,他一摆袖子喊:“桃三娘呢?我的酒呢?”
桃三娘端着一碟菜走出来:“原来是孔先生来啦!请稍等!”她把手上的菜送到客人桌上,就转来笑道:“我也不晓得我那酒做出来合不合你胃口,昨晚送去那壶,先生喝了如何?”
“昨晚?”孔先生乜斜了眼睛看桃三娘,他似乎听提到昨晚就很不高兴起来:“不怎样!与我在金谷园时喝的就差远了!若说起来,那金谷园里的是才真是琼浆玉液呢,金谷酒、金谷酒!这名字也不是浑乱叫的,不过,”他又顿了顿,许是想起自己还得在这吃饭吧,便把声量收小一些:“你做的酒呢,也不错了,凡酒之中尚算佳品!给我打一壶来喝着,另外上些饭菜。”
“是。”桃三娘答应着去了,不一时就捧着酒和饭菜出来,我看那孔先生嘴上不说酒好,却也不少喝,一壶酒很快就下了肚,他才开始吃饭,吃完了饭又叫一壶,一杯接一杯,直喝得醺醺醉意的模样,才起身,喊完结帐后,他从衣服里面拿出钱袋,打开拿出一颗,却分明是石子儿,他以为是自己醉眼看错了,又定了定神再看手里,分明就是石子儿,他再把钱袋里其它东西都掏出来,也全是土渣子和一些石子儿,他才惊了,一时站在那里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桃三娘故作疑惑地问道:“孔先生,你怎了?”
他一手拍拍后脑,勉强打个哈哈道:“出来急了,银子忘了拿,我这就回去,酒饭钱明日给你送来。”
“行!先生尽管回去休息吧,都是街坊,不必在意这个。”桃三娘说着便送他出门去,孔先生急急走了。
过了一会,我看天很晚了,便跟桃三娘告辞,抱着乌龟回家去了。
刚走到我家门口的时候,我怀里的乌龟忽然手脚一齐伸出来剧烈挣扎,我没抓稳因此让它掉到了地上,我正想说它淘气俯身下去捡,却见它比平时快许多地往前爬了几步,低头一口咬住个东西,我惊道:“你又在吃什么?”赶忙把乌龟抓起来,借着我家屋里透出来的一点光,我看见乌龟嘴边还露出一截没有尾巴的白壁虎身子,正在拼命挣扎,乌龟直着嗓子一顿大嚼,我惊出一身冷汗,莫不是那只啖精气鬼么?……它变做壁虎跑到我家门口来了?
乌龟仰了仰脖,便将整只壁虎吞进去了,它翻翻绿豆眼儿看看我,就把头缩紧壳里不理我,打算睡觉去了。
孔先生辞了学堂的差事走了,许多人说他念叨着一个女人的名字,似乎那女人不辞而别了,所以他很难过的样子;但也有人说是因为他对学生不好,常找名目去学生家里要钱要米,后来把吴梆梆那么一个活泼的小子都打坏了,他自然没有面目继续留下来,不过他走的时候,几对孩子的父母还是凑钱请他在欢香馆吃了一顿饭,他在席间又发了一通“金玉在怀,可惜无人不识”的论调,端着酒壶痛饮,说这金谷酒非金谷酒,金谷酒乃是一人间大梦云云。
之后桃三娘还和我说笑过:“你可知道那种人的欲望是怎样?那些酸腐日日看书,大多因为前人有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看那些戏文里通通都是些穷白读书人遇到情深意重的富贵女子,对他们百般恩爱痴缠,其实那都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欲望罢了,个个自负才高八斗,其实不过只有八斗想入非非!”
我想起那孔先生一边说酒不好一边又接连痛饮的模样,竟从心底有种失望……
三、阿官鸭
竹枝儿巷里有户姓周的人,因为他家门前有一株老榆树,所以街坊都戏称他家的男人为“周榆”,可能又因为他年纪都三十好几了,所以不少人也喊他“周老榆”。
周老榆的第一个女人据说病死好久了,留有一个女儿,和我一样大,唤作香姐的,但我很少看见,听说在外婆家住着;到去年,周老榆才又续娶了个媳妇,是个绍兴人,大家都叫她兴儿姐,年纪不到三十的样子,生得高大白净,说话温声细气的。
今天晌午,我家隔壁婶娘来找我娘闲聊说道,看着我娘隆起的大肚子问:“这几天就要出来了吧?巷子里的周老榆家那兴儿姐也要生了,她老娘还巴巴地从绍兴赶了来,我昨晚正好看见她坐的车子停在那棵大榆树下,把大包小包不断地往下搬,看样子真是带了不少东西来看女儿。”
我娘正在为我爹缝制一件新的葛布夏衣,她笑道:“肯定抱来两坛子绍兴的老酒吧?煮姜红糖鸡蛋。”
我在一旁看着娘的肚子,娘太瘦,但肚子隆起又高又尖,爹跟我说这必定是弟弟没错。
“呵,还有一只公鸡,一只肥鸭子。”婶娘笑道:“生孩子之前,吃了公鸡肉好保佑生个男娃娃。”
“他们那儿的风俗吧?听说还要拿陶罐子焖鸭子肉,然后站在女婿家门口喊‘阿官来哉’?”
我在一旁听着新奇:“要拿着鸭罐喊‘阿官’?”
婶娘点头:“是啊,他们讲究可多了。”
我又坐着听她们闲话了一会,再过几日就是清明,但怪的是今年不像往年那样多雨,日头干干地照着,竟仿佛有一丝秋意模样的清爽,这大中午的,我靠着门槛对着院子坐,不知不觉有点犯困起来,便把头往旁边一靠闭上眼睛打盹。迷迷糊糊间,感觉有徐徐的风从小小的弄堂口吹进来,掠过我的鬓角耳边,带着些许凉意,让人觉得很舒适惬意。
家门外的竹枝儿巷口有人拐进来,好像是个女人,因为我听见“笃笃”的木头鞋底子敲在青砖石面的响声,是谁呢?往巷子里走进去了,这附近很少有人爱穿木底鞋子的,穿木底鞋多半只在雨天,而今天干爽晴朗得几乎看不见云彩……我恍惚这么想着,就睡沉了。
这一觉睡了半个时辰才醒,婶娘还在,和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我到水缸舀出一勺水到院子里洗了洗脸,看见乌龟缩在一丛新长高的韭菜里不动,便把它捉出来:“你要偷吃韭菜啊?”
乌龟没理会我,脑袋也不伸出来。
我觉得无趣,只好把它放回原地,然后出了门跑到欢香馆去。
桃三娘在收拾鸭子,整只大肥鸭洗净切成块,然后下锅炸出鸭油,再捞出来,另起热锅,将火腿与笋切片,加黄酒、酱油、盐、冰糖一起,混入鸭肉焖成一大锅,桃三娘一边还问我,家里今天有没有熬鲫鱼汤?但记得不能烧得太油腻。
忽然门外有人喊桃三娘,我跟着一块走出去看,是个操着绍兴口音的婆子站在那,桃三娘热情地迎过去:“婆婆有事?”
那婆子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住那边巷子里周榆家的,真是晦气,家里带来的砂罐儿早上失手砸了,去问那卖店里,却说这货刚卖完的,下剩两个都卖给你们店里了,所以我就想来问问,老板娘要是不等着急用,就卖一个给我。”
“噢,我当什么事,您老是兴儿姐的娘吧?大家都是街坊,兴儿姐快生了,我也正等着吃红蛋呢。”桃三娘一边笑道一边引她坐,又叫何大倒茶,自己到里面去拿罐子。
我在一旁看着那婆子,她还算和蔼的模样,背有点弯佝,目光精神,可能是人逢喜事吧!
桃三娘刚找出砂罐来,只听“呼啦啦”一阵马蹄和马车轱辘的响,一辆马车驶到欢香馆门前停下了。李二拿着一张脚踏凳立即迎出去,赶车的马夫掀开车帘,将里面的人扶着下来,婆子看见这样情景接过罐子把一些钱往桃三娘手里一边塞一边说:“老板娘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好,婆婆不送了。”桃三娘有礼地送走那婆子,才又转过笑脸去招呼那人,我则在一旁看着那婆子离去,心里却想,她专程带来做鸭子的砂罐失手砸坏了,莫不是大人们常说的不吉利么?
我回到家中,娘已经忙完了手上的活计,那位婶娘却还没走,反倒又多了一位,她是住在周老榆家旁边的,姓王,我过来时正好听见她在说,周榆他家兴儿姐的肚子有动静了,方才她正帮她老娘在院子里收拾鸭子的,忽然就肚子疼,她老娘却出去了,是香姐把她搀进屋去的。
“是要生了吧,她可是头一胎。”我娘笑道:“香姐也真懂事呢,听说二娘要生了,就从外婆家回来帮忙照顾,别看她人小,可确实懂事,跟她二娘两人相处和睦,不简单哪!”
“好不好,外人哪知道。”住我家隔壁的婶娘冷笑一声道:“我可从没听说过二娘能对那前妻孩子真正好的。”
王家婶娘的面容有一种黄黄的倦气,还有不少斑点,眼睛里没什么神气,她听到这便摇头道:“还好还好,兴儿姐对香姐也不刻薄,之前周老榆炖只老母鸡给兴儿姐补身子,她还分了汤给香姐呢。”
“就喝汤不给肉吃也叫好?”隔壁婶娘仍在冷笑:“我要是香姐她娘,可真是放心不下这丫头呢,香姐她娘又死得那么冤屈。”
听到这话,王家婶娘的脸色猛地一沉:“你别胡说,吓唬人么!”
隔壁婶娘满不在乎:“你怕啥?”
王家婶娘瞪了她一眼,然后竟起身气哼哼走了。
隔壁婶娘撇撇嘴:“这些人当初只知道落井下石,终于香姐她娘死了,他们才知道害怕,嘁!我是看不上这些人。”说罢,也站起身跟我娘摆摆手:“时候也不早了,我家死鬼男人该回来了,我也得回去烧饭。”
“慢走。”我娘送她们出门去。
回头我不禁疑惑地问我娘:“婶娘说香姐她娘死得冤屈?”
我娘微皱眉头:“小孩子问那么多大人的事干什么。”便堵住了我的嘴,我也不敢问了。
我帮娘一起洗菜做饭,等爹回来吃,已经是天擦黑的时辰了。
站在我家院子,能听见巷子里远远地传来一个女人拖长的声音:“鸭罐(阿官)来哉——!鸭罐(阿官)来哉——咯!……”
我一边洗着碗筷忽然打了个冷战,因为我又仿佛听见了白天听到过的那个木鞋底子走路的声音,“笃——笃——”,已经经过了我家门口,朝巷子里走去,但听那声音,却怎么走得一步一停,仿佛是有气无力似地挪过去似的?
巷子里不知谁家的狗突然吠了起来,把我吓得手里的一只碗差点打掉,我一时间恍惚觉得,那脚步就是循着那喊“阿官”的方向走去的,但那脚步走得如此地慢,若有若无。
我不由得直起身子,朝围墙外张望,但巷子里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我又下意识朝另一头欢香馆的那边望去,那双高悬的大红色灯笼一如平常在那轻轻摇晃,我心里才定了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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