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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国血-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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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怡显然有备而来:“我要走啦,顺便跟大家告个别。听说迟队长也要走了,我想把你的东西当着大家的面还给你。”
  这么说着,雪怡掏着一个信封,把它递给坐在门边的王顺。
  迟建军的脸透彻地红着,局促不安的,就像面对赃物的犯罪嫌疑人一样。
  雪怡说:“王顺,你把它念念吧,反正大家都走了,就当是欢送会上的一个节目吧。”
  那一刻场上奇静,信纸从信封里抽出来窸窣声被成倍放大,强烈地震动着大家的耳膜。那是一张粉红色的彩色信纸,右下角还印着一丛精美的兰草。王顺把它展开,匆匆扫了一眼,手就有些发抖。舔舔嘴唇,又觉得难为情,看看雪怡,眼神就慌乱了。
  雪怡命令说:“念!”
  王顺只好结结巴巴地念起来:
  轻轻地你来了
  像绵绵的一阵春雨
  滋润着我久已干涸的土地
  轻轻地你来了
  像一股甘甜的泉水
  倒映着我冲动的青春
  轻轻地你来了
  似一枚鲜活的种籽
  播进我火热的田野
  轻轻地你来了
  是一斛香醇的美酒
  迷醉我风华的韶年……

  《国血》 第十八节(2)

  王顺不认得“涸”和“斛”,念到这卡住了,就问迟建军。迟建军把头埋在两膝之间,还得回答王顺的提问,这就很滑稽了。可大家谁都笑不出来,因为这个效果和刚才的评功摆好反差太大了。
  雪怡说:“请问,你们谁能写出这么好的诗来?方圆百里,恐怕也不会有人写得出来。过去我轻轻的来了,现在我又轻轻的走了,迟队长,难道你就不能再给我写上一首?”
  迟建军喃喃说:“雪怡,求求你,给我留点面子……”
  雪怡说:“你不但不再写诗,你连我的面都不肯见了,为了一个副科级,你甚至都不说一句送别的话,真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哪!”
  高喜扬听不下去了,就阻止说:“雪怡,别这样,我们在开会……”
  雪怡鄙夷地笑了一下:“你算我的什么人?过去你是我姐夫,可我姐姐为你死去了,你和我,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这么多年,我看姐姐的面子,为你支撑着这个家。没想到我这个地主的后代,反倒成了你的的长工了。你,还有你,你们这些臭男人,还我的青春!”
  说着雪怡哭起来,仿佛是江河决堤,一发而不可收。高喜扬联想起雪怡多年的操劳和命运的坎坷,也禁不住泪水纵横。随着雪怡的号啕离去,欢送会不欢而散。杜青站起身来,一面唏嘘,一面意味深多地说:“有意思。真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平时都做出一副豪迈的样子,高唱我为祖国献石油;可有谁想到过,石油是咋鼓捣出来的?没有雪怡这样的女人,你高喜扬,你迟建军,你王顺,包括我杜青,算个狗屁?咱们,都对不起这样的女人哪!”
  晚上食堂准备了简单的饭菜,供大家小酌。因为那段插曲,大家的酒都喝得艰涩,仿佛咽药一般。惟有迟建军自斟自饮,好像要借酒浇熄心头的愁苦。雪怡已经决定,要连夜坐送材料的汽车走,两个孩子又哭又闹的,但雪怡铁了心,任凭他们使尽浑身解数,坚决不予通融。高喜扬敷衍地喝了两杯,觉得把雪怡一个人丢下凄惨地告别,实在太不对劲,就拉上王顺和杜青两对,回家来做最后的挽留。
  雪怡正在用装木炭的铁熨斗给高喜扬熨衣服。看见他们进来,没怎么理睬,头也不抬地对高喜扬说:“到上头去开会,千万别邋邋遢遢的,事先熨板正了,省得人们笑话你。”
  高喜扬一时感慨万千,说:“雪怡,你要是真这么走了,我这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雪怡说:“你光考虑你自己,咋就不为我考虑考虑?”
  杜青说:“你想得太多了。实际上开天村的人对你都很好,不能因为迟建军欺骗了你的感情,你就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
  雪怡淡淡一笑:“他骗了我,你们也在骗我。我知道,开天村的人没有不笑话我傻的,只是可怜我,装做不笑话罢了。”
  宋兰和秦月晖刚说了两句,就哭了。
  宋兰说:“黄姐,我舍不得你,可也留不下你。如果高队长不想娶你,你也不想嫁给他,那我支持你走。开天村让你伤透了心,你的前程一点儿亮光都没有,何必非要在这继续待下去呢?”
  秦月晖看着高喜扬说:“高队长,你表个态吧!”
  高喜扬是没法表态的,这种事又不是生产任务,而且两个近在咫尺的人一直在捉迷藏,谁都弄不清对方的心思,他怎么好表态呢?又是被迫签定的城下之盟,让男女双方都别扭,倘若雪怡真的留下不走了,那就等于她在闹着非要嫁给高喜扬呢……
  高喜扬就嘿嘿着说:“雪怡,你可不能走;你一走,我连个熨衣服的人都没有了,这标杆队长还咋当?”
  就在这时,迟建军满身酒气地闯进屋来。他扑通就跪在了雪怡的面前,哭着说:“雪怡,你打我骂我都行,可你不能就这么走了。我这就去找组织,请求他们把我这个小小的纱帽翅摘了。我不是个地道的男人,我那边戴着绿帽子,这边又跟你扯着哩哏儿咙,虽说也有海誓山盟,最后还是做了夹生饭。我是被提拔了,这似乎意味着我的成功;可我在做人上实在是太失败了,失败得一塌糊涂。你要是下不了手,我替你打,非痛打我这种负心汉薄情郎不可!”
  这么说着,迟建军就开始掴自己的脸,左一下右一下,直煽得噼啪做响。雪怡掉过头去不看,眼泪却扑簌簌落了下来。
  高喜扬拉起迟建军说:“行了行了,挺大的老爷们来这一出,何必呢?有话坐下来说,说破无毒,反正又没有外人。”
  迟建军就坐在了炕沿上,两只醉眼红枣一般,直勾勾地看着高喜扬说:“高队长,说来说去,责任还在你身上。嫂子去世,你和雪怡正好组成新家庭,可你不往前冲,你非往后缩,这就给了别人错误的信号。”
  高喜扬说:“事情没那么简单。起初雪怡是誓不婚嫁,后来你们这些人围追堵截的,我又是大哥,又是队长,也是结过婚的,咋好跟你们争?狼多肉少,我总得发扬风格吧?”
  几个人笑起来。雪怡也笑了一下,很隐蔽。
  王顺检讨说:“也怨我,一个傻心眼儿,非要跟雪怡好,结果把队长的视线搅乱了。实际上,我和雪怡根本就不合适。”
  杜青说:“咱不叫队长,咱叫大哥吧。大哥,你是咋想的?是你看不上雪怡,还是雪怡看不上你?”
  高喜扬说:“别搞逼供信好不好?”
  王顺说:“队长总跟我说,他是结过婚的,不能多吃多占,有了合适的对象,先可着未婚的单身汉。他明知道我不可能成功,可出于同情,也不好意思说破,结果闹来闹去,让迟建军见缝插针,钻了空子。”
  迟建军发誓诅咒说:“高队长,高大哥,我对着灯说话,我没动雪怡的关键部位,不过就是玩玩花架子,做做表面文章,等于撕了商标却没拆封。我要是撒半句谎,天打五雷轰!”
  屋里的人都笑了,雪怡也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她说:“我之所以要走,不在于迟建军,而在于高喜扬。姐夫,我长得不丑吧?这么多年,我整天在你眼前晃荡,你都视而不见。你太君子了,比柳下惠还君子呢,应该改名,叫柳上惠才对。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走了弯路。你太不在乎我了,这对我来说,也是极大的羞辱……”
  高喜扬以酒盖脸,也无所顾忌了,索性就拦住她的话头说:“谁说我不在乎你?我可在乎呢,不过我是在悄悄地在乎。我还君子,我卑鄙无耻的时候你还没看见呢,都跟臭流氓差不多了,我不过是在强装着强忍着。每当我和你独处的时候,我都要对自己说,高喜扬,党和人民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屋里屋外登时爆发出哄然大笑。原来,昆仑作业队的弟兄和家属们也都赶过来劝留,只是屋子太小装不下,就悄悄候在外面听声,听到高喜扬这种有趣的坦白,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雪怡受不住了,提起包就走,一边走还一边磨叨说:“你这种人,真是死脑瓜骨。党和人民是那么考验你的么?你正好理解反了。真不明白,我姐当初是咋嫁给你的!”
  雪怡来到屋外,后面的人跟着拉她喊她。只见外面门口两侧,男女老少夹道而立,静默着谁都不吭声,只是用祈望的眼光看她,又似欢送又似挽留。雪怡一时懵懂了,定住了身子不动。王花动用了她高亢的嗓音,带头哭道:“大妹子,你不是高队长的妻子,却一直是他的贤内助,是作业队的大功臣。我们最后求你一次,你要是忍心从我们中间走开,那就算我们为你送行了,你要是这么走了,以后就再也别回来了!”雪怡踌躇片刻,便扔下那包,大声哭了起来。她说:“高喜扬,我是上辈子欠你们家的,这辈子咋还都还不上了!”

  《国血》 第十九节(1)

  十九
  迟建军的任命令终于下来了,是到上级做工会干部。迟建军心里也明白,由于是唐秀的舅舅给挣的口袋,上级对他并不感冒,不过就是给他个闲职,应付一下怎么都绕不过去的省里政要。“文革”后恢复起来的工会组织,似乎还处在睡眼惺忪的阶段,干的都是锦上添花的俏活,管的都是可有可无的闲事,所谓“工会工会,吃饱就睡,醒了喊万岁,想起来收会费。”意思是说,一旦想不起来,连会费都不收了。这话偏重调侃,未免过分,但大致状况还是勾画出来了。
  迟建军正当盛年,仍然志存高远,不想趴在一个小小的副科级上虚掷光阴,就请求继续留在昆仑作业队,虽说是艰苦劳累,却能过得充实。何况为了服众,他太需要实绩了,得踏踏实实干几件漂亮事,为以后的晋升做好铺垫。在组织部办了关系,老南就对他说,你一个副科级干部,留在作业队,怎么管理呢?是你领导高喜扬,还是高喜扬领导你?迟建军说,就算我蹲点调研,下放劳动了。最不可理解的是唐秀,她说,我知道你为啥恋着开天村那破地方不走,不就是有个黄雪怡嘛。人家眼看就嫁人了,你还空劳牵挂的,有意思吗?恐怕你连根毛毛都捞不到了。迟建军说,你这不但是妇人之见,更是小人之心。我就是舍不得开天村,你爱咋想就咋想吧!
  迟建军张罗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在五一国际劳动节,为王顺和宋兰举办婚礼。也撺掇过高喜扬,让他和雪怡也一起办了。高喜扬很是不好意思,说我二婚哪能大张旗鼓?再说,雪怡让你给亲过,总觉得身上脏,就像弄上屎了,一时半晌也没有结婚的意思。迟建军就笑着擂他,说黄家这姐俩都有洁癖。所谓用人如器,就像酒杯,这人喝完了,那人刷刷再用,不是一样的吗?高喜扬说,怪不得,你和那个商店主任老温总用一个杯子喝酒呢。迟建军被戳到了痛处,窘着脸对高喜扬说,你是我哥,雪怡今后就是我嫂子,对嫂子我岂敢不恭敬?那我连人都不是了。中央号召咱们团结起来向前看,哥呀,你做做嫂子的工作,让她往前看好不好?你们一时不结婚,我一时不安宁,都觉得自己是历史的罪人了。
  自从和雪怡达成共识,高喜扬回家的次数明显多了。而且两个孩子都很懂事,他一回家,他们就躲出去,还改口跟雪怡叫妈。雪怡说姨和妈能差多少?真有那一天,你们还是继续叫小姨吧,这么叫我听着习惯了。
  高喜扬和雪怡真就有了肌肤之亲。第一次拥吻,他们都有些不好意思,互相都不敢对视,只是羞笑着把眼睛看着别处。高喜扬说,我还以为,你变成了一只工蜂,只会干活,不懂得别的呢。雪怡说,这恰恰就是我想对你说的。高喜扬说,我比你大了那么多,这实在太不公平了。雪怡说,如果不是你总按程序走,我们的第三个孩子都该很大了。你这个人,工作上大马金刀,感情上总爱转磨磨兜圈子。高喜扬说,说来说去,我就是抹不开;世上抹不开的人总会吃亏的。雪怡说,不管怎样,我交到你手上的是一个处女,为此我很自豪。高喜扬说,对我来说,这太奢侈了。能让我检验一下吗?雪怡一听这话,她的粉拳就雨点儿一样落在高喜扬身上。
  高喜扬像似接到了信号,迅速地把雪怡剥光,一件展品似的陈列在炕上。那还是在她洗澡的时候,他偶然之间匆匆得见的胴体,尽管一直干着粗活,可依然娇嫩无比。他忍不住俯下身去,用舌头感受那些令人眩晕的起伏。他眼前都是雪洁的影子,雪洁的音容笑貌真实而又虚幻,和眼前的雪怡重叠在了一起。他衔住了她的奶子,那对坚挺的贞女之果散发着隐隐的香气,就像新熟的白兰瓜一样。高喜扬禁不住泪流满面,——自从他挨饿晕倒在黄家大门外那天起,似乎一切就是天意注定,那个早已被历史湮没的老地主不但给了他生命,还给了他两个女人,这是多大的恩德呀,尽管作为一个阶级他不敢妄言,作为生命个体,他永生永世都难以报偿……对于雪怡来说,这绝对是致命的一击,她被男人有力的嘴巴嘬得稀淌哗啦,就像一条被抛到岸上的鱼那样扭翘着,昏蒙中一会儿叫姐夫,一会儿又叫喜扬,在两个不同的角色之间来回转换着,苦心固守多年的防线一下子全都垮塌了。高喜扬不想再犯临阵退缩的老毛病,他甚至看到了香穴之内那件脆薄的衬物,它扼守着那条神圣的通道,那无疑正是贞洁的封条。高喜扬热身既已完毕,就要趁热打铁,依照事物强大的惯性,把拆封的事一股脑做下去。雪怡突然清醒了,推开他说:“这不行。咱们还没登记,再说,还没经过我姐的同意呢!”
  在雪怡身上,坚定和脆弱并行不悖地同时存在着。她在长期的动乱中能做到心静如水,这几乎就是不可思议的事。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却又坚守着最后的堑壕,这本身就是很矛盾的。所以在高喜扬看来,女人比男人复杂多了,他懂得生产这一套,可从来就没能真正弄懂女人。欲望的潮水退去,他又恢复了一贯的理智,抚摩着她绸缎般的肌肤说:“雪怡,你是真爱我呢,还是可怜我呢?”
  雪怡说:“都有一点儿。”
  高喜扬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没想到绕来绕去,你我还是回到了生活的原点。这要是早几年该有多好,你我早享幸福不说,开天村也太平了。”
  雪怡笑了:“这就叫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高喜扬说:“怪不得迟建军和你气味相投,原来都爱诗的。这种虚虚乎乎的东西,力量可真大呀!”
  雪怡说:“也许,这就是人类和动物的不同吧。”
  五一节这天一大早,高喜扬带着全家上坟去了。
  北方的冬季漫长而肃杀,而春天则姗姗来迟,五一恰好是冬春的分界。一场细润如酥的小雨过后,荒原上的小草都钻了出来,却又分明是“遥看草色近却无”,大地的基色还是灰白和枯黄。雪洁的坟维护得很好,除了路过的人总要添土除草,还有借地利之便的宋兰,她把这座坟看成是她管辖的“第十六口油井”,只要上班,总忘不了过去看看。
  他们没带烧纸。高喜扬和雪怡都不信那一套,何况风干物燥,在油井附近弄火,一不小心,引起火灾,麻烦可就大了。他们拿来几样简单的祭品,还有一小盆兰花。那兰花其实就是草的一种,如果不是花期,和杂草混在一起,谁都分不清楚。因为它的质朴和不起眼,被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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