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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飞花溅玉录-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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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
  爹爹的话再说不下去,我坐在椅中,隔着烛台上跳动的火光,细细端详着他的脸。他的眼角上堆积了不少碎纹,鬓发也白了几缕,灯下细看,除了那抹藏在眼中的睿智越显深沉,爹爹毕竟还是老了。
  “爹爹为了女儿的事,在朝中很不痛快吗?”下意识地问出口,才惊觉自己不该多嘴。
  爹爹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点点头:“烈火烹油,荣华富贵,外人瞧着咱们将军府,那是荣耀到登峰造极无已复加的地步,但内中的实情,却没几个人看得明白。本想着多瞒你一天是一天,让你在出嫁前过些舒心自在的日子,丫头,你不是笨人,心里在想什么,说给爹爹听听如何?”
  我端起几案上的茶碗,揭开盖子,茶水清碧中透出淡淡的褐色,我将茶奉到美人爹爹手中,说道:“爹爹当年因战功震烁朝野,也因战功获罪被贬黜,想必深知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三年前蓥帝因我而得与东皋订下互不兵燹相犯的盟约,如今三年之期已届,以东皋帝君的秉性,绝不会安然与醒月共享天下,何况更有栎炀国偏安一隅,对两国虎视眈眈。天下行将大乱,此时爹爹为醒月带回绿川冈地的数万兵马,正该是英雄豪杰驰骋疆场为国建功立业的时候,蓥帝看重爹爹,抬举女儿,自在情理当中,但若偏偏在此时闹出投军反叛的丑事,只怕于爹爹和青华溪都非好事。”
  美人爹爹酽酽喝一口茶,眸中精光投在我的脸上,默默颔首。
  “家宴那日,花飞雪断我一根手指,十指连心,切指之恨我此生铭刻在心。事后蓥帝下旨严惩,花飞雪固然死不足惜,但她是武翼都骑尉夫人的亲姐姐,是花家寨村长的爱女,也是随青华溪一十八寨投诚归顺的族人。她虽伤我,伤的却是云翊将军的颜面,若蓥帝杀了她,则朝中上下将如何看待爹爹?花家寨老村长一向视女如宝,若是飞雪死了,难保不会生变,则那时绿川数万族人又该遭人怎样看待?如今战祸只在眉睫,蓥帝册封我为帝后不无私心,但也是为着醒月国大局着想,绿川冈地归顺,则醒月西南边疆无后顾之忧,哪怕东皋和栎炀同时举兵来犯,也并无可惧,绿川不稳,则醒月腹背受敌,必然岌岌可危。这些,女儿想得到,爹爹自然也想得到,蓥帝何等睿智,又岂会不懂?故此以他目前的处境,花飞雪更是杀不得。为死一人而伤全身,不若保全了飞雪的性命,保全了所有人,也保全了蓥帝的江山,方不辜负爹爹二十余年来隐姓埋名的苦心!”
  我一番恳切言辞说完,美人爹爹恻然长叹,侧头避开了我的目光:“丫头,你说得何尝不是道理,爹爹也因此事而烦恼。绿川冈地归顺不久,若是蓥帝下旨杀了飞雪,恐生激变,到那时怕会连累了青华溪十数万男女老少。但此事蓥帝又须给你个交代,毕竟他立你为后,不能坐视你的安危不顾,是杀,是赦,他也只等你的决意。那夜你入宫求旨赦免飞雪,蓥帝当时虽未答允,但事后和我谈及此事,也感念你顾全大局,正是保全了所有人的做法。只是,只是终究要你亲口说出来,太委屈了你……”
  “忍辱,方可负重,这句话当年女儿说给过君家少主,此刻再一遍遍地说给自己。我为飞雪跪求赦免的旨意,更为她成就姻缘,人人都笑我愚傻,自从爹爹亲手将我送走,时至今日,我受的委屈还少了吗?”我不胜唏嘘地说道,看美人爹爹一脸恻隐,我赶紧接口道,“爹爹,我不是怨你才这么说,你别多心!”
  “不语,爹爹和你娘亲当年送你进含章宫,也是不想你一辈子在花家寨当个野丫头,最终不得出人头地。蓥帝锋芒难掩,金鳞绝非池中物,你能身入含章宫,再加上爹爹身后的绿川冈地,本以为你不会吃太多苦,更能因此荣耀加身。现下看来倒是爹爹错了,父母眼中的‘好’,许是并非你想要的吧?”
  我垂头沉思片刻,抬眸望入美人爹爹的眼底,郑重说道:“曾经我不懂爹爹为何要将我送进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现在想来,这世间没有不疼孩子的父母,爹娘本也是为着我好。自我入宫的那天起,不,自爹爹到了绿川冈地,自我出生的那刻起,我便注定了要成为含章宫里的‘醒月神女’,不仅因爹爹,更因公子兰深谋远虑,早在数年前便已看透了天下形势,公子兰……他要的何止是醒月国,他要的是天下一统,万民归心!今日我问爹爹一句话,女儿想要的幸福,爹爹能成全吗?”
  美人爹爹眸光微转,挑唇而笑:“丫头,你这句话从一开始就说了,岂不省些力气?只是有句话,爹爹得提醒你,君亦清那小子是爹爹看着长大的,他的心里真正想要的,你给不起。你以为你这番成全他和飞雪,就能叫他感恩戴德了吗?只怕是恰恰适得其反,丫头啊,你还是太不了解男人的心思了。”
  我回给爹爹一个微笑,说道:“与其让他娶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不如娶个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女子,他要的我固然给不起,我也无法做到面面俱到,世间事本难两全,何况……爹爹啊,说到底,你对绿川冈地有多大把握?若是因为女儿而毁了所有人,女儿宁可不要这个奢求来的‘幸福’了。”
  “小丫头小瞧你爹爹吗?”美人爹爹斜我一眼,从鼻子里喷出“哼”的一声,“蓥帝下旨迎娶的是云翊将军家的‘小姐’,你爹爹我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将库房里那些个彩礼啊贿礼啊一股脑儿全当嫁妆送还给蓥帝,只当是为扩充国库添砖加瓦了。况且边疆战事一触即发,这么厚的大礼砸回去,应该能堵一堵攸攸众口了吧。”
  我满心崇拜地看着美人爹爹,合着他是将一切计划妥当,连嫁妆都一分不费,早有那些个王公大臣们巴巴地送来了。
  怪道人家送什么他都照单全收,又详细地登记造册录到帐上,看来谁家的贿礼丰厚,说明谁贪的越多,就算最后都被爹爹做人情送给了蓥帝,怕这些人也只能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了……
  冷汗啊,这世间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美人爹爹,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和爹爹比起来,我简直善良如纯洁小白兔,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这天就要变了,又有谁,能拦得住呢?”
  文鼎里的瑞脑香燃到尽头,火光一亮,随即化作灰飞烟灭。
  时至下元节,醒月举国上下行祈福礼,焚金银包,是夜千家万户将轧制好的新巧花船放到河里消灾去厄,看着满河道里五彩缤纷的纸船,让我不禁想起东皋的女儿节时,水云泽中连绵成雪舞银浪的荷灯。
  下元节后十四日坤极册封大典,天将破晓时分,我早早起身,被服侍着焚香沐浴完毕,到祠堂拜过神影,回到廖风堂正厅上时,帝后大婚的礼服已经平整地铺展在芸香榻上。
  雪银丝绞着雀金线织就的阔摆大常礼服,被烛光晃过,裙裾上流过一层又一层莹华璀璨的光芒,仿佛柔和的月光倾洒其上。礼服的袖幅上坠饰冰蓝宝石,每一片孔雀羽的翎眼上镶嵌着一颗血莲红宝石,紫鸦乌色的织锦玉带交缠两条宫绦,打着同心结,纤长的流苏碧丝线珍珠串垂到裙摆以下,丝丝缕缕,缠绵不尽,红玉结钮,银刻九鸾,正衿滚绣行龙,鸾凤,日,月,星辰,宗彝,黼,黻,腰间一块白璧无瑕的玉佩,雕成兰花形状,用银丝勾了两片迦兰紫藤叶。
  极尽奢华的帝后礼服旁端放着一顶凤冠,我数着上面的珠串,轩厅门开处,娘亲随一众宫妇走了进来。
  为首一名宫妇向我拜礼,恭敬跪禀道:“今日拟定于兰临殿举行坤极册封大礼,之后于月影台设宫宴筵请文武百官,恭请贵人即时大妆更衣,以备迎亲吉时。”
  我点头示意,说道:“你们退下,我有话要与夫人交代。”
  宫妇们婀娜倒退出正厅,娘亲走到我的面前,我转头看向她,轻轻唤了声“娘”。
  她将我一把揽入怀中,摩挲着我的脖颈,深吸口气,说道:“不语,我的女儿……”
  娘亲脸上的神情,让我恍惚忆起十年前坐上含章宫车的那个瞬间,她靠在柴门旁,默默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水。
  胸口微微地酸胀,我抬头迎上她的视线:“娘亲想是舍不得女儿吗?”
  娘的眼中溢满不能流出的泪水,勉强对我笑道:“不语,这些年你在外面受了委屈,娘知道说什么都为时过晚。只是好容易咱们一家人团聚几日,你又要离开了……咳!明明是女儿大喜的日子,娘倒想哭,真是……”
  “娘,你和爹爹多加保重,女儿今日之后不能再在爹娘身边尽孝了。虽说爹爹如今皇宠甚隆,却也难保将来没有闪失,娘亲比女儿更深知爹爹的心思,必要时务须记住‘激流勇退’这个道理,此外女儿再也没有任何惦念。”
  随着激流勇退四字被我缓缓说出口,我在娘亲手背上用力按了下,娘抬手揽住我的肩头,轻声说道:“你说的我都记下了。不语,让娘最后为你妆容一回,可好?”
  我还未答言,她已揭开案上的雕漆妆奁,挑出一根玉簪,将簪中所贮的香粉倒在掌心中,轻轻扑打在我的脸上。香粉润白薄透,娘的手指细细摹画过我的眼角眉梢,将粉一点点展匀,又拈起一根螺子黛握进指端,俨俨施过我的双眉,我侧头向镜中瞥去,竟是一双俏丽冷挑的却月眉。
  “记得娘亲曾为我画过远山眉,画得极美,今日这眉形倒也别致。”我笑着说道,压鬓的珠滴映在靥畔,洒下点点光晕。
  娘亲笑而不答,将我的长发挽起,用一支翔凤展翅乌金冠珠钗绾成妇人的发髻,从妆奁的格底取出一对叠花紫榴石耳铛,为我轻轻戴在耳上,一摇一荡间尽显莹华。
  我从椅中起身,朝她跪拜下去,毕恭毕敬叩首道:“母亲,女儿走了。”
  娘亲挽住我的双臂,将我扶起来,她的眸光溶溶,漾起一抹难掩的傲色:“我的女儿,从今以后必定荣耀披身,流芳醒月,受万民景仰!”
  我挺直脊梁,扬手展开嫁衣,翩跹的衣袂在空中甩出一道红色弧线,割断了我的视野,也挡去了母亲脸上滑落的泪珠。
  黄缎盘金绣凤大礼舆停驻在云翊将军府门首,一眼难以望到尽头的迎亲队伍拥堵在金谷巷中,绣锦帷幕之外围挡着身穿彩衣的观礼人潮,凤翣龙旌,雉羽宫扇成双成对,伫立在一旁的宫侍手中捧着销金炉。五色排穗花轿象征性地从府中直抬到大礼舆前,轿帘揭开,宫妇手捧金盘走进舆中,半晌后空手倒退而出,鸣礼炮一声鸣响,宣告了坤极册封大礼的开始。
  大礼舆随着一声炮响端然起驾,九凤黄金伞遥遥在前方开路,迎亲队前的执引宫侍扬撒起漫天花淑,将帝后的辇舆所过之处铺满花瓣,御香缭绕,兰麝盈睫,我杂在观礼的人潮中,看着黄金凤舆踏过落花,渐行渐远。
  趁人潮涌动的间隙,我拐进巷口的窄道,甫一踏出金谷巷,街头巷尾到处拥挤的人潮瞬间将我涌入其中,凤阳城中今日人人锦衣玉带,仪容修美,打扮得分外光鲜亮丽,我一身红衣间杂在人群里丝毫不起眼。
  挤过一层又一层的肩膀,举步维艰地走进对街里熟悉的窄巷,顷刻间清冷下来的空气让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抬脚一溜儿小跑,奔着华府的方向跑去。
  华府门前的石狮子依旧和我离开那天一样,笑容可掬地镇守在朱漆大门前。我走上几步,叩响了门上的铜环,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道缝隙,露出华叔那半张满是褶皱的老脸。
  我凑过去,抬手在他面前晃了下:“还不快开门?几个月不见就不认得了吗?”
  “姑,姑……娘!?你不是,不是……你怎么!?”华叔瞠目结舌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侧身闪进大门,看着他惊慌失措地将大门重新关好。
  “你想问我此刻怎么没有坐在外面街上的那顶凤舆里是不是?”我忍不住好笑地问道。
  华叔忙不迭地点头,随即又用力甩头,说道:“自从三个月前,咱们听说了今上要迎娶将军府小姐的消息,就估摸着姑娘不会再回来了。谁知道,谁知道你这下又……诶!反正我也说不好,那外面那凤舆里的是……?”
  我冲华叔眨眨眼,轻巧说了句:“空的。”
  “空的!?”华叔失声惊叫起来,呆怔地瞪着我,半晌之后才忍不住“嗬”了声,跺脚道,“这么说来,今日蓥帝岂不是娶了一副空架子?我的姑奶奶,您可真是胡闹啊!这下……云翊将军可怎么好?将军和夫人就这么让您跑了!?”
  我一摊手,耸耸肩说道:“我跑都跑了,还能怎么办?最多不过是闹个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华叔,你怕不怕死啊?”
  我故意试探向华叔看去,他老脸蓦地红了,狠狠瞪我一眼,呸道:“哼!我老头子能是怕死的人吗!?要是我怕死,当初也不会和姑娘这么九死一生地一路闯过来了!姑娘小瞧我没关系,左不过是个死吧?等刀口架脖子上了,我要是皱一皱眉头,姑娘才知道老头子是不是条汉子呢!”
  “行了行了,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您老怎么说得好像咱们这会子都要上法场了?您不怕死,我也不怕死,公子呢?他怕死吗?”我笑嘻嘻地问道。
  华叔一听我提到无尘,立刻双眉耸立,将我当仇人似的下死劲盯了一眼:“亏姑娘还记得咱们公子?自从那晚你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后来公子醒了,先是不见了姑娘,后来又听说蓥帝赐婚的旨意,到今日他都,他都不好呢……姑娘趁现在进去看看他吧,只怕多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华叔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后面的话被浅浅的哽咽堵住,一瞬间,我再也找不到呼吸,仿佛被滚烫的铁水从头顶灌透了全身,将我的双脚死死地钉在地上。
  “无尘,无尘他……怎么了?”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出口,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华叔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摇了摇头,叹口气,没再说什么。
  我顾不得华叔,返身向后院跑去,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重复着,重复着——叫着无尘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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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燕于双飞

  第七十二章 燕燕于双飞
  满目山河空念远,
  落花风雨更伤春。
  木莲花树下的锦榻上,仰躺着一抹纤白的身影,摊开的书本遮去了那人的脸庞,榻边的高几上摆着博山香炉,天青色茶盏里的香茶兀自散发着热气。
  微风徐徐,将书页轻轻地卷动了下,风过无痕,一片花瓣坠落在榻角。我缓步走过去,生怕惊醒了榻上休憩的人,每走一步,我的心便跟着剧烈地颤动一下,仿佛下一步之后,眼前的身影就会凭空消失,就会像乍现的昙花一样失去踪迹。
  白衫翩翩,阳光炽烈得灼眼,视线变得天旋地转,我屏住呼吸,伸手拿起那本遮面的书。曾经美冠天下的檀面如今纵横交错着伤痕映入眼中,淡过远山的修眉,恰被鬓角的伤痕划开犀利的棱角,修挺的鼻梁从中塌陷,惟有一双眼眸依旧苍绿如洗,正一瞬不瞬地凝望着我。
  “无……尘?”涩涩开口,才发觉说出口的话音,竟是带着难抑的颤抖,“华叔说你,说你……”
  他凝碧的绿眸微转,望着我问道:“这位姑娘,你是……何人?”
  他看我的目光中透出疏离与陌生,我下意识地错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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