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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前巷说百物语 作者:[日]京极夏彦-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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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怀怨恨不甘么?因而才会本着对王法的满腔愤怒,恣意危害人间?可真是名符其实、散布灾厄的大魔头哪。难不成把自己当将门(注34),还是菅公了?」
  话及至此,又市再次跪正双腿,继续说道:
  「不过,他可找错吓唬的对象了。只右卫门可没忤逆王法。宫府对其视若无睹,苦的尽是下头的百姓,底层的更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有谁听说过四处敛财的幽魂?难不成是为了把少了的两条腿给买回来?」
  不不,并非如此,山崎回答道:
  「离奇之处在于——有人认识只右卫门,亦有人知道只右卫门已死,即便如此,却有人宣称只右卫门尚在人世,这岂不是相互矛盾?虽有矛盾,但离奇的是——竟无人视其为亡灵或幽魂。」
  「那是什么?」
  「众人似乎皆坚信其尚在人世。」
  这就是麻烦之处,山崎说道:
  「若是亡灵,只消行祭降魔除妖便可解决。但尚在人世,可就无法如此对付。」
  这的确是个难题。一旦如此传言流布开来,再怎么费劲解释此人已死,想必也无人相信。
  无论如何,只右卫门业已不在人世,山崎一脸不解地说道。
  「志方大人也曾……」
  也曾提及此事,阿甲说道。
  ——志方兵吾。
  「那位大人——也曾提及只右卫门?」
  「是的,前去取回巳之八遗体时,志方大人曾询问,此人或店内众伙计,是否曾有得罪只右卫门之情事——」
  「这……」
  ——难道他也知情?
  志方,不,奉行所,大概知道多少?
  当然,志方大人对吾等的差事应不知情,阿甲回答道:
  「此外,奉行所似乎也否定只右卫门之存在。当然,乃因仍有行刑记录可供查阅,不,毕竟是自个儿处的刑——但即便如此,此一传言四处流传既是事实,又有一连串案件与此有关,这下当然不可坐视不管。因此——奉行所应是判断,似有某人假冒只右卫门之名四处为恶。」
  「噢,依理,当然是视为欺瞒较为合理。那么,假设真是如此——」
  若是如此,此人可杀得了?山崎问道。
  「杀不了么?」
  「若真有人冒名为恶,这骗子便是头儿。那么只消将之正法,看似便可杜绝乱源。不过,即使将此冒名者捕而诛之,只右卫门也依然不死。不论就擒或处死之人皆不过为只右卫门之冒牌货而已。真正之只右卫门业已死去——意即已免于法网,亦不会死亡。即便收拾了冒名者,只右卫门仍不会消失。」
  「言下之意可是——这股骚动不会因此止息?」
  或许真是如此。
  「此外,头儿或许不只一个,冒名者可能不只一人。若是多人依缜密计谋行事,非得将其全数收拾,方能根除祸端。有三个就杀三个,有十个就杀十个。况且,只要只右卫门这名号不消失,任何人都可冒名顶替。这回的头儿的确是个冒牌货,而擒王亦为擒贼最善之策。不过,又市先生,仅除去现今的冒牌货,后继者仍将前仆后继。」
  敢问这祸根该如何根除?山崎问道:
  「诛杀冒名者?见一个杀一个?」
  这……
  「这岂不是有违先生的规矩?」
  「噢……」
  先生平日常言——
  凡事均可能不牺牲人命,便得收拾——
  棠庵曾如此说过。
  倘能揭露其真貌,便可以计制之——
  只消循线查出鼠辈无从反噬之因——
  鼠辈心生畏惧,乃因无从窥得猫王之真貌使然——
  「只消循线查出鼠辈无从反噬之因——」
  「先生在说些什么?」
  又市倏然起身。
  上哪儿去?山崎问道。目前尚不宜轻举妄动,阿甲也说道。
  「对不住,大总管。我生性天真莽撞,静不下也坐不住。况且,倘若对方胆敢于堂堂白昼来袭,大伙儿群聚此处,同样将遭歼灭,大爷说是不是?」
  「话是没错——」
  「记得大爷也曾说过,兵法有言,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嗯,山崎应道。
  「避而非战,实为良策,这可是大爷教我的道理。与其坐以待毙——或许不如找个退路较有胜算。总而言之,倘若此处毁于敌袭——」
  就转至长耳那毁了的家藏身,又市说道。
  「然该处早为对方所察,这先生也清楚。」
  「是没错,但那床间——尚未为对方所知。」
  「床间?」
  山崎皱眉反问道。大总管就拜托大爷关照了,话毕,又市转身离去。
  「又市先生。」
  阿甲唤道:
  「小心行事,务必保重——」
  朝又市的背影如此说完,阿甲便不再作声。又市头也没转、话也没回地拉开纸门,跨出房外,再静静地将门拉上。
  见角助人在帐房,又市便朝他打了声招呼。
  阿又先生,这掌柜的头也没回地应道:
  「要走了?」
  「没错,出门蹓躂蹓躂。」
  「不会——再回来了?」
  「再说吧。想回便会回来。」
  「噢,想到就回来瞧瞧吧。」
  否则谁也不会回来了,角助语带落寞地说道。
  少这么无精打采的,又市朝角助背后一拍,以中气十足的嗓音说道:
  「往后也只能靠你了。」
  「只能靠我?指的是什么?」
  「傻子。还不就大总管——不,老板娘阿甲?」
  「噢?这……」
  「有什么好支支吾吾的?姓角的,这店家关门大吉后,就仅剩你能照顾她了。你们俩也共事了这么久,除了恩情义理什么的,也有情份不是?」
  噢,角助抬起青筋暴露的脑袋应了一声。
  「哼,瞧你这寒酸性子,别白白错失一段良缘。听好,给我好好活下去。我是一无所有,但你可不是。可别因为生得像条野狗,就死得像条野狗。」
  话毕,又市再度拍拍角助的肩头,接着便推开木门,步出店外。
  夜风徐徐吹来。
  又市使劲吸了口气。
  走上大街,再度回首。
  根岸町,损料商阎魔屋。
  向这面招牌投以今生的最后一瞥。

  【陆】

  又市来到了两国。
  有两件事非处理不可。
  首先,是找着那御行。其次,是造访小右卫门。
  关于那御行,完全不知该从何找起。虽未曾向本人探听,但生驹屋那古怪的少东,到头来似乎也没找着这御行。打听良久,依然掌握不到半点儿线索。
  就这么毫无头绪地找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即便真能找着,又市也不知对现今的事态能有什么帮助。原本猜测此人可能是大圾那头遣来和自己联系的,或许这猜测本身就是个误会。
  至于另一个目的——
  关于小右卫门与此事的关联,又市已确信不疑。又市判断充当只右卫门卒子的无宿人,便是死于小右卫门的强硬手段之下,也知道该上哪儿找他。
  又市伫立小右卫门居处门前。
  望着写有傀儡师小右卫门的木牌。
  默不作声地踏入庭院内,穿越玄关口,一路走上走道。
  走道尽头有个板间。
  前回造访时,就是被引领至此处。
  人若在,便在此处。人若不在,又市也打定主意在此等候。
  推开木门时,又市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房内有具傀儡。
  跪坐于宽敞板间的正中央。
  又市出神地望着这具傀儡。
  板间四隅均立有烛台,每座均点有百目蜡烛(注35)。月光自大窗射下,照耀着这具傀儡。
  这是一具小姑娘的傀儡。
  看来约十一、二岁。又市看不出这小姑娘的年龄,但大抵是这个岁数。不——
  ——傀儡何来岁数?
  只见其身穿绣有鲜艳牡丹花样的振袖,向上盘起的黑发上刺有一根替代发簪的芒草。两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又市。
  ——不,既是傀儡,当然不可能眨眼。
  傀儡既无命,亦无心。这——
  ——难道就是所谓的逼真傀儡?
  一张细长的瓜子脸上,似乎抹有胡粉精心妆点,细致的肌庸甚是晶莹雪白。
  唯有细长眼角上,带有一丝艳红。看似是个小姑娘,或许是双唇未上唇脂使然。
  这具傀儡旁,另有一具个头较小的傀儡,同样是个小姑娘的模样。这便是傀儡戏里使用的净瑠璃傀儡。
  又市出神地观赏这副景致好一阵子,接着才回过神来,环视四方。
  插有许多傀儡头的藁筒。
  分解的手与脚。
  正前方尚有四张榻榻米。其上置有道具箱、笔、水皿及坐垫。
  房内更深处,则设有一不知祭祀何物的祭坛。
  上回造访时没多留意,这下才发现各梁柱间串有注连绳,绳上等间隔地缀有纸御币(注36)。虽因房内昏暗瞧不清楚,但御币的形状甚是怪异,教人看不出是依什么形状裁制成的。
  定睛一瞧,一枚御币微微晃动了起来。
  「小右卫门并不在此。」
  又市登时给吓得朝后跳了一步。
  回过神来。
  竟看见净瑠璃傀儡的嘴宛如梨子般裂了开来,眼球反转,头生双角,并露出满口獠牙。
  「小右卫门并不在此。没听见么?」
  所谓清脆如银铃,指的就是如此嗓音吧。
  此时,大傀儡竟撑着小傀儡站了起来。
  「来者何人?」
  「你——你——」
  竟是个活人?
  「小女留守此处,不容汝擅闯空门。尽速报上名来。」
  「我、我乃——」
  只见这具傀儡将操弄手上的净瑠璃傀儡朝前一凑,凑近了又市的脸颊。
  「我——是个小股潜。」
  「何谓小股潜?」
  「就是个骗徒。」
  话毕,又市逐步退向入口。
  这具傀儡——不,这个貌似傀儡的小姑娘则朝前跨出一步。
  「不过,这位小姑娘,我可不是个普通的骗徒。」
  又市又朝后退了一步。
  「而是擅长化实为虚,化虚为实的——」
  又市已退至走道。
  「小股潜,名曰又市。小右卫门,你可听见了?」
  又市转过身来。
  只见走道另一头冒出一抹黑影。
  「小伙子,怎么又是你——?」
  「我可不是什么小伙子。」
  小鬼头,可别放肆,黑影语带威吓地说道:
  「胆敢乘我外出时擅闯家门,你可真懂得规矩呀,又市。犹记我曾警告勿再来访,无事登门,当心惹祸上身。」
  「倘若无事,何须来访?上这鬼地方哪有什么乐子?倒是,小右卫门,瞧你现身的时机——该不会是自阎魔屋一路跟踪我至此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小右卫门身旁燃起一盏烈焰,看来宛如鬼火。
  「噢?这就是小右卫门火什么的?喂,威胁我可不管用。」
  「威胁——岂止威胁?」
  「难不成打算杀了我?」
  「这就看你的造化了。」
  「哼,少给我逞威风。如何?小右卫门,难不成你怕了?把我给杀了呀?反正也不过是个没没无闻的无宿人。喂,小右卫门,你可说来听听,究竟杀了多少无宿人?今儿稍早那些家伙,想必也死在你手上了。算算数目如此惊人,再添一个又何妨?放马过来罢,快把我给杀了。」
  杀了我,只右卫门可就开心了——又市说道。
  火焰倏然消失。
  霎时四下一片黑暗。板间的蜡烛亦悉数灭熄。
  「果然有点儿气势。不过,又市,可惜你收尾过于天真。倘若挟那小姑娘为人质——咱们可就势均力敌了。你为何没这么做?」
  「因为这有违我的原则。小右卫门,话说回来——」
  又市望向板间,发现那小姑娘早已消失无踪。
  幽幽月光白天窗射入屋内,在地板上映照出一片方形的熠熠白光。
  「——也不知那小姑娘是何方神圣,挟为人质,可不保证有效。」
  「有道理。毕竟尚难辨明她究竟是不是我的亲人。那么——今儿个所为何来?听你方才那语气,似乎知道了不少事儿。难不成是眼见我为你的同党报了一箭之仇,前来酬谢的?还是发现自个儿已无计可施——前来求我助你保住小命?」
  「你这番话说得可真蠢。」
  「蠢?哪儿蠢了?」
  看不出小右卫门身在何方。
  手不见五指、仿佛十八层地狱般的黑暗怒喊道:
  「报一箭之仇?这玩笑也说得过火了吧。小右卫门你这哪叫报仇?不过是杀戳罢了,况且,还是无谓的杀戮。」
  「无谓的杀戮?」
  「正是无谓的杀戮。死在你手上的,是既无权力,亦无家产,更无身分的无宿野非人,无一是遭撵出社稷、贫苦无依的弱者。小右卫门,杀害这等人,可值得高兴?你习得那一身绝活儿,难道就是为了杀害弱者?」
  又市的嗓音为黑暗所吞噬。
  「没错。」
  黑暗回答道:
  「一切正如你所言。然而,这些弱者——又做了些什么?这些家伙所犯下的罪行,可是天理难容。虽说都得怪那魔头的指使——但勿忘这些家伙教多少人饱受磨难,又教多少人命丧黄泉。这些事儿,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同伙就有数人遇害,也看见了遭垂挂示众的尸首。难道即便如此——你还要我放这些家伙一马,只因他们是弱者?」
  「我没说过要放他们一马。」
  而是该教他们收手,又市说道。
  「没错。所以,我不是教他们收手了?」
  「但瞧瞧你用的是什么法子?难道只要杀几个人,就能教他们收手?」
  又市怒喊道:
  「他们不过是卒子,不过是只右卫门的傀儡。除去一个卒子,立刻有其他卒子替补。你杀得愈多,只会让更多家伙受只右卫门迫使。小右卫门,难不成你打算一路杀下去卜将这些家伙赶尽杀绝?正是为此,我才问你究竟打算杀多少人。」
  「那么,又市,我倒要问,这些家伙为何甘愿供那魔头差遗?」
  不正是受胁迫?黑暗说道:
  「不听从便要遭折磨,甚至遭杀害,是不是?我的盘算,可不是除掉那魔头的卒子。正如你说的,这些家伙愈是拔除,只会繁衍得愈多。但倘若让他们知道听那魔头差遗、为那魔头作恶也得丧命——结果又是如何?那些家伙作恶可不是出于自愿,想必也不甘冒生命危险接受那魔头指使——」
  「并非如此,小右卫门。」
  又市跨开双足,与黑暗对峙。
  「你错了。御灯——小右卫门。」
  此时——一盏烈焰倏地燃起。
  火光在黑暗中照耀出一张满面胡须、威严十足的脸孔。
  「小右卫门,你这番话,乍听之下似有道理,实则错误百出。那些家伙之所以任只右卫门指使,并非纯然出于畏惧不从便将遭弑。听命受死亦在所不辞——便是铁证。若是贪生怕死而听命行事的窝囊废,岂可能甘愿拱手让出性命?这你难道不好奇?」
  供只右卫门差遣的弱者,似有某方面希冀只右卫门的帮助——
  没错。犹记棠庵曾如此说过。
  黑暗中接连燃起几盏烈焰,挂行灯(注37)也点上了火。
  「彼等必有无法拒绝的理由。那么,你自己又是如何?以这能将米仓炸得灰飞烟灭的绝技杀害这些家伙,试图以恐惧制止其犯行——你以为就能逼人屈从?」
  「无法拒绝的理由——所指为何?」
  「我不正在找这理由?」
  挂行灯接连亮起,将走道照耀得益发明亮。
  火光映照下,一个一身火事装束的魁梧汉子霎时映入眼帘。
  身旁还站着那仿佛逼真傀儡的小姑娘。
  「又市,见你话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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