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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芙蓉旧事-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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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多得比后边溪的水还要长。红卫兵更走出校门,大搞串联,有的去 温州、杭州等地,不坐车,一路步行,走得满脚尽是血泡。 
  1967年,芙蓉中学自己造自己的反。 
  学校停课闹革命,红卫兵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造反派,大家六亲不认,拿自己人开刀。先是学校领导遭到 揪斗;接着是出身不好的教师被赶下讲台,接受审查;然后是造反派发生内讧,分裂成两派,彼此谩骂、攻 讦,莫名其妙地斗来斗去。校园里漫画、大字报满天飞。厕所里也贴满了大字报。所有的大字报,都用毛笔 抄写,白纸黑字,列着一条条罪状,字字咬人,而其首行,都赫然写着“最高指示”(即毛泽东说)四个字 。 
  学校里还成立了革命宣传队,宣传队队员表演节目,像做广播体操,其动作特别整齐、有力。这些节目 ,大部分是从县里学来的,唱的少,喊的多,充满了革命激情和斗志。 
  俄语女教师王慕娥(武)担任宣传队指导,她30多岁,南京人,从部队文工团转业而来,操一口流利的 普通话,长得非常漂亮。她丈夫在大荆中学教书,出身地主,因不堪批斗而自杀。王慕娥(武)拉扯着两个 幼女,在众人面前,却常常强作笑脸。 
  的确,造反泯灭了人性,颠倒了世道,人们变得疯狂不已。社会上的人特别是农民,也纷纷仿效红卫兵 ,人斗人。在芙蓉街,一街两行的房子,其屋檐下方,凡有空白之处,造反派均用油漆涂写了革命标语。下 街张友邦家坐落在丁字街口,丁字街口是芙蓉街最热闹的地方,因此,他家屋檐下那一排窗壁,就成了“海 报”发布中心,各种充满火药味的“海报”总是一日三换,让人看得心惊肉跳。而大街小巷上,“洋锣洋鼓 ”和“大闹”(即锣鼓队)常常敲得震天动地。大家更打出了各种造反旗号,不光文攻,还武斗,有人弄不 到真家伙,便在腰间别起了裹着红绸的假手枪。         
芙蓉中学两题(2)       
  1968年,人家造芙蓉中学的反。 
  贫下中农选派出代表,成立委员会,进驻并管理学校,于是,学校里的事情,一切由“贫管会”说了算 。校领导和出身不好的教师靠边站,而教师不够,就抽调个别“根正苗红”的小学教师补充。从此,学生们 用不着学文化课,一边读《毛主席语录》,唱毛主席语录歌,一边参加农业劳动,而上课时,领头的叫:“ 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大家便齐声喊:“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领头的叫:“敬祝林副主席 (指林彪)身体健康!”大家便齐声喊:“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贫管会”最怕中学生忘本,除了作革命传统教育报告,还特意组织了一次“忆苦思甜”活动,台上请 苦大仇深的老贫农讲话,台下让全体中学生吃野菜、糠饼。当时,许多同学,也包括我,觉得此事很新鲜, 便争着吃野菜,还吃吃地笑。“贫管会”负责人看见了,便大声地喊:“大家严肃点,大家严肃点,要讲无 产阶级感情!”我们便真的严肃起来,但事后却偷偷地吃带来的饼干。 
  经历了上述三次不同方向和性质的造反,芙蓉中学变得“三不像”:不像学校,不像农场,不像放牛坦 。学校的教学设备及图书档案均遭毁坏,教室、寝室的窗玻璃几乎全军覆没,而学生大量辍学,有些班级, 全班只剩下20来人。校园里原先种着许多芙蓉树,每当秋季,树上热热闹闹开满了花,而这些花一日三变, 早晨为白色,中午为粉红色,傍晚为深红色,远看近看都很漂亮。然而,现在谁都没有心情去欣赏这些花, 而不少芙蓉树却莫名其妙地死去。 
  自然,芙蓉中学落到如此境地,这是“文化大革命”造的孽。然而,也恰恰是“文化大革命”,它却让 芙蓉中学分享了造反的胜利果实——两年之后,芙蓉中学“复课闹革命”,遂办起了高中。 
  其实,芙蓉中学一边造人家的反,一边自己造自己的反,更让人家造自己的反;一边停课闹革命,一边 复课闹革命;一边革文化的命,一边却兴办高中……这些事确实说不清楚。 
  这真是荒唐时代懵懂多啊! 
  张昂老师 
  在芙蓉中学,张昂老师是一位个性怪怪的人。我与他同事四年,相处得很好。他许多表现确实很糟,但 他活得很自在,很快活,这一点,对我影响很大,我也很欣赏。 
  张老师个子很高,头发披肩,眼袋比拳头还大,脸上肌肉松得常常会抖动。他有个习惯,思考问题时, 眼睛总爱往右上角翻,所以,他的眼睛左下角常常露白,样子很可怕。他操一口浓重的四川话,嗓门很高, 大家遇见他,总爱学着他的腔调与他打招呼,但学得不地道,怪里怪气的,他常常被逗得呵呵笑。 
  张老师单身,很孤独,不爱说话。他似乎很忙,与他聊天,话永远不会长,没聊上几句,他拔腿就走。 不过,他听你讲话时神情很专注,常常盯着你看。 
  张老师哪一年调进芙蓉中学,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在当时他是全县工资最高的一位老师,以前在柳市中 学、乐清中学教过书,再之前,他作为右派分子,在龙泉某农场接受劳动改造。有关他的身世及人生经历, 很少有人了解,你想了解也枉然,因为他反对别人提起他的往事。如果有人问起他的身世或人生经历,他总 是一脸不高兴,唬下脸,眼睛瞪得大大的。 
  听说,张老师是四川成都人,出身大户人家,13岁成亲。他的父亲会抽大烟,但却不让儿子沾染,一日 ,张老师偷偷抽了几口,让他老婆看见了,他老婆便将此事报告了公爹,结果,张老师受到了一顿训斥。张 老师觉得丢了面子,便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这一走,从此他就再也没有回转四川老家! 
  他离开四川后,考进了南京国立美术学院。解放后,就当了一名美术教师。1957年,在“反右”运动中 ,他被打成了右派分子。 
  上述这些内容,皆是传闻,其真实性很不可靠。但谁都这样说,这样传,并且,大家津津乐道,说起来 没完。 
  我自然也这样说,这样传,不过,我们大家对张老师都没有恶意,只是觉得他这个人很神秘,说说他很 有味道。 
  张老师很喜欢孩子,孩子们也很喜欢他。他不修边幅,爱穿一件破旧的蓝色长衫,孩子们碰见他,总爱 拖长声音,齐齐喊:“张老师——”他也总是拖长声音,笑着甜甜地回答:“嗳——”并常常随手抛几个硬 币。每逢此时,孩子们便一哄而上,笑着吵着,乱作一团。 
  我觉得这个时候张老师最幸福,脸上堆满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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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老师与我同住一幢楼,他住楼上,我住楼下,上下房间正对着。从早到晚,我没感觉到楼上有什么异 常声响。听说,夜里他将小便直接尿进塑料壶里,翌日清晨起来,待给塑料壶拧紧盖子后,他便握在手中, 把它当作哑铃而上下左右地甩,直到自己甩累了,才将塑料壶送至厕所,将里头那些已经变了颜色的东西倒 掉。我认为,这是瞎扯,无法可信。 
  不过,张老师的房门整天关着,除了我和另一位青年教师夏胜天,谁叫门他也不开。他的房间很零乱, 遍地狼藉,地上、床底下全是大大小小的颜料瓶子,人进去,很难下脚(为此,20年后,我说什么也不同意 儿子报考中国美院)。但他作的书画,贴在墙上倒很整齐。他的书画,观赏性不强,艺术水平不怎么高,但 却很有个性,有它自身的语言和意趣。我和夏胜天或单独或一起进去,与他谈的都是书画,我们算是知音。 有时,他高兴起来,拿出小瓷杯,用两根手指擦擦,斟上白酒,让我们也喝几杯。我不敢,总是推托掉,而 夏胜天不嫌脏,偶尔也喝一点。奇怪的是,他酒喝得再多,也不发狂,反而时常发呆。         
芙蓉中学两题(3)       
  我那时在偷偷地练写小说。一天,我敲开了张老师的房门,将一篇小说送给他征求意见,他看了,毫无 客气地说:“这小说肯定发表不了。”我说:“为什么?”他盯着我不说话。我说:“没关系,你说呀。” 他才严肃地说:“没有特色。” 
  没有特色,就是没有个性。 
  张老师这个批评,对我启发很大。从此,我写小说,开始注意凸现自己的特色,追求艺术上的个性。创 作实践证明,个性就是魅力,我追求个性,是追求对了。 
  在日常交往中,我发现,张老师是一位很执着和工作责任心很强的人。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我曾专此 写过他的一篇文章,题目为《瀑布性格的人》;现全文抄录如下: 
  许多人都说芙蓉中学的张昂老师“唐”(荒唐),爱用笑声来补充自己对他的看法。我也想说说张老师 。 
  我只想提一件事。 
  那是1977年的夏天,在柳市旅馆,县业余文艺创作会议在那里举行。清江区去了三人,除了张老师和我 ,还有一位搞演唱的青年。会议剩下最后一个议程了,各区要表表决心。其时,正值中午,天很热,代表们 都在澡堂里淋浴;我密密地摇扇子,还是热得糊涂,也想瞅个空去淋个痛快。偏巧这时,张老师找来了那个 青年,叫住我:“你写《决心书》,他来念。”我怕写不好稿子不体面,就说:“我不熟悉情况,你俩商量 去吧。”“岂有此理!”不料张老师瞪出眼珠,鼓着肥嘟嘟的腮帮道:“搞文学的不写,谁写!”他见我愕 然,便仄着脑袋,乜斜着眼睛急急想了一下,接着说:“也好。你改,他写,他念,我参谋。”瞧他这副模 样,我和那位青年噗哧笑出声来,可马上又收住,偷偷地看他,只见他用手撂撂长发,伸伸脖子,无可奈何 地说:“别笑了,快写吧,否则,清江区会塌台的。”就这样,《决心书》硬是让逼了出来。当天下午,当 那位青年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结束了发言的时候,张老师一反常态,低下头笑了,笑得那样甜美,以至将笑肌 层层推出,脸上涌起了红潮。我也会心地笑了。会后,我问他:“张老师,你回去以后准备创作一幅什么画 ?”“瀑布!”他抬起右手,把手掌往下压,亢着喉咙道:“一泻千里!”我很快想到大龙湫、中折瀑、罗 带瀑,又很快想到他身上去。是啊,他不正是一位具有瀑布性格的人吗?瀑布一落千丈,勇往直前,而他对 自己的工作执着、热情,一往情深;瀑布形态多姿,或白练状,或云烟状,或飞花状,各具神采,而他感情 丰富又难以捉摸,或淡泊近于冷酷,或热烈近于失常,别有超人风度。 
  的确,许多事情可以印证,张老师是一位具有瀑布性格的人,说他“唐”,这实在是一种误解,一种偏 见。听说,他已退休,搬出校外住了,不知怎的,我深深地为他的晚年担忧。他没有亲人,而又被笑声包围 着,难说不会在笑声中谢世。我想,终身让人误解,那是人生最大的悲剧。我希望母校的师生能正确地理解 他,抛弃偏见,尊重他,让他摆脱人为的厄运,像一位正常人一样去学习,去生活。 
  张老师退休之后,租住在下街应某家。听说,他依然很忙,天天呆在屋子里画画、写字。 
  我于1984年4月由芙蓉中学调进县委办公室,从此,我与张老师就基本上中断了联系。一天,我下乡经 过芙蓉,便顺便去拜访他。来到他的住处,他的房门锁着,人不在家。我正要离开,偏巧他回来了。我原以 为他打开门锁进屋,可万万没有想到,他却来到窗前——窗户开着,窗框很大,它分上下两格——只见他双 手抓住窗框的横档,吊起身子,一晃,就将自己整个儿晃进了房间。他在里头向我招招手,让我也“晃”进 去,无奈,我也只好仿效他这样做了。 
  其实,这一抓一吊一晃,很费力气,也很危险,弄不好,会摔断背脊、大腿什么的,何况,张老师快70 岁了,手脚笨拙,他这样做,太冒险了。但张老师却毫无担心,反而觉得很好玩,他见我也这样做了,很高 兴,也很得意,乐得呵呵笑。他告诉我,这是他发明的最有效的锻炼身体的方法,退休之后,他一直坚持这 样做。 
  那天,我与他交谈了什么,现在全忘了,但我俩进屋子、出屋子,均不是从房门走的,而分明是从窗户 “晃”的,这情景我怎么也忘记不了。这确实太离谱,太刺激,太有意思了。的确,张老师的心态完全是一 个顽童的心态啊! 
  难怪有人都在传说,他经常拉着小提琴,吱吱吱的发响,希望找到一位18岁的姑娘作伴侣。 
  其实,张老师要找一位18岁的姑娘作伴侣,这不是他的错,错的是他的心态。他认为自己永远年轻,而 在他的心目中,世界永远充满了爱,充满了跟琴声一般美妙的欢乐。 
  前天,我给在芙蓉街的同学朱景福打电话,从他的口中得知,张老师在五年前(2000年10月8日)就病 逝了,享年86岁。我为此感到震惊和惭愧。的确,这些年来,我糊里糊涂,不知到底忙些什么,竟把张老师 给忘了!他病重期间,特别是在他弥留之际,我没有前去看望他,而在他西去天国时,我没有送别他,也没 有向他道一声珍重,这太不应该了,太不近人情了! 
  我不知道张老师在临终时有没有想起我和夏胜天,但我可以肯定,假如那天我们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因为我和夏胜天都是他的同事,更是他的知音。夏胜天20多年前离开芙蓉中学,后来一 直在萧山工作,我想,张老师病重期间,他恐怕跟我一样,一无所知,因而也就没有去看望张老师。这真教 人慨叹啊!         
芙蓉中学两题(4)       
  听说,多年以前,张老师的女儿曾千里迢迢从四川赶到芙蓉来看望张老师,可张老师态度漠然,说什么 也不肯回四川老家看看。他临终时,我不知道他的四川亲戚,包括他的那位女儿,有没有赶到芙蓉来看望他 ,并最后与他告别。 
  张老师逝世后,他的书画和提琴不知道有没有保存下来,但愿它们没有同其他遗物一样,被一把火烧掉 。 
  在芙蓉,张老师没有任何亲人,他客死芙蓉,埋葬在芙蓉,将永远地孤身自守了。然而,有个人会常常 想起他,这个人叫倪蓉棣。 
  2005年7月27日于乐成马车河         
高滩背(1)       
  高滩背是芙蓉人引以骄傲的一方乐土。说到芙蓉的海,说到下海的事,说到下海的快乐,说到下海的种 种故事,芙蓉人都不能不说到高滩背。完全可以这么说,一个不知道高滩背在哪里的人,他就不是一个真正 的芙蓉人,而一个不熟悉高滩背情况的芙蓉人,他就不是一个真正热爱芙蓉的人,至少不是一个地道的下海 人。 
  ——题记 
  每逢退潮,芙蓉东面的海平线上,总会渐渐地显露出一片湿漉漉的涂滩,这片涂滩面积约7平方公里, 相当于芙蓉镇平原陆地的总面积,它叫高滩背。 
  高滩背呈坡形,西北高,东南低,日照充分,整年亮晃晃的,泛着暗绿色的光。它的东部、南部都连着 清江,潮水上涨时,它慢慢地往西北方向收缩,“背”的面积越来越小,以至最后被淹没,而潮水下退时, 它渐渐地往东南方向扩展,“背”的面积越来越大。其实,它扩展的方向,正是下海人前进的方向,而它收 缩的方向,也恰恰是下海人后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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