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杀-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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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尚未放亮,街头院角依旧漆黑。周宅内几处院落电灯和烛火并起,脚步声和说话声将在睡梦中的人们俱都惊醒。周太太年纪大了,到了此时本就有些梦浅,被这嘈杂惊醒了。丫头如云闻声进来报信,说宅子中大少爷和二少爷都没睡,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老太太连忙穿衣,带着如云到前院去,只见老二院门外聚集着一群人,窃窃私语。院子内,传来繁昌和繁盛的谈话声。
繁昌说:“这事你做得太冒失,为什么不和我先打个招呼?”
繁盛轻蔑地说:“与虎谋皮,不是做白日梦吗?”
繁盛气极反笑,道:“哈!原来你把我也归拢到敌对面去了。我正在和日本人通融,节骨眼上你来了这么一出,不是将事态恶化了吗?”
繁盛哼了一声,说:“你明着是和日本人合谋来着,这3岁小孩都看得出来,我周繁盛是跑江湖走码头的人,难道会上你的当?”
繁昌顿足,怒道:“你这样草率,周家险些就要毁在你的手上了。”
繁盛冷笑:“周家的体面,今天也尽数丧在你的手上。你在日本人眼中算个什么?自己好好想想。本田都敢对许怡下手了,她可是周家的儿媳,你周繁昌的弟妹!你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如何了得呢。呸!”
周太太听得此言,推门进去,厉声道:“许怡怎么了?许怡怎么了?你们两个都是混蛋。周家怎么出了你们这样的孽子。我怎么生了你们这样的畜生!”
许怡母女俩在屋内听得周太太的声音,不约而同地抱头痛哭起来。周太太快步进屋,见了这对母女的狼狈样,不由惊怒交加,低声问:“怡儿没有让鬼子得逞吧?”
许太太点点头,说:“不是外面一阵枪声,后果不堪设想。这伙天杀雷劈的鬼子!”
屋外,这对兄弟俩见老娘进来,不敢再多说,沉默着僵持。正在这时,一个人悄悄进了院子,在繁昌耳边轻声说了几句。繁昌的脸色一变,也不多言,转身便走。那些部下们见他如此神色惶然,虽不明所以,但也纷纷跟在后面。可是,繁昌还在巷道之中,身后有一人招呼道:“大哥,你这会儿忙着去哪里?天还没亮呢。”
《暗杀》第八章(3)
繁昌掉头看去,是三弟繁茂。繁茂身穿睡衣,头发散乱,像是才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模样。他面无表情地指指院门,说:“老三,你来得正好,去屋子里安慰一下你二哥和小嫂子吧。”
繁茂一脸的惊诧,口中问道:“出什么事了?”脚下却不停留,直接进门去了。
繁昌无暇他顾,率着部属匆匆出门向宪兵队赶去。
(二)
原来,就在先前本田意欲施暴的那段时间,位于万字会附近的宪兵队部门外大街上,来了六七个日本兵,为首的中尉军官日语娴熟,居然和守岗的哨兵聊得火热,顺顺当当地混进了宪兵队。他们摸到本田办公室内,里面坐着水川少佐值守电话。听到门外有人叫声报告,便随口说声进来。不料未见人入,却是一顿乱枪打进,顷刻间浑身筛子仿佛,一命呜呼。
然后,这些外来者仗着军服的伪装,在宪兵队内大开杀戒。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宪兵们不明所以,难辨真伪,大多稀里糊涂送掉了性命。这些人一通杀戮后,全身而退,去向不明。至于伏击本田是不是他们,那就更难判断了。
本田遭此重创,又气又急,像热锅上的蚂蚁样乱转。见繁昌进来,如见救星,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连声道:“周先生,你来了就好!你来了就好!这事怎么回事?袭击宪兵队的会是哪些人呢?”
繁昌一语双关道:“中佐阁下意乱情迷,色欲大动,只顾去占女人的便宜,全然忘了身边的危险。这可不是件好事啊。”
本田脸上一红说:“我收到情报,说今夜会有人营救许家老太太,便设了埋伏,准备一网打尽。不料,来的竟是令弟。我怀疑他是重庆方面的人,便试探一下,没料到有人借这个空子,偷袭了宪兵队。”
繁昌一笑,说:“看情形,那个情报来源极其可疑,怕是调虎离山,再中途设伏的连环计。我看,这极像新四军游击队的手法。”
本田呆若木鸡地愣怔了半天,似乎还没从这意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连忙擦汗。
第三天上午,南部率部回城。此次援救樊家庄,他的援军未到目的地,便在半途接连中伏。本以为是敌方以此来延缓他的行军速度,基本上未加重视,夺路前进死伤上百个人后,终于赶到。可是,樊家庄战事已经结束,攻击的不明部队撤得干干净净,连具尸体都没有留下。据守军报告,这些围攻部队火力极强,兵员约在千人左右,且有多门重武器支援,战斗力前所未见。根本不像是新四军的作战方式。
南部费尽心机,也猜不出这城内、城外两支风格迥异的部队默契协同的原因。他将怒火全部发泄到玩忽职守的本田身上,当着繁昌的面煽了他六七个耳光,怒责道:“你这头猪,连偷袭敌人的身份都弄不明白,真真丢尽了日本皇军的脸面!”
本田边挨打边敬礼,让繁昌看得心里发笑,劝解道:“南部将军,不要过于生气。眼前这局势错综复杂,还须加以梳理,才能得出结论。在下建议,根据已知情报线索进行深入侦查。看看这迷雾阵后究竟是什么药。”
南部怒气稍霁,点点头说:“这件事,就交由贵处全权处理。宪兵队作全力配合,有劳周先生了。”
繁昌谦逊地说:“本田中佐有丰富的经验,正好可供在下借鉴了。”
周宅中,关于那夜本田意欲侮辱许怡险些得手的传言,不久就弥漫扩散出去。海陵城内居民家喻户晓。人们私下里议论,原来铁杆汉奸也保不住家里女眷受欺,真正是丧心病狂之后,也寻不着什么好了。
繁茂到学校上课时,隐约也听到这阵风,心中更添一阵忿恨。路过药铺时,被装作恰好出门的李掌柜迎面碰上。李掌柜见着他,说:“二少爷回家去,咱们恰好同路。”
繁茂拉着他进了药店,巡视四下无人,便低声问道:“那天晚上的行动,你事先知道我二哥要解救人质逃走吗?”
李掌柜摇头,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我们的任务就是为了重创鬼子宪兵队,挫挫它的锐气。只可惜,那夜本田另有要务,对付你二哥去了。不然的话,一样准送掉他的狗命!”
《暗杀》第八章(4)
繁茂怀疑地摇头,说:“不像,我认为这几件事一定是有人在通盘谋划。绝非偶然。你告诉我事实情?”
李掌柜无奈地一笑,说:“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你的猜测恐怕是错误的。应该是一个巧合罢了。”
繁茂听他这样讲,只得承认这是一个偶然的巧合。他们的行动和许宅中的事件,并无关联。
但是,繁昌却对这件事持有相反的看法。在他的潜意识里,已经觉察到了这一连串事件之间内在的联系。他坐在炭店的账房里,关上门处于一片幽暗的光线中,似睡非睡地半眯着眼,脑海中正思忖想象着穿联起这些事件的那一根无形的线。这根线的末端掌握在谁的手里呢?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组织,抑或是上苍冥冥中的安排?
他殚精竭虑寝食难安,感觉到了一个劲敌正潜卧在自己的附近,虎视眈眈。他依稀看到了黑暗中那双眼睛,飘浮在空气里,游离而散乱,锋利而阴鸷。这时,账房内门响。有个声音在门缝外低声说:“大少爷,事情已经弄明白了。我这是借着出门买烟的机会过来报讯的。”
繁昌打开门,一个戴着毡帽的人走进房间,光线黯淡看不清面孔。见了繁昌恭恭敬敬哈哈腰。
繁昌问:“你查到了什么”?
那人说:“我上次向您报告的情况属实。大少奶奶出入频繁,是三少爷的院子。二少爷极少在家和大少奶奶私下里没有交往。”
繁昌点头,从腰间掏出枚光洋来,吹了吹气扔给他,说:“替我盯紧了。眼下要多注意老二的动静。老三那里,先放缓了由他去吧。”
那人揣起钱来,一声不吭离开了炭店。小心翼翼四处张望,拐入了曲折的小巷中。
周宅众人这两天主要的事务,是重点安慰险遭大难的二少奶奶许怡。繁盛瞅个空子先行溜出来,走到同春里坊口,见王管家和阿虎并肩走来,心中一动,忙转身闪入巷内,另寻路径拐入天禄大街。
益丰粮行内,依然旧貌。头发剃短愈发显得俊俏的假小子王小姐,正心不在焉地玩着算盘珠子,一脸的落寞。此刻,见门掩后面闪过个人来,脸色憔悴,胡子拉碴,正是繁盛。不由惊喜交加,一跃而起,紧紧抱住他,脸贴脸依偎住,久久不放松。
繁盛被她这热情的拥抱几乎弄得喘不过气来,拍拍她的脊背,无奈地笑道:“好啦,好啦,要是别人看到两个大男人搂在一起。以为我周某人有断袖的癖好呢。”
王小姐松开双臂,说:“我不管,这下子我可要粘定你了,哪儿都不放你去。你就在这店内陪我。”
繁盛让开,说:“让我去刮刮脸。这胡子扎人呢。”
王小姐撅着嘴,说:“我就喜欢你这扎人的感觉。”
“疯话!”繁盛啼笑皆非,推开她,去窗口取了剃须刀和香皂,打来盆热水,就着王小姐藏在抽屉里的小镜子,开始整理仪容。王小姐倚靠在床头,凝视着他的背影,说:“夜里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满海陵城传得沸沸扬扬。那个本田企图非礼你老婆,被你大哥闻讯而来阻拦了。是不是这么回事?”
繁盛揩干净脸,没接她的腔,自顾自道:“得查查,夜里袭击宪兵队的是哪个部分的。不管什么人,都得好好谢谢他们。正是他们的搅局,才没有使事态恶化。夜来对弈,险些全盘皆输。周繁昌,确实是个劲敌。我平日里小瞧他了。”
当天下午,李明善从城外赶来,这次安全起见,没有径直入店,而是住到了一处偏僻的小旅店,派人佯作买米,带信给繁盛,约他来见。繁盛得信后,趁着黄昏天色佯作回家,路上七拐八绕,料定了身后没有尾巴,这才来到赴约地点。
李明善早已在客房里订了几样菜肴和一壶好酒,虚席以待。见他来了,也不客套,指望面前的空椅请他坐下,说:“压惊酒,小酌几杯,以解愤懑。将来这夜惊的一出,会是你在这个小城经历中一段可圈可点的章节。”
繁盛喝了几口酒,说:“夜来,幸亏有人袭击了宪兵队,帮了咱的大忙。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这伙人的来历,我百思不解。只能先行定在新四军身上。但是,这明明又是一出与许宅内遥相呼应的大戏,是谁在幕后操纵着呢?”
《暗杀》第八章(5)
李明善陪喝一杯,说:“重庆方面根据几处情报,综合得出结论。共产党方面新有要人潜入海陵,坐镇指挥整个地区的情报工作,应对清乡带来的急剧恶化的形势。现在,汪伪76号也已派员入驻海陵,加强对这一地区的掌控。咱们这边,戴老板的意思是不动声色,维持低调,待时机成熟,以迅雷手段达成任务。”
“那,许家的事,我们完全可以以静制动,立于不败之地。经此一变,所有的事情都撂到周繁昌的肩上去了。我看,他此刻站在日本人面前,无路可退了。要么铁下心来,不顾脸面。要么,借此事反制本田,以拖待变,从容脱身。我猜,他采取后种手段的可能居多。”
李明善同意道:“这件事,你的处理手段很对。即使落入他的陷阱,还有后撤的借口。万事以稳妥为目的。其余人皆可暴露身份,惟你不行。你可是戴老板亲手选中,青眼有加的精锐。万万不可让他失望。”
(三)
周繁昌在炭店内六神无主地转悠了半天,又坐下瞑目长思,总是不得要领。对于前些天袭击宪兵队那些人的身份,多种考虑皆可成立,又皆可否定。一切都在似是而非的水波里逐流打旋,令人心烦。
他点起烟来,竭力将思路移开这些事,去回忆再往前的经历。突然,一个异乎寻常的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他站起身来,走出屋子,踩灭了半截烟,召唤上几个护卫出门。护卫们聚拢来,问去那里?方才一笑,说:“北山寺。”
去北山寺,只有一个目的地:清乡督导局苏北特派公署。方世成专员,不,前箫道人,自然是周繁昌惟一拜访的对象。但是,这里与前几日初次造访时情形大相径庭。现在,展现于繁昌眼中的,是一个戒备森严的部门。北山寺山门两侧,除第七集团军司令部外,又加上了清乡督导江北公署的招牌。门口,有警卫守护,持枪挡路问明来历才容许进入。
进了山门,只见殿前空地上,站了二三十个人正做列队操练,都是精力充沛的样子。方世成专员。此刻深居偏殿厢房之内,坐在张厚实硕重的檀木椅子上,边喝茶边翻阅档案文件,那专注神情以及办公室内的布置和气氛,仿佛这里是早就存在的衙门,而非旦夕之间草创出来的。
繁昌心中啧啧称奇,心中暗想,这道人倒非仅会掷爻算卦,办起庶务来竟也是井井有条,三五日内,尽皆改颜了。如此看来,他此次重返海陵是有备而来。但李士群派他到海陵来做什么?是放心不下自己情报站的工作,还是另有它意,想借方世成来坐得渔翁之利?
方世成见他到了,很是客气,边让烟边沏茶边请他坐下。还用力拍拍他屁股下的椅子,半是介绍半是炫耀地说:“这把椅子,是住持送来的。和我那张共为一对,紫檀木雕的。是开寺之初城中官宦富户捐送的,足足有400多年的历史。现在瞧着外观,厚重坚实,毫无变形,难得的上品啊!”
繁昌听他说这椅子,倒也不放在心上。他是累世的富户豪族,什么没见过?紫檀木座椅虽然稀罕,但自己花梨木圈椅、座椅也有几张,故而对此亦是等闲视之了。方世成似乎并不明白他的心思,继续慢条斯理地介绍屋中其他的摆设。繁昌也不心急,挟着烟悠然听之,直到他自己也有索然之意了喝起茶来,才微笑着说:“到了贵处,才有幽然出世之感。在这桃花源里,方专员大约还是该隐约知道一点外面的情形。不知在下说得对不对?”
方世成垂目望住桌面上的纸页,说:“周兄指的是宪兵队被袭的事情吧?我是半夜里被枪声惊醒的。听枪声是清一水的盒子炮,大约是新四军游击队进城来了。本田前些日子,公开斩首了六七个共产党。这次,怕是来复仇的。幸亏他不在,不然得话可就性命难保了。”
繁昌不动声色地观察他,说:“方专员乃是世间奇人。忽而为鲲鹏,忽而为鱼龙,变化莫测,鬼神难料。最近几年蛰伏于西山白云观,想必对于海陵内外的情况了如指掌了。”
《暗杀》第八章(6)
方世成笑道:“记取前身事,总是一场空。我暂居海陵几年,也是迫不得已。前半生浪迹江湖,交游极广,足迹遍布天下。知己挚友,惟王亚樵一人而已。六年前,我们在庐山刺蒋失手后,各奔前程,亡命天涯。他在广东托庇于李继深,遭戴笠诱杀。我更无坠入尘事的想法,一心一意藏身于庙观,了此残生。不曾想,李先生从极隐秘的渠道得知了我的下落,再三差人修书来邀请。我本不想去,但那日夜间一顿乱枪,断送了我的隐士梦。无可奈何,脱下道袍悬梁为证,箫道人已死,蜕壳生变。世间只有方世成了。我剃除长须,剪短头发,还俗入世,依旧在红尘中随波逐流罢了。”
繁昌闻言,叹息不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