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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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呢。”陈果摇摇头:“但这条街上的人,的确都离开了。辐射并不是主要原因。”
“哦,那他们为什么要离开?”我奇怪地问。“因为这条街,这一片街区,已经死了。”我听不懂,陈果也不解释,向前走去。我想,答案就在前面吧。这条街是有坡度的,离海越近,地势越低。这儿地上的裂缝比一路上经过的其他地方要多得多,没走几步就有一道。脚下又是一道大裂缝,足有一巴掌宽,把十几米的路面截成两段,甚至两边的地面,有了明显的高低。可是高低也相差太大,足有半米,想起来,先前经过的一些地裂,好像也有高度上的落差,只是没有这道这么厉害。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回头望了眼来路,又看看前方这条直通海的长街,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一条有坡度的路啊,这是陆沉!大片的陆沉!前方海面上也根本不是什么漂浮物,那是沉到海里却还没有倒塌的房子,露出来的房顶。原来陈果说的不是沉默之地,而是沉没之地!是一大片在大地震中,隆隆地坍塌进大海的陆地。曾经熟悉的街道,经常路过的店铺,如今却已沉入海中,即便自己家的屋子没有被淹没,也很难继续在这条街道上住下去了吧。就是因为这样的心情,这儿的人们才全部搬离的吧。短短的人生,却见到了沧海桑田的变化。而这般变化,竟是如此残酷。
我眺望前方海面,估算不出到底有多少陆地沉入海中,问陈果道:“这么看起来,沉进海里的,得有好几平方公里吧。”
“哪止几平方公里,何况不光我们眼前的,整个日本,因为这次地震减少的国土,恐怕共有上千平方公里呢!”
我一时哑口无言。“不过其他下沉的地方,情况都没有这里惨烈。听说当时这里因为陆沉,第一波强震后地面还在持续晃动,给逃离者制造了很大的困难,许多人就一直躲在家里。所以随后海啸来临时,很少有人能逃出来,都被卷走了。”
我们继续向前走,见到路边停了辆白色的马自达,难道这儿还有别人?我和陈果不约而同地再次打量前方那片新形成的海岸线,这不像沙滩,有没有人一眼可知,越靠近海的街道,越残破不堪,那是大海啸退去后的痕迹。“在那儿。”陈果眼尖,手一指。我顺着望去,的确有人。那人站在一间顶被海啸掀掉的破落屋子的门柱旁,面朝大海,背对着我们,仿佛在出神凝望。其实,他已经在海中了。尽管站在那户人家门口高处的台阶上,但一波波的海水还是会时不时地漫过他的鞋面。我和陈果快步向前,那人完全没有发觉我们的接近,眺望了一会儿,走下台阶,回到沉没的街上。这时海水已经淹到了他的腿肚子。但他竟没有往回走,而是继续向前移动。
这时我们已经离他不足二十米,我走得快些,离他十五六米的样子,鞋早被海水湿了。见他往海里走,急忙冲过去,半吊子日语这时全都忘记,只顾用中文喊:“嗨,停下,停下。”
蹚着水跑不快,更不防前方脚下的路面又往下陷了一截,一脚踩空用错力道,摔了下去。
这一下摔得我满嘴发苦,风衣毛衣秋裤全都湿透,冰冷刺骨。等我爬起来,前面那人也停下了脚步,回头先看了眼急步小跑着的陈果,又看看狼狈的我。
我们四目交接,彼此都是一愣。竟就是飞机上那个似曾相识的男人。他摇了摇头,把头转回去,看着前方沉没的街道。我犹豫着要不要走近打个招呼,我想自己是白担心了,哪有人专程从中国坐飞机来日本自杀的。这时他回身了,向我走来。他并没有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是掩不住的忧愁。我心里不禁又嘀咕起来,难不成他还真是想不通要在异域寻死吗?
经过我的时候,他并未停下,我听见他嘴里自言自语。“她会没事的。”他念叨着,“她会没事的。”我瞧着他与陈果擦身而过,回到马自达车里,掉头离去。也许他有重要的亲人朋友,住在这条沉没的街道上?这儿的陆地都被震进了海里,强度可想而知,必然更胜过其他地方,也不知道他惦记的那人,有没有逃出来。这勉强可算他乡偶遇吗,却叫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我拍了些照片,陈果站在海水淹不到的地方瞧着我。总得再来一次的。得借个能在水下拍照的相机,如果能借到潜水服的话就最好了,那样我就能往前,一直到被淹没城市的尽头去看一看。其实这一次还有些“采访”可做,我现在所站的地方,路两边的房子大多没有锁上门,进去转一圈,就会有许多可以写进稿子中的细节,也肯定能拍出好的照片。就比如现在国内网上狂转的那张海啸过后小学里停止走动的挂钟照片。
可我就是没有采访的兴致了,打算把这一切都留到下一次到来时再做。刚才那人的举动就像个触媒,让我心里也开始郁结起来,胸中块垒撑得难受,直想找个出口发泄。
陈果见我很快就走回来,问:“看好了?”“总还得再来一次。”我说。“哦,那就是没浪费你时间喽。”“嗯,但是,我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陈果有些意外,看着我。“我要找梁应物。”
“什么?”“我要找梁应物。”我看着她满脸的迷茫神情,心里有一种揭破秘密的爽快,说,“别再告诉我你不知道他,他是你的头儿吗,X小姐?”陈果依然一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表情,这表情她保持了很长时间。“就你的一贯表现而言,现在你的表情太强烈了,这很做作。”我说。她慢慢地,慢慢地,收起了迷惑的神情。
第二章 消失
我和他曾经无话不谈,哪怕他这么一个严守规矩纪律的人,有时也会说些不该说的话,透露些绝密的内情给我。
这是因为信任。
看来,这份信任已经不复存在了。
三五度的天气,海风冰冷,把我一身的湿气往骨髓里吹,刚才在动还不觉得,这一停下来,仿佛要被冻住了。我尽量让自己不要发起抖来,盯着陈果,试图用气势压迫她说出实话。对峙并没有持续多久。“回车里吹暖气吧,这样你非感冒不可。”陈果说。
“我以为你没那么容易承认。”我说。实际上,我是想用这句话进一步钉死她。
不过她显得并不在意。“那有什么意义呢,原本就有太多漏洞。只要你有了怀疑,就终会识破。”
她说。我却从她的语气中听到了一丝不甘。“被我识破算失职吗?”我问。她没有回答。我们回到车里,她把暖气开到最大,我脱了上衣,她在车里有件外套,当然我穿不下,只能披着。下身也湿了,但这就不方便脱了。“回你的住处?”
“好。”
我以为她会在回程保持沉默,然后在精神病院的病房里和我正式谈话。但揭破了身份后,陈果像是不必再负担原本的厚厚外壳,较之从前活跃了一些。刚发动了车子,她就开口说话了。
“没有资源支持,一天的准备时间,原本也觉得可能会瞒不住。”我没接话,等她解释。她没解释,仿佛先前那句是忍不住的抱怨一样,却问我:“尽管破绽很多,但还是想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昨天我哪里做得有问题?”我笑了笑,这时的她,才比较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破绽到处都是。”我说出这句话,果然见到她嘴角牵了牵。
“哈,开个玩笑。直到昨天傍晚我和你分手时,都没发觉有什么不对。”陈果瞪大了眼睛看我。“确切地说,昨天你最后对我说的话,让我稍感觉有些别扭。”“是关于中日交流协会支付我报酬的事?”“不,是说仙台的大学都在停课。但虽说有些别扭,我也没往深处想。一直到晚上,我整理全天的采访资料,又看了一遍我在宫教大的采访,这才觉得不对。一个正常的外国留学生,就该像我在宫教大采访到的那样,在遭遇大灾之后,心情惶恐不愿独处,希望和大家在一起。我想东北大学的学生也该一样,这是人的正常反应。所以,怎么会有一个女留学生,会在地震之后没几天,就有心思打工,接了中日交流协会的翻译工作,跑到校外来接待我呢。”
陈果耸耸肩。
“就像你说的,有了怀疑,许多事情就很难藏住了。我是X机构请来的,如果我处在X机构的位置上,就算因为什么原因,不想见我,也必然会找人盯着我的。否则我迟迟见不到梁应物,指不定会给X机构惹点什么麻烦出来,毕竟在这方土地上,X机构和我都是客。所以在我的周围,必然有X机构的眼线。这么一想,你的存在就太可疑了。而且你不愿意我去东北大学,也有了另一种更合理的解释。”
“意料之中的事情。”陈果说,“我知道你以往的很多事情,我本以为你会更早识破的呢。”
她看着我,脸上一副“不过如此”的表情。却没有意识到,这话已经和她先前说的矛盾了。
我笑笑不说话。典型的小女子的应激反应。这么情绪化,远不如梁应物的老谋深算,别看她前两天一副死人脸,现在一被识破,心里可不忿着呢,也许刚进X机构没多久吧。我只是心里想想,没把这话说出去,达到目的就行,她怎么舒服就怎么说吧。
“就在我接机前二十四小时,我的任务还是你一来就接你和梁主任见面。”梁主任?就是梁应物吧,他现在算是什么部门的主任?陈果接着说:“那么短的时间里,要伪造一个能瞒过你的身份,还没有任何机构的支援,还是在日本,这也有点儿太看得起我了。即便你不去东北大学调查,只要顺着中日交流协会这条线查下去,没几步也就会发现问题。估计梁主任心里也有数的。”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脸上的表情却有点儿不自信。看起来梁应物在她心里威信很高啊,多半平时在机构里都是冷着一张脸,根本不笑的。不会陈果的死人脸,其实是和梁应物学的吧。“硬伤是没办法的事情,但老实说你表现得倒是挺好,身上没什么破绽,否则我也不会这么晚才发觉不对呀。”“真的?”陈果一扬眉。
我点头。真个屁,只是给个甜头让这女孩子舒服点儿。她这个少言寡语没表情的人,说得上什么表现不表现的。而且说起来,一个会外接翻译工作的人,表现得如此冷淡内向,反倒是不太正常的。我看她心情明显好起来,就问:“这么说,就在我来的前一天,发生了些事情?”陈果点头。我等着她继续,她却一直没再吭声。“发生了什么?”我只好问。
“我承认发生了些事情,是因为从逻辑上这是再显然不过的事,我从来不做没意义的事。但这不等于我会告诉你内情。现在你已经发现我的身份,我需要先向上面汇报。”
“那你能带我去见梁应物吗?”“我需要先汇报。”“我看过一组照片,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那是什么时候拍的?”“我需要先汇报。”
“是变异生物吗?”陈果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叹了口气:“你是个合格的X机构成员。”这次陈果明显地笑了笑:“我还不算是正式成员。”
“哦,所以你其实不知道我说的变异生物照片是什么。”“我怎么会不知道!冷库那张还是我拍的呢!我……”她忽然醒觉,住口不再往下说。“对你还真是不能有一刻不小心呀,看来传闻还是有几分真实。但你别想从我这里套到什么消息。”“起码我现在能确认,那照片里的的确是变异生物。”我悠然说道。“连我们都还不能确认的事情,你能确认什么。”她见我冲她笑,意识到终于还是被套了一句出去,瘪着嘴巴,任我再说什么,都不再开口了。她把我扔在友和门口,就扬长而去,不似前几次会把我送到楼前。我的上衣还没有干,但也只能将湿的穿上,整个人看上去狼狈极了。一路小跑着进去,还撞见了山下,他关切地问长问短,说了一大堆,我也没心思让他慢慢说好叫我听懂,连声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就闪回了自己房间里。穿过大厅的时候,那些病人都对我行注目礼,仿佛我才是病人一样。
洗了个烫烫的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吃过午饭,我捧着肚子往床上一倒,很快便沉沉睡去。
我是被敲门声吵醒的,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是下午三点十五分。“稍等。”我说着爬起来穿衣服,心里想,我和陈果分开还不到四小时,如果敲门的是她,算上午饭时间和反应时间,X机构在日本的驻地应该距离这里不足一小时车程。前提是陈果不是用电话汇报的,我直觉不是,尤其现在灾区还处于电话不畅的状态。
我站在门前,捋了把头发,把门打开。站在门口的是个穿着藏青色棉夹克的瘦削男人。“哈。”我说。他抿了抿嘴,用眼神示意我让开,放他进来。
“我以为会在下飞机的时候看见你。”我回到床沿坐下,这房间里就写字台前有一张椅子。
“后来我又以为大概不会看见你了。”我说。梁应物反手把门关上,拉开椅子坐在我对面。“咳。”他清了清喉咙,“我……”“我知道你有苦衷,梁主任。”我抢白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我知道你们是有纪律的,就连你的头衔也是密级的,或许是绝密级?所以你一封邮件把我叫来,想不见我就不见我,想派个人监视着我就监视着我。还是你想玩一次侦探游戏,看我能不能看穿那个小姑娘的身份?”“的确。”他说。我顿时一口气闷住。我说了一堆指责他的话,按常理他该低声下气解释一大通,然后我不接受,他再解释,如是者数次,直到我勉强原谅他。现在他给我来了两个字“的确”?的确头衔是绝密级的,的确想不见我就不见我,还是的确想和我玩一次侦探游戏?
有种人一句话就可以把你气得半死。可梁应物只需要两个字。我坐在床沿上呼呼直喘气,梁应物这才耸耸肩,说:“抱歉,老朋友。”他要是进门这样说,等着他的将是被骂到狗血淋头。但是他先用“的确”把我的话憋回去,再道歉,使得我错过了发作的时间,一拳打到空处,再想重振旗鼓地开骂,就没那么顺当了。这也是说话的艺术啊,但太暴力了吧。
“好吧,我听你的解释。”我说。出乎我的意料,梁应物竟在这个时候,又沉吟起来。许久,他才开口说:“或许,你把这次日本之行,当成一次纯粹的采访也不错。有这样的机会,对你们报社来说也是件不错的事。不用出机票,有人安排住宿和翻译。”他笑了笑。
“你不方便说话吗?”我忍不住问。梁应物的态度太反常,我和他那么多年的朋友,他却和我来讲官腔,让我忍不住要怀疑他身上是否戴了监听设备,使他不能随意说话。
他摇了摇头,再次说抱歉:“抱歉,但目前,真的也只能这样了。情况,和我发邮件给你时,有了很大不同。”
原本,就单说来日本采访地震海啸,作为一名记者,当然是非常难得的机会,能来一遭,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可要么不给我看到那组照片,看到之后,现在却要我当做没看到,当做一场正常的采访,还真是……百爪挠心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和你发给我看的照片有关吗?”
梁应物沉默了。“怎么你这次来,就是打算和我说一句报歉就离开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这次我是真火了。梁应物还是不说话。我站起来走到门口,拉开门,做了个请他出去的手势。
我和他这么多年的交情,他现在却如此态度,这是我根本想都想不到的,想不到,自然无法接受。我当然知道他必然有苦衷,但有苦衷可以明说,可以暗示,作为朋友我会谅解,可现在算怎么回事。
火归火,我这番作态,倒也是半真半假,十几年的交情,几番出生入死的共同冒险,我就不信他真能顺着我开的门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