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白浪共联翩-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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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副好相貌。
不料,方陌生得周正,即便穿上那等灰不溜秋的衣服,竟也是眉清目朗,长身玉立,不免让少年更添了几分欢喜。
两人整束已毕,大大方方地走出墙来,方陌记著衣服的身份,垂下头去,果如仆役一般,始终慢了那少年两步。
领路人颇有些孩子气,笑嘻嘻地回头瞧了他一眼,未置一词,带著他大摇大摆地向前走去。
显然,少年经常来此,便是深更半夜的,值守的兵丁也不曾多问一句,只是有人好奇地瞧了方陌一眼:“小公子,这麽晚了还来啊!”
少年何等机灵,冲那发问者微一拱手,笑道:“不瞒高大哥,今晚练功总有不明白之处,需向方先生请教。”说著,回头冲方陌一瞪眼:“跟你说了不会乱跑,偏是不信,这会儿跟来,可是信了?”又对那高大哥道:“这人是清源哥哥刚刚发付给我使唤的,实心眼儿,见夜深了,只是不让我出门,说是万一我再偷溜出府,他撑不住清源哥哥的责罚。”满足胡言乱语。
高大哥摇摇头:“小公子恁地顽皮!莫怪他不放心,若换作我,这半夜三更的,也得跟著您。”
少年嘻嘻直笑,或许也知自己积习难改,极好惹是生非,故而这会儿也不说什麽,只在牢门打开时,冲高大哥感激似地点点头,带著方陌径直入内。
说是牢房,其实便如地形图所示,乃是用铁栅栏围起来的一个小院子,院内十分狭小,只一间石屋,屋外种著一棵高大的槐树,树下摆放著一套石桌石凳,其他再无更多。
时值深秋,槐叶落地,铺了厚厚一层,脚踏上去,脆弱的叶片吱呀细响,宛如呻呤般,听进耳里,竟让人觉得一股寒气无端升至心头,煞是悲凉。
两人踏著落叶走进石屋,少年忙不迭返身将门关上,随即向内指了指:“进去吧!”
石屋极为简陋,共分两进。两人此时正站在外间,不过一桌一椅而已,竟不见一件多余之物。第二进与外屋用一重厚重的布帘隔住,方陌心知自己要见的人正在那布帘之後,一时竟有些近亲情怯,惶惶不安。
倒是那少年看他专注著发怔,一动不动,有些不明所以,轻轻推了他一把:“进去呀!”
方陌这才回过神来,不觉微赧,冲那少年点点头後,一步一步走向里屋。
正来到门前,待要掀开那层布帘时,不妨里间有人出声唤道:“灵钧,是你吗?”
方陌愣了愣,不由自主回头望向那少年,只见少年微微弯起嘴角,露出一抹轻浅的笑容:“是的,师父。”
不知为何,方陌总觉得少年的笑容带著几分难言的苦涩。
屋内继续道:“我已睡下,你明日再来吧!”停了停:“你带了谁来?”
少年没有答言,只冲方陌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进去。
方陌这时再不犹豫,颤抖著手掀开布帘,大步迈过低矮的石制门槛。
却不知,在他踏进去的一瞬间,少年原本明亮的双眸顿时黯淡了几分,微微叹口气,在外屋仅有的一张椅子上缓缓坐下。
卧房内空荡荡的,一席木板床,床头一张小矮柜,一豆烛火燃於矮柜之上,四顾再无其它。方陌看那床上连蚊帐也没有,心里更是伤痛难当。
此时,躺在床上的人已坐起身,虽然盲了双目,但内功犹在,耳力非凡,听见有人进屋,厉声喝道:“不是让你回去麽?进来作甚?”
方陌喉咙哽得厉害,一时竟然说不出话,只怔怔地望著床上人,心中自起惊涛骇浪。
床上人看著倒也不显衰老,许是这些年并未耽搁了功夫,容貌依旧清俊,只是……他的两边袖管却空荡荡垂於身侧,双眸虽然睁得大大的,然毫无神彩,也不往方陌所立的方向看上一眼。
十多年的囚禁生活并未使方翟的脾气温和些,相反,倒似更暴燥了,见进屋之人不理会,怒道:“出去!”右袖袖管挥起,方陌顿觉一股大力袭来,吓了一跳,连忙闪身避过。
闪开时,他无意间用上了韩伯教给他的躲避之法,方翟耳力实非常人,竟听出了对方掠去的方向与风声,当下愣了愣,第二招再不能出手,却低低地咳了咳,轻轻问道:“千山?”
千山是韩伯的名讳,方陌自是知道的,此时见父亲犹疑的神色,想想已经过世的韩千山,不觉悲从中来。
脚下似有千斤重,好不容易一步一步走到了床前,他慢慢跪下,低泣出声:“爹……爹爹……”
床上的方翟再想不到进屋之人居然对自己口称爹爹,不觉皱起眉头,好一会儿才道:“你是……小陌?”
方陌连连点头:“爹爹……”
方翟忽地转过身来,残臂动了动,似乎是想摸摸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亲生子,却是徒劳无功。
没有光彩的眼睛向著方陌跪著的地方转了转,他准确地抓住了儿子所在的位置:“小陌,你怎麽来了?千山呢?”
凭著适才那一下闪避,他确信面前的人没有欺骗他,应是他的儿子无疑。
韩千山没有子嗣,也不曾收什麽弟子,一身武艺尽传於方陌。
方陌心中不免为韩伯感到了几分欣慰,这麽多年,父亲毕竟没有忘却韩千山,只是……他垂下头:“韩伯他老人家……已经过世了……”
方翟身体一僵,大大的眼睛依旧瞪得圆圆的,双唇微微颤抖,半晌轻轻吁出一口气:“过世了……”黑暗的世界里,似乎看见了韩千山那张温厚的脸,老老实实地冲他一弯腰:“公子……”
韩千山,这名字要放在二十年前的江湖,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如今,竟然就这麽默默无闻地消逝了,为了他,为了他的儿子。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父子密谈
卧房内一时沈默,只偶尔传出几缕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外间,少年一人默默独坐,似乎是在侧耳细听,又似乎什麽也不在意,只专注著自身的心事。
里屋,怔然而坐的方翟终於有了动静,衣袖缓缓搭上方陌的头顶,失去了双臂的父亲似乎想通过这管袖子来安慰心爱的儿子,软薄的衣袖在年轻人的头顶上来回摩梭。
方陌长到这麽大,对爹爹的记忆仍旧停留在四岁时,早已模糊,虽然韩伯待他情比骨肉,但血脉相连的亲生父亲此时做出这样的动作,仍是让他既感无限欢喜又觉彻骨伤痛,忍不住跪行前扑,张开双臂将床上人紧紧抱住。
方翟微微叹了口气,盲了十多年的双目此时也只能无用地转动著眼珠子,想要看看唯一的骨肉如今究竟长成何般模样,却是不能够的。
方陌感觉到了父亲的遗憾,微微仰头,咬牙道:“爹爹,他们如此害您,孩儿定要为您报仇血恨。”
他这话说得激愤,一个字一个字宛如从牙缝中蹦出来一般,凛冽坚定,声音也拔高了几分,竟被外头独坐之人听了去。
少年立时变了颜色,“豁”地立起身,似乎即刻便要冲进去,然而却生生止住了脚步,最终复又颓然坐倒。
或许,原先还抱著一线希望,闻听此言,心却霎那间凉去了一半。
卧房内,方翟倒是微微露出了一抹笑意。他本生得俊美,虽然十多年的囚禁生活险险将他的心志折磨怠尽,双臂尽失後以往高超的剑法也已不能施展,但内功犹在,被困於斗室之中,平日除了练功再无其他消遣,心无旁骛,以致内力竟达方氏一门前所未有之境,若非顾念充王,光凭两管衣袖,这铁囚牢也不定能关得住他,如此一来,容貌自亦不见苍老,笑颜忽展时,小小陋室竟是陡然明亮了几分。
方陌仍旧紧紧抱著父亲,这会儿却晓得应当压低声音了:“爹爹,我与陆大哥见过面,听陆大哥说,害您的人就是那个贺镜。孩儿现在打不过他,可总有一日,总有一日孩儿定能杀了姓贺的狗贼为爹爹报仇。”
方翟淡淡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我为主上尽忠,他替君王分忧,害我也在情理之中,报仇之言不必再提。”
方陌愣了愣:“爹爹……”
方翟继续道:“当年之事难说谁是谁非,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不提武氏兄弟早有一统天下的野心,便是充国,内忧外患之下也已风雨飘摇,其中缘由为父就不和你详谈了。”他停了停:“细想来,武士昭待主上实是不错。而武士暄,虽然他为人残忍阴狠,但以其心性,只断了我一对胳膊,废了我一双眸子,却遵守诺言并未对主上下毒手,已算是极大的仁慈。小陌,我虽不耻贺镜为人,却也不欲你去找他报仇,各为其主罢了,无关对错。”
这一番话是方陌完全没有料到的,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心想听爹爹之言,倒似充国该亡似的,那陆大哥他们这麽些年来的辛苦岂非白废?
方翟无神的眼珠子微微向下动了动:“小陌,陆文帛在做什麽事,为父倒也略知一二,是个有志气的好孩子!可惜,充国气数当尽,人力难挽,时至今日,武氏皇朝根基已固,再想憾动无异与天争日。为父的话你且记住,虽然方氏向来蒙主大恩,但历代子孙为国为民从无闪失,上对得起历代君王,下对得起乡梓黎庶,你是我方家唯一的血脉,又是充国遗臣之後,陆文帛需你帮忙时自然不可回避,但你亦不得主动去就他。”微微叹息著:“就算是为父的一片私心,方家不能在我手上断了後继香烟哪!”
方陌顿时明白了,父亲说得婉转,其实就是不希望自己搀和进陆文帛那些人的事情罢了。
其实,被韩伯抚养长大的年轻人压根儿不具备什麽忠君爱国的情操。早几年陆文帛也曾委婉地邀请他同谋复国,亦被他三言两语推却了。这些日子虽然一直住在回天教分舵内,与陆文帛抬头不见低头见,心中确实也曾兴起过利用回天教的势力救出父亲的念头,但犹豫再三之後,最终仍是决定单枪匹马偷潜镇国将军府。
原本今晚是否能够顺利见到父亲,方陌心中并无绝对的把握,即使有了那张标注得详尽确实的地形图,年轻人也未将此行看得太过容易。他不仅计划了线路,甚至还做了最坏的打算。
方陌有著年轻人的冲动,但是他的冲动却带著三分迟疑七分谨慎,与其父方翟年轻时倒是大相径庭。
在他以为,父亲方翟自幼便是充王的伴读,与充王青梅竹马,情同骨肉。当年充王能够登上大位,方翟没少出力,甚至充国灭亡,父亲抛家弃子,追随充王来过囚俘生活,最终为充王落到了这等狼狈境地,仍是无怨无悔。如此想来,父亲或许会对他不问国事十分不满,必定晓以大义,责他以国难为己任。万万没有料到的是,父亲所思所想与他的猜测竟是背道而驰,恰恰契合了他本身散漫的性子,却也是意外收获。
宛如一块大石落地,心头顿时轻松了几分,老老实实地回答一句:“孩儿谨遵父命。”他瞧著父亲下垂的双眼,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爹爹,陆大哥只说您为了主上,在金殿之上自断双臂,可孩儿瞧您的眼睛……”
方翟不动,任儿子的手指在双眸处轻抚,半晌,方才缓缓道:“双臂是为父自己斩断的,眼睛也是为父自愿毒瞎的。武士暄对为父颇多忌惮,便是没了手,他仍不放心,以主上为要胁,为父迫不得已,任贺镜毒瞎了双眼。”他突然冷哼一声,神情间显出几分傲然:“他们恁地小看我方翟了,便是双臂已失,双眼已盲,以为父现时的功力,要出这牢笼也非难事。”
方陌想起刚刚进屋时攻向自己的一管袖风,举起的手慢慢垂下:“爹爹留在此地,也是为了主上?”心下顿觉百般不是滋味,想想劳苦的韩伯,想想无父无母的自己,对那充王竟又凭添了几份怨恨。
方翟似是察觉到了儿子的不以为然,幽幽叹息:“小陌,你莫怨为父,也不要责怪主上。为父是对不住你,对不住千山,可……”他轻轻摇了摇头,神情间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缱绻之意:“情之所至,不由我心……”
方陌的眼泪突然滴落下来:“爹爹对主上情深意重,那我呢?韩伯呢?爹爹一句对不住,便能慰得韩伯的在天之灵麽?”积怨已深,本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解得的。
方翟怔愣良久,两侧袖管轻轻抖动,最终重又归於平静:“千山原谅也罢,不原谅也罢,为父自知欠了他的。方翟不是无情人,今生已了,方翟来世还他便是。”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
方陌一时悲喜交加。
悲的是韩伯在世时与父亲聚少离多,临死仍旧念念不忘,牵肠挂肚;喜的是这麽多年的等待与守侯终究没有落空,父亲果非铁石心肠,今生二人虽无缘相守,但既已定下来世之约,韩伯在天之灵听得这份许诺,也当含笑九泉了。
他举袖擦了擦眼泪:“孩儿年轻,心中对父亲离家之举颇有微词,是孩儿的不是。可韩伯十六年来含辛茹苦抚养孩儿,待孩儿犹如亲生,孩儿敬他爱他,他临终时仍是记挂著父亲……”深吸一口气:“孩儿此番进京寻找爹爹,一为尽孝,二为完成韩伯遗愿,聊慰英灵。适才出语无状,还望爹爹恕罪。”
方翟毕竟心疼唯一的独子,闻言微微一笑:“我儿至情至性,仁孝两全,爹爹如何能够怪你?”他想了想,忽又问道:“小陌,是贺灵钧带你来的麽?”
方陌这才想起外头还有人在,微一皱眉,声音愈发轻微:“是了。爹爹,那贺灵钧既是贺镜的儿子,为何如此相助於孩儿?”
方翟的笑容染上了几分诡异的色彩:“为父苦心经营十年有余,今日方见成效。”
方陌不理解父亲的意思,暗想爹爹被囚在此处,身心俱不得自由,却是经营了什麽?他本想问一问,却见方翟微微摇了摇头,心知父亲此时不愿解释,只得按捺下好奇心,遂道:“爹爹,那贺灵钧习得我方氏武学,难道果真是爹爹所授?”
方翟突然垂下头来,贴近方陌的耳垂,声音细如游丝:“我方氏武学决不能外传!当年楚清源将这小子带来此处,以主上相要胁,我见他们手中竟持有主上的玉佩,不敢妄动,只得收他为徒。好在他学艺不精,这些年也不见有多大长进。小陌,你务须记得为父的话,无论你使用何种手段,一定要将这小子的武艺废去,以免破坏我方家祖制。”
楚清源?方陌微微一愣,突然想起挽诗湖畔那位绝美高贵的青年,心中一动,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油然而升,他低低地应诺:“孩儿明白!”
方翟满意地笑了笑,直起腰,冲方陌点点头:“这里并非善地,你我父子既已见过,不当再多停留,你且去吧!”
方陌孺慕情深,见父亲此时容色轻快,心中愈发不舍:“爹爹……”
方翟双目虽盲,却是个灵透至极的人物,闻声知意,见儿子不愿离去,难免舐犊情深,狠话竟是讲不出来了,只道:“莫要做这小儿女之态,为父在此虽不得自由,可那些鼠辈却也不敢对我无礼,只管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