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风流听无声-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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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着你去往少林,你还不知为何吗?”黄脸书生瞥过锐利目光,捋须笑道,“刺杀朝廷命官,终究兹事体大,故而太子一早在玉王府安插细作,却始终按兵不动。然真到万不得已之境,此举虽为下下之策,也未尝不是釜底抽薪一劳永逸。当年殿下离开少林回到王府,王爷遣散一众家臣,但凡看来有毫厘可疑的,则都留之府内,好叫随后看似误闯入府的季少侠一并除去。王爷并非不疑你,可却独独将你放了去,你说是何道理?”
这个疑问李相如曾向小王爷求解。
一来是我不确定,二来是我起了贪嗜之心。这人的赤胆忠肝如此炽烈,炽烈到真假都已无甚重要;炽烈到我一心所想,若有朝一日它能为我,那该多好。
“先生可否提点一二?”黑面汉子颓然道,“属下自从跟随王爷,浴血涉海事必人先,从未差池半步。属下不知做错何事,竟使得王爷与先生同时起疑?”
“正因为你没有做错什么。”李相如复又伸指轻轻捋了胡须,笑道,“何时猛张飞竟变得如此识大体顾大局呢?”
那日小王爷自领军法,裴少颉举杖之时,胡安就在一旁。他本想出手相拦,却忽然想起了离京前太子的谕令,那一瞬间他被无形之手阻滞于后,束手旁观于小王爷被刑杖得满口鲜血,甚至开始有些庆幸,若必须有人取下这逆贼的性命,他只望那人不是自己。胡安不由忆起贺其料事如神,算准了心高气傲的裴少颉绝不会痛下杀手之时,倪珂反是不以为然,恻恻一笑。
“王爷遣我去嵩山,可是让我前去相助旧主,一尝夙愿?”胡安鼻头一酸,热泪夺眶而下。诛身容易诛心难,终是心悦诚服于这个少年的胸襟气度。临出门前,又道,“胡安一介愚夫,实不明白先生这等星宿下凡一般的人物,如何甘愿十年静静蛰候于玉王府,难道先生竟不觉屈才?”
李相如凝眉忖思片刻,仅是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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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宏佛堂白烟绵亘,一片祥和安宁。白发青年动亦不动,眼眸轻阖,微微颔首盘坐于内。如冰如玉之面,似思似审之神,全然未沾人烟之气。仿若置身巫山之巅洛水之畔,李相如心持敬畏,静立其后,吐纳亦不敢带声。
“那些随我离府的卫侍家婢可有不惯?”却是青年率先开口相询。
李相如轻轻笑道,“皆言,比之玉王府的车马络绎,不免稍显静了些。”
“静能延寿,静能生悟,静可知足。”恰如玉雕人偶忽作情怀,倪珂浅浅一勾唇角,“连汁蔗浆食无味,人到心闲苦亦甘,皆是‘静’的妙处。”
“恕卑职直言,王爷虽日日盘坐如禅僧,可王爷的心,丝毫未静。”
“静能叫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却不能遂我心愿,教他安然无恙。”稍一点头,又道,“你来找我,所谓何事?”
只说胡安去往嵩山,今日有驿使送信而来。
“念。”
“王爷的家私,卑职不敢过目。”
“你我之间,畅言无私。”
李相如故作不知信中所写,顿挫有致扬声诵出。见小王爷听得“简森”二字时竟睁开眼眸,长视不瞬,便伏身向地,连哭带笑地佯然作色道,“恭喜王爷!早知殿下为神佛所佑,遇事皆能逢凶化吉!”
“有人假借他的名号,召武林义士相助太子,也不足怪。”轻轻摇头,一双盎然绿眸却再不是岑寂无波。
“胡都尉既言亲见,卑职倒认为可信之极。”见小王爷并不置言,李相如干咳一声,又道,“且容卑职大胆一猜。十余年前王爷堂上一言,将命在旦夕的殿下带回府中,皆因受命于玉王爷。他日借复国之名起兵,待殿下坐拥天下再行禅让。此一箭双雕的盘算,卑职可曾道出偏差?”
倪珂细细听来,唇边微现一抹浅弧,似是默认。
“玉王为掩人耳目,于湖州韬光养晦十余年,却撒手不顾王爷于惊涛逆流、沉浮几经。如今见太子失德失势,而王爷重民桑、责吏课、定兵患,使得天下之士斐然向风,便忙不及地策马回京,欲坐享其成。人皆言子承父业,可卑职却听闻玉王在湖州已有家眷妻小,不日便将回京认祖归宗。既然玉王从未念及骨血至亲,王爷若再受缚于天纲地常、父子人伦,只怕要将这咫尺袖间的大好河山拱手相让。”
“你这张嘴,左右能将死的也说活了。”倪珂笑得轻咳起来,目光侧向香案,正有一纸素笺置于其上,“巧了,胡安这信入府之前,汜哥儿也着人送来一封——他有意抽簪挂冠,问我准是不准。相如先生可有高见?”
李相如起身上前,取信来读。端的是篇笔触敷腴,神采昂然的好文章。一勾一划尽显苍劲笔力;一字一句俱言出了仕情已淡,作下了山水之邀。
——岁末见寒,愿为授衣;渔舟浊世,避汝烦嚣。汜昧死请从,并肩共话翰墨之纤丽,执手同观穹壤之浩淼。
“若以行文来看,百无一错。然若论立意,却无一可取。”李相如心头一震,嘴上却淡然说道,“错在不思进取,错在患得患失,错在自怜自伤、长溃不愈。”
倪珂莞尔一笑,岔过话梢,“晌午时分内子哭哭啼啼絮话于我,言下之意是要回门相府央请岳丈助我掌政,我正诧其词句工整、文藻秀逸不似平日,却忽而想起府里还有个三寸不烂的李相如——瞧你一介丈夫君子,却束手束尾于一个针黹绒绣的妇人身后,莫不惹人笑话?”
“王爷洞若明镜,什么也瞒不住。”李相如知小王爷存心调侃,亦是朗声笑起。少顷,又跪地正颜道,“王爷若真打算急流勇退,放手不争这宝玺帝冕,相如自当生死相随。只不过殿下既在少林相助太子,堪比螳臂当车,胜算了了。倘使受迫回京,便是龙入尺泽,英雄末路。纵然浪萍不羁如殿下,到底血肉之躯。应付得了岳撼山崩,却未必应付得了阅尽世故老谋深算的玉王爷。废太子尚且步步针毡,若为废帝岂有生路——”
“李相如啊李相如,你可当真是深谙‘捕蛇七寸’之道……”
李相如闻此一言,已是心身俱凛,以头抵地,愧不敢言。
“我本想答允汜哥儿,就随他试上一试,常伴于修竹古柏,孜乐于诗酒耕钓,闲洒度此余生……”倪珂一边摇头轻叹一边微微笑起,咳了几声,复又阖眸入定。“可惜,兴许就有这般愚人知而故犯,偏要自投罗网……”
你既言我为艄公,便也不差这飞蛾趋火,最后渡你一回。
第 57 章 侑觞醒中醉,不劝断鸿归(下)
五十七
侑觞醒中醉,不劝断鸿归(下)
1
正逢漠北诸国以达佤国为首派使递来降表,更献上了羌人驰名四海的千里马与宝雕弓。费铎、沁姬及一众臣子端坐于校场高台,赏观军中士兵策马开弓。羌人的战马性烈难驯,而那金漆宝弓筋弦紧绷,极难后拉满弦,射程之远亦是远非汉人的弦木弓可及。众兵将莫说发矢中的,不被烈马甩落在地头破血流已是万幸。
却见一个白甲红氅士兵,于数百玄色甲胄中扬尘疾驰,不仅将胯''下烈马驯得服服帖帖,更是搭弓开射,列无虚发,引得在列文臣武将齐声叫好。因费铎兵困嵩山而忧恙不已的费帝也不由面露赏赞,开口便问,“那红氅士兵是为何人?好俊的马上功夫!”
那士兵受了皇帝召唤,驻缰下马,趋前跪于帝后二人面前。抬手摘下盖住大半张脸的缨盔,竟露出一张玉容一肩银发。借着铠甲帮村,憔瘦病态之气一扫而光,何其夺人眼目。
“珂儿这身戎甲装束,倒更似朕的一位故交了。”费帝枯皱的脸上闪过一丝欣然之色,全未注意到身旁的美人不自觉地打了个颤,瑟瑟寒风之间,竟有香汗淌落额头。
“珂儿,你若身子未好,何不速速请退,皇上定不怪你。”
“倪爱卿,陛下还未开口,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沁姬举帕轻拭额角,以森冷目光瞟过倪尚卿,却是笑靥嫣然。费帝微一点头,朝身侧之人投去不满的一眼,倪尚卿只得阖齿不语,讪讪退下。
“倪爱卿久未回朝,一张口便是求我准你离此宦海沉浮,潜心静养于山林娱老,也是护犊情深,爱子心切……”想到那犯上作乱的不肖子,费帝不免又恨又痛,轻轻吁叹后脱口追问,“这羌人的宝弓少说也有百斤,珂儿你这身子……如何开得了弓?”
“搭箭、御马,在巧,不在力。何况——”倪珂抬眼正视身前的费帝,却看似不经意间以眼梢轻轻瞟过沁姬,陈词之间刻意指鹿为马,“达佤王所献的这些马驹早已血种掺杂,失其烈性。而臣侄亲征塞外,知这羌人的宝雕弓,弓身皆饰犀角玳瑁,鲜用金银珠玉装缀,只怕是达佤王以劣弓充好,有心欺瞒,辱我国威。莫说臣侄这般身强力壮的男儿,便是弱质纤纤如皇后娘娘,要以此弓一箭中的也是轻而易举。”
一个每日送药似是竭力在说自己儿子要死了,一个却跨马开弓于大庭广众下出面否认,再耳聋目钝之人也琢磨出来,父子二人怕已反目。礼部尚书蔡念同心道:当爹的喜怒无形,做儿子的更是诡谲难测,也不知今日这一出,爷儿俩葫芦里各卖的什么药。幸而自己从听信于街头巷尾那仿是亲见的言之凿凿,若这天下终将易主姓倪,可姓哪个“倪”还远待考量。他悄然环顾左右,众臣一并垂首仿作忖思之态,显然与自己一般心思的不在少数。
“臣妾又不会的。”年近四十的沁姬依然静若西子在画,动若月娥下凡,绝艳之姿,不可方物。一边嫣然笑起,一边又浅黛含颦,且羞且怯,哪里有一星半点妇人模样。莲步而来,足下不扬一尘。“陛下可否着敬王教于臣妾?”
“娘娘,如此这般将箭尾槽扣于弓弦箭扣之上,沉臂旋肘,目视前方……”倪珂曲肱环臂将沁姬拥于怀中,一手轻托于她的肘弯,一手握紧她的玉手往后开弓,分明肩肘相挨亲密无间,可这些动作做来坦坦荡荡,毫无忸怩。众人见四目纠缠相视,皇后竟如少女般微微垂下眼波,欲躲还迎;而费帝老眼昏花,竟全然不察众目昭彰之下,这对男女便敢如是旁若无人地眉目传情,那些自诩清廉刚正之士都不免椎胸暗叹,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沁姬故作妖娆,扭起身子,轻蹭挑逗身后之人——旁人看来便似杨柳随风轻摆,不胜娇弱。听她以极媚极柔之声嗔怪道,“贱妾摇落宫廷,日见人老色驰,你这冤家,何苦又来招惹?”倪珂目不旁视,勾唇浅笑,俯身贴其云鬓轻言,“娘娘再乱动,我可瞄不准了。”
飞箭脱弦,金簇正中靶心。众臣皆扬声而喝,却见小王爷倏尔跪地,作礼身前道,“臣侄欺诳作伪,罪该万死!”
“珂儿是何意思?”
“马是千里良驹,弓是百斤宝弓。”跪地之人正色复道,“臣侄今日以身试法冒死欺君,只为奏请圣上挥师北进,建肃边清境之不世功业,垂拓疆辟壤之万古英名!”
侃侃数言,已是满堂哗然。左右文武分成两派,各执一词相争不下。见费帝面色有异,郝阁老伏地道,“眼见米价渐平,饿殍稍安,举国上下正是百废待兴。若此时再发兵塞外,一旦战事塞阻,只怕乱贼趁势蜂起,百姓再无宁日。”言罢苍髯老者以头抢地,磕碰得鲜血直流。
“左相此言未免太丧志气。”蔡念同哈哈一笑,出声道,“我军大胜得归,其所向披靡之势,早已使得漠北诸国未战而胆寒,急不可待地遣使前来修好。”
“珂儿不是一贯不主张兵犯漠北,今日为何前来劝进?”
“此一时,彼一时。”白发青年红唇含笑,又道,“《易》曰,弧矢之利,以威天下。酒烈不堪浅斟,唯恐失其风味。军中兵士一旦休憩过长,饱食终日,极易逝其兵锋之锐,生出堕怠之气。应臣侄之见,何不趁着漠北寒至,冬草难以饲马,一举定下乾坤。正如族云而雨,天命若是,何人能违?”一双碧绿眸子瞟向身侧父亲,“若家父年事以高不堪任用,臣侄愿意身先士卒,代父出征。”
话音刚落,倪尚卿便已跪地请缨,“老骥伏枥,仍存奋蹄千里之志。微臣愿替皇上效这犬马之劳!”
费帝毕竟不是桀纣之流,虽出身微贱,然素怀大志。大病初醒,自知元气已损,阳寿不久,时恐不能于立下足以载记史书的丰功伟业,徒留一身弑君篡位的后世骂名。复又忖思片刻,即扬声道,“既然皇后一介纤质女流,亦能开弓中的,足以证明达佤国欺朕仁慈,以赝物相辱!此恨不消,天威何存?朕意已决,不日便由玉王挂帅出征,踏平那些夜郎小国!”
群臣山呼万岁,响声震天。郝阁老听闻圣言九鼎,深知再无回头之意,不禁摇头长叹,痛哭湿衫。而小王爷径自一笑,退于玉王身边落坐。
“你这贱种,从来只会躲在脂粉裙裾之下,靠侍弄女人的阴''户求生。”倪尚卿面上平愉无波,一面为跨马持弓的将士击节叫好,一面对身侧的儿子冷笑道,“弑母在先,悖父在后,畜生不如,天地不容!当年我便不该只是断你经脉废你武功,更该一掌打死你!”
“求天扣地以期神佛庇佑,不过孺子妇人之为。”二人各自做戏,皆以微笑饰掩。“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父亲何不告诉珂儿,若投我以殓衣,那我当以何物答谢?”
“我逐你出府,实乃念及你这二十年臂鹰走狗的倒还无甚差错,想让你留得一口''活气,享几年人间清福。而今你既非要拖着病体垂死相争,为父自然奉陪。”花白鬓发的老者微微眯起浮肿眼泡,目中露出慑人之光,“只不过你能瞒多久、撑多久、斗多久,你这心还要几寸可锥、你这血还有多少可沥,谅你自己也心中有数。”
“冬草极枯,逢春则生;蜡炬将烬,芒炽最盛。”倪珂慢慢转过含笑眼眸,靠向身边之人附耳轻言,“父亲,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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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姬只说校场风大身感不适,留倪珂于宫中诊治,耽搁数个时辰方才归府。
敬王府正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见小王爷回来,一个家仆忙不迭地迎将上去,结结巴巴道,“王妃她……王妃她说不活了……”
倪珂满面倦色,听得来报,微微皱眉道,“她这又是闹什么?”
“外头皆说王爷要休妻另娶,我这左相的女儿横竖是比不过那宫里的皇后,不如死了干净,也省得王爷为难!”原是这郝玉菡听得闲言碎语挑唆,认定了倪珂以诊脉为藉口,好与沁姬行那床第之欢,便学了那哭闹上吊的妇人伎俩,想凭此博得夫君怜爱。却因她身形矮小,垫着木凳也无法将手中的起花绸缎悬于梁上。踮足伸臂够了几回,方才得成。绮陌、洛池早是以帕掩口,笑不可遏,唯独李夏贝齿轻咬,恨郝玉菡不持身份,这般丢人现眼,实是折损了小王爷的面子。
“相如先生铁齿铜牙三寸不烂,何不略施所长,将内子劝解下来?”瞥见低头欲走的李相如,扬声唤下了他。郝玉菡见小王爷转身即去,又是一声尖声大哭,便要将脖颈套入绫结之内。
“王妃,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连连摆手,疾步上前。本想将凳上之人抱下,又觉男女、主仆皆有别,不妥得很。刚欲开口宽解,反倒被声声哭骂给顶了回去。从来气定神闲的李相如以手扯须抓发,狼狈之态一如急火上梁,只道自己这厉舌抵得过千军万马,偏偏对这一浅薄妇人无用。
“先生之舌锋如刀斧,如何今日这般钝了?”倪珂有心消遣于他,又笑。
李夏掩嘴轻笑,偶一回眸见得白发青年立望此景,眼角眉梢俱是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