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衣作者:子言获麟-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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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臣不过是个细作而已……否则长公子送给鲤的深衣,怎么可能被人拿去给了楚桐夫人,而后由楚桐夫人递到了国君眼前……?而那个人,大家始终抓不到。那末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动手的,是府中之人……”
猝然又一声脆响,击在了辛垣焕几近碎裂的耳膜边上。
脸变得麻木,他移开视线,然后听到变得脆弱的听觉中传来了宣于静央拼命压住的重重的喘息声。
他面中无色地抬起眼睫,逢着了他一生都不愿看见的场景。
温雅的男子被仇恨洗涤着面庞,泪水一道道地,带着体温与一切情感悉数滑落下去,碎成永夜的冰霜,看着他的眼里,再无一丝爱意。
宣于静央难忍而悲痛地微微张开了唇,缓和了许久的呼吸不能令一切重归平整,他每说一个字,就有一滴泪珠从眼角下破碎下来。
“你连我……都算计在内……?你知不知道那深衣对我是何意义?!”
辛垣焕有一时失去了平静,半晌之后,却从唇角拾起了一片凋零的笑:“臣知道,正因为知道……”他想起了得知宣于静央将青的深衣送给鲤时,自己内心的讶异。他不能说那时的自己心中没有一丝嫉恨。然而这时他并不打算将这句话递出唇角。
于是他突然偏转了话锋,说道:“在整个布局当中的人,并不止长公子,还有靳于息,还有靳玥,还有……楚桐夫人。”
“楚桐夫人?!”
“臣本不愿与靳氏再有联系,也断不想将二位公子的行动告知于他,然而火夜之时,却恰好被靳玥撞见我们与鲤在一起……臣若继续隐瞒,定会被靳氏所杀,是故不得不稍透口风以解除靳氏对臣的怀疑。同时,臣有意引导靳玥去与楚桐夫人勾连,借以引楚桐夫人出手。”
宣于静央狂声怒吼:“你引她出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造成靳氏与楚桐夫人联手的事实,加深两者的罪责。”
“这有什么用?你难道不知道这样鲤有可能会死?!”难以恢复平静的宣于静央重重地捶在了几案上。
他说:“是的,是有可能,但并不是绝对。因此当时,臣特意与长公子说……一旦事发,就要让大王回想起自己与心爱之人分离时的痛楚,这样才能让鲤幸免于难,后来长公子亦这样去说了,也的确保全了鲤的性命。被幽禁在宫中,至少能使靳氏与楚桐夫人都不能轻易对鲤出手,如此总好过不做此事,让靳于息对鲤起其它心思。”
“所以你……!你一人,一步步……!”他在混乱之中,已经分不清辛垣焕所做的事究竟是对是错。
辛垣焕似是没有听到他狂躁的声音,尽量平稳地说着:“后来公子与鲤相见之时,恰好遇到了上门的楚桐夫人。世上本不可能有如此巧合的事。”他低下眼睫,说:“因为,是臣引导她去的,但臣并没有向她说公子会在那里。不论她是否发现公子在那里,都会激发她与鲤之间的矛盾,于是臣便有了对她下手的时机……”
已经不能再继续承受下去的宣于静央,突然把腰际的佩剑抽了出来。
“够了……”他扭曲着面孔,流着泪,唇齿颤抖地说,“我……我已经……”
辛垣焕看着他的剑刃,视线忽有一时的惊,而后却又遁匿而去。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啊。
他在心里,毫无起伏地冷冷地想。
素衣的男子平静地匀开了唇角:“……臣不会为自己辩驳任何一个字。”
“你就算想要辩驳……”宣于静央放音调,低沉而颤抖地说出了前几个字,却又突然狂躁了声音,“却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
他言罢,倏地将剑锋挑到了辛垣焕颀长的脖子上。
宣于静央用扭曲了的眼神逼视着他:“说……你又是怎么……对楚桐夫人下毒的?她怎么可能会见你……?”
他低沉地答:“只要托人说,臣是靳玥派去的人,她便会见臣。但凡见过她几面,与她熟络,取得了信任,下毒便很容易。”
“可你怎么进得了宫……?就算是她,也没有让宫外之人进宫的权力……”他咬着牙,因不散的悲伤而变了音。
辛垣焕颦眉,惨淡地笑了起来。
他不愿说出那话,但最终还是将它递出了唇边:“长公子又忘了……”他说:“长公子……曾经给了臣一枚能够自由出入宫廷的令牌……”
一道尖锐的痛感带着刀刃的锐利,遽然间逼入了他的肌肤。
他痛得浑身一搐,霎时伸过手拂上伤处,触到了寒得似冰的剑刃,而后又见指上已沾染了点点血痕。
伤口不深,远不足以致命,然而辛垣焕却觉得从空洞的身躯里兀自升上的,是前所未有的痛。
“所以你……连我都利用……”出离了愤怒的宣于静央眼睫一颤,泪珠瞬时拍碎于瞳中。
“并非利用……”辛垣焕努力压制着情感,虚弱地笑,“臣也并未想到长公子会将那样的令牌给臣……”
遽然间,他又敏锐地捕捉到了剑锋逼在脖子上的痛感,然而这时他却静默地闭上了眼,一言不发,唯有一层细细的冷汗铺满了脸颊。
第87章 商羽(四)
“你为何……要这样做……?宴那么信任你,那么信任……他把你当朋友,什么都交给你……可你居然……”似是洗去了一切鲜活的情感,此时的宣于静央已虚弱得濒临崩溃。他握住剑柄的手不住地抖,以至于那个算尽了一切早已埋藏了多余情感的男人,也借着那刃的上颤抖感受到了他极度的痛苦。
被提及宣于宴对他的信任,他的内泛出一顿抽不断的绞痛。
“因为……”辛垣焕苍白着脸色说,“不这样做,臣会死,鲤被靳氏发现之后也许会遭遇更悲惨的事,即便不是,也只能一辈子被关在王宫里,无法与公子一起生活……所以,他必须有理由和公子一起离开王宫……”
“所以你毒杀了楚桐夫人,然后嫁祸给他……?可你现在又派靳氏的刺客,去追杀他们?”
“只得如此顺水推舟,毕竟楚桐夫人不得不除……靳氏,也不得不除……”
宣于静央冷冷地笑。
“为了什么……?”他已经无法用麻木了情志的意识,再去分辨他所说的话是真是假,是清是重。
辛垣焕说:“为了……长公子。”
宣于静央突然又止住了发音。
“什么……?”他难以置信地,颤抖着说。
“为了长公子成为国君之后不至权臣反叛,后宫生乱……因此楚桐夫人和靳氏,必须除……”
他们四目相对,宣于静央始终用惊骇的目光凝视着他,而对方的眼,却虚空得犹如镜花水月。
“你到底……”长公子许久不成言,最终声如蚊蚋地问道,“是哪边……的人……?”
辛垣焕苦苦地笑,容颜单薄,颜色疏离。
“长公子……假如臣是忠心为靳氏效命的人,又为何处处提醒长公子与公子,那些事与靳氏及楚桐夫人有关……?假如臣有意要害二位公子和鲤的话,臣的机会,实在太多了……三公子对臣的恩情,长公子对臣的错爱……臣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可你……!”他原本静了一时的心性,倏然又变得狂躁,“你当真以为我现今还能相信你所说的话?!”
“臣没打算让长公子相信。但……”他原本低抑的眼睫,在轻微的一颤之后,缓缓地,抬了起来。
他看着眼前面上挂满泪痕的男子,无力地匀开了温柔而苦涩的笑,最终说道:“长公子,果然还是……恨臣了啊……”
猝不及防的熟悉的对白从耳侧袭来,钻进悲恸的心里,勾起了一切往昔的回忆。
……原来,原来如此。
宣于静央在心里,痛到麻木地对自己说。
原来,这就是他所说的恨啊……
他所有的行为都连缀了起来。
他不愿出仕朝廷,是因为那会将自己推至王族与靳氏的夹缝之间。
不与任何人交往过深,总是一副疏离的模样,是因为,他本就有着特殊的,必须能够随时抽身而退的身份。
能将太多细节算得精准,是因为那正出自他的手笔。
而不愿接受自己的感情,是因为……
思想突然凝结,宣于静央的泪水,永无止境地流淌下来。
剑在颤,他眼中的泪花仿佛一旦落下便将倾塌一整座城池。长久以来那疑虑的解答竟是这般残酷难忍,这般教人生生泣血。他静立于风暴的中心,无心去听那扰乱了意识一片不见天日的噪杂。
宣于静央直直地望着他,流着泪,说:“所以……所以你始终不愿意与我在一起……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辛垣焕静默地压下了眼睫:“是的……”他说:“因为臣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定会有这样的一天。”
“那你为何要与我开始?!”他再也无法抑制地狂声大吼,遽然间紧了手中的剑。
一缕血液顺着剑刃细细地滑落,逶迤在剑身上,犹如红线。
“终究难以抑制……”他说,“从青还活着的时候起,臣就一直在抑制……长公子,我想你很明白这一点,一朝爱上一个人,虽明知会堕入深渊,也愿纵身一跃……更何况,臣又如此自私,更何况,长公子也……”
他没再说下去。这时宣于静央的唇苍白得宛如湖中的碎月,他难以置信地嗫嚅:“你……”
宣于静央忘不掉他的一次次后退,自己的一步步上前。终归像是自己缠上了他,又怎可说是他连累了自己。
“臣的一生,是一场莫大的噩梦,一场无计醒来,只能在逆境中苟延残喘的噩梦。臣本不希望将任何人拖进这场莫大的悲哀之中,只可惜……”他说着突然闭目拧眉,从唇齿之间,流泻出一段饱含悲伤的笑容,轻声念道,“再无情的人,也会希望能在那不见天日的囹圄里,做一段奢求着的美梦……”
他毫不在意从脖子上传来的尖锐的痛楚,面上依然染着奇异而平静的,活着的笑容,且柔声说道:“长公子……你是臣这一生中,唯一的美梦。只可惜,臣碰不得……”
宣于静央突然想起了辛垣焕从前说过的话。
在这个世上,任何人怨臣、恨臣,都无所谓,然而只有一个人不一样,即便是在这偌大的天地之间,也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臣比任何人,都希望长公子,能够幸福。
只是你我走到如今,已是,落子无悔。
长剑突然从他手中坠落,失重地坠在地上,击出破碎般的响。
他脖子上的血,还在流。
他的泪也在流。
崩溃的宣于静央伏倒在几案上。
辛垣焕始终看着他,眼中漫上了一片难忍的痛苦。
许久之后,殿堂之上,再次传出了宣于静央支离破碎的声音:“你为何……还要入宫与我说这些话……?你分明,只要将证物秘密交予我,安置完一切,便可抽身而退……那时,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唯独少了一个……看似并无多少关联的人……你为何……”
辛垣焕静默地伫立一隅。
“因为臣已经不愿继续欺瞒下去……长公子与三公子,不论是谁,对臣而言,都是重要的人……”
“你住口!!!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重要?!”
待他狂声吼过,内心的悲恸又幻化成了侵蚀意识的毒芽。
宣于静央突然捂住了疼痛欲裂的头。
辛垣焕无声地走上了前去,俯下修长的身子,拾起了坠落于地的长剑。
他走到宣于静央身边,待他扬起脸,倏地将剑柄递到他手上。
辛垣焕将剑锋抵上了自己的咽喉。
宣于静央霎时生出惊诧,突然撤了手:“做什么?!”
他从唇角浅浅弯起一弧静默的笑。
“何不杀了臣呢,长公子?臣理应没有了继续存活的理由,”他说,“如长公子所言,臣本可以全身而退,趁无人察觉之时径自潜逃。余下的那些已安排妥当,长公子、公子和鲤都将安然无恙,朝野之上最大的障碍也已连根拔起。如此一来臣便可以安心逃至他乡他国改名换姓,不论隐居田园或变为商贾,或是去做他人门下普通的门客,都可求得多年来奢望的安居与太平。但臣最终还是没有那样选择,因为臣不愿继续欺骗长公子。”
“我宁愿……你欺骗我……骗到最后……”宣于静央言辞难忍地颤抖着声音。
“所以从前,臣总是不漏一言……”
他说着,又把剑柄递到了宣于静央手上。
“臣要做的已经全都做了,能为大家做的,也已完成。长公子,动手罢……死在你手里,总好过死在靳氏的暗箭,或是大王的追捕之下……”
辛垣焕闭上眼,握住他的手让他捏紧了剑柄,突然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你干什么?!”一瞬惨白了脸色的宣于静央失声大叫,倏地将手向反方向扯过,脱了他的手,猛然把剑扔开。
他分明是不舍,即便是在这样没有退路的情形之下。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辛垣焕不由得忧郁地看着他。
宣于静央被自己下意识的举动惊住。他不明白为何自己要这么做,心里撑着那么多的情感,爱与恨交织在一起挫骨扬灰,早已盛不下了,却终究下不了手。
被他算计被他利用,被捏在手心里玩弄情感,被编织进一个密不透风的故事中钦定了角色,不得分毫的偏移。被辱得如此之深恨得如此之烈,到底还是下不了手。
心口有伤,燃燃将把身躯灼出化成灰的空洞。
辛垣焕缄默着,痛惜与怜爱的眼神不离片刻。
“下不了手吗,长公子……?”他低沉的声音泼洒于耳畔,厚重如斯。
宣于静央不住地喘息,眼睛被痛苦蒙着,万般混沌,唇齿之中难以成言。
“那末,请拿着这个……”辛垣焕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细小的纸包。
他将那叠得严实的纸展开来给他看,从中显出了细小的银色粉末。
宣于静央不解地问:“这是……?”
“毒,”他说,“是臣在楚桐夫人身上所用的那种毒。一旦混入水中便不能被察觉。靳玥认识不少行为诡谲之人,包括药师……”
“这……!”他满目诧异地看着他。
“只放些微的话,会在一两天之后毒发,死时较为痛苦,譬如楚桐夫人,然而若一次服掉一半,便会立刻泣血身亡,痛苦亦不过一瞬间……”他平静地垂着眼睫说着,将那药物递到了他的掌心上。
他说:“所以长公子……会选择让臣服下多少呢……?”
宣于静央睁大的眼里惊骇地映着他异常平静的脸。
他抬眼正视着失色的男子,说道:“用剑下不了手的话,这个应该更容易做到……”
“你……”宣于静央托着手中的毒粉,断断续续地问,“你就那么……想求一死?”
他眼色疏离地说:“不……臣本想活着。”
若不是为了能活下去,这一生,又怎么会走成如今的样子。
宣于静央万分不解而不忍地问:“那你为何……?”
男人寂寞地笑了起来。
“因为……”
因为,你恨我了……
他在心里轻声地说。
他觉得不可思议,如他那般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可以做的人,居然会只因一个人对自己的恨而变得心死。
他早就与情感走失了,在那一年,他被卖出家门的路口。
那时童稚的他咽着心里的泪说,要活下去,一定要活着,好好活着。
活着才能去证明自己并不卑微,活着,才能把所有的不甘与恨化解为无。
可现在那些都已不再重要。
辛垣焕自嘲着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