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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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掷的决心。
门外的什么鸟儿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前几日的雨已经停了,现在阳光明媚,真真是鸟语花香。薛崇训看着门外的阳光,临时冒出一个念头,想出去走走散散心。他便放下手里的书籍,换上靴衫鞭帽,出门唤人去叫庞二备马车。
他带着几个随从,坐车出得府门,庞二问:“郎君要去哪里?”
薛崇训想了想,忽然想起那日在大秦寺遇到的那个歌妓,名字……那天有朦朦胧胧的小雨,蒙小雨。于是他便说道:“水云间。”
庞二应了一声,也不多说话,很显然去水云间自然是寻欢作乐。士大夫们出入这样的场所并不奇怪,官府还用国家财政养着不少歌妓呢,当然换口味的时候大伙儿也常常会去民间青楼,还有胡姬酒肆里的外国女人也是深受欢迎。
马车沿着北街向西边走,过了一道牌坊,便是一条南北延伸的大街。沿着这条街越往北走,就越是热闹,因为北街头就是安邑坊的坊门,从坊门出去就能看到东市。东市上充斥着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国的商人和货物,每天的交易量不可估量,于是越靠近市场的地方,人口就越是密集,也越是暗藏着各种各样的商机。
长安城的街面上真是热闹非常,什么新鲜玩意都能看到,甚至还有骆驼,就差没看见大象。着装奇异长相抽象的胡人也不少见,实际上长安城的外国人估计有上万人,有外邦使节、商人,也有来学习典章制度等知识的人……伊斯兰教的创始人穆罕默德就说,知识即便远在中国,亦当往求之。
唐帝国,当八世纪初的整个世界都在文明的黑暗时代中挣扎时,她就是文明的灯塔,世界的中心,全人类向往的黄金国度。自太宗以后,唐朝的皇帝就是天可汗,同时号令无数周边国家,大唐皇帝如要征伐不义,天可汗联盟体系内所有国家的军队都要听从征,北庭都护府的势力影响范围远达里海,甚至曾到东罗马;许多外国国王的头上,同时挂着唐朝皇帝册封的官衔。儒家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唐朝最大可能地把理想实现了。
……安邑坊的一家青楼水云间便是开在靠近东市的地方,烟花之地,自是繁华极了。薛崇训来到水云间门口的时候,只见那楼门口正搭着一个台子在演参军戏。许多过往的路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在青楼前驻足观看,人头攒动好不拥挤。
木搭台子上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戴着幞头、穿着绿衣服,叫做参军,此人呆若木鸡,傻得可以,一脸被戏弄的愚钝模样;另外一个穿着白袍,梳着苍鹘,伶牙俐齿,对着“参军”嬉笑怒骂活泼非常。白袍人手里还拿着一把“磕瓜”,一种用布条包着的锤子,专门打头用的,声音响但不疼,他时不时就拿着这把磕瓜往参军的头上打一下,被打的参军却傻站着哭也不是怒也不是一脸窘态,惹得大伙儿又笑了一阵。
薛崇训看见参军戏,不由得会心一笑,想起了府上的庞二和吉祥两个奴仆,平常顽笑起来不就跟参军戏一样么?
人总是会受环境的影响,欢快的环境让薛崇训开朗了一些,回头见老是板着张方脸的方俞忠正在身边,薛崇训便随口开了个玩笑:“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方俞忠“啊?”了一声,抬起头见薛崇训正看着自己,回过神来之后他的脸“唰”就变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伶牙俐齿的吉祥抢过话头说道:“郎君,我喜欢肉多的女人,太瘦的要硌人。”
“哈哈……”侍卫随从们都立刻笑出声来。
吉祥这厮是哗众取宠,被人笑反而找到了存在,声音也大了一分:“肉多,水多,骚|劲足的,嘿嘿嘿!”
薛崇训也被逗乐了,心情很好,便说道:“想玩的,自己进去选,叫鸨儿一会结帐找我一起算。”
几个人顿时高兴地跑了进去,但见方俞忠站着没动,薛崇训笑道:“男人嘛,有啥不好意思的?别错过了一会拍大腿后悔。”
方俞忠低头道:“郎君的安全最重要,我还是算了。”
“我这么大个人,就在府前不远,没啥好担心的,要去便赶紧的。”薛崇训道。
方俞忠不去,薛崇训也不勉强,一面又半开玩笑地说道:“你在薛府的时间,只比庞二少几年,庞二都娶了一房媳妇,我也不能亏待你,你先想好,喜欢什么样的,我为你做主。”
方俞忠红着脸道:“我……我先想想。”
这时薛崇训便坏坏地寻思:这汉子不会还是处男吧?
进了楼子,已经长了鱼尾纹的鸨儿便迎上来招呼,薛崇训随口道:“怎么称呼你呢?”
“哎哟,郎君是第一次来?您要是看得起我,叫我杜姐儿就成。”杜姐儿甩着手里丝帕,动作夸张,表情丰富地说道,“人不风流枉少年,郎君可得抓紧好风流好时光呀。”
薛崇训穿的是平常衣服,一般平民也不认识他,这倒省去不少麻烦。他不紧不慢地抱拳道:“杜姐儿……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唱曲的,叫蒙小雨?”
杜姐儿喜道:“哈!瞧郎君仪表堂堂,举止不凡,果真有眼光哦,蒙小雨是咱们楼里的红人呢,唱曲还得挑人,没风雅的粗人她还不情愿唱。”
薛崇训笑道:“那她愿意为我唱曲么?”
“愿意愿意,怎么不愿意?啧啧,郎君这人材,她是一百个愿意呢……”
薛崇训道:“我今天突然想听《长相思》,让蒙小雨出来为我弹唱一曲罢。”
鸨儿脸色一变,犯难道:“这……小雨房里有人呢,要不您让玉兴奴侍候?玉兴奴唱教坊曲最是拿手。”
薛崇训听罢心里略略有些失望,但他也犯不着在这种地方拿身份压人装|笔,想了想便说道:“要是等得不久,我便喝口茶候着;要是今天她不得空闲,那我先付定金,预订个日子再来。”
鸨儿一听是个阔气的主,脸色变得十分亲切,但就在这时,突然楼上有个女子的声音尖叫了一声,随即喊道:“妈妈,不好了,杀人啦,啊!”
大厅中的人顿时哗然,很多坐着的客人都站起身来,伸长了脖子向楼上看,多数人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思。而鸨儿的脸立刻拉了下来,对薛崇训道:“我得先上去看看生了什么事,您先稍等,失陪。”
四周议论纷纷变得有些吵闹起来,方俞忠见乱糟糟的也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冷冷地观察着靠近的每一个人。
就在这时,薛崇训突然听见楼上那个惊慌的女子的话里有个“……蒙姐姐……”怎么怎么地,整句话没听清,但蒙姐姐三个字他是听见了的,心下不由得想:该不会是蒙小雨吧?
见鸨儿正往楼上跑,薛崇训也忙跟了过去。
第二十章 玉碎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言诚然不差。、m/F/x/S、n/e/T/但其实人也不总是功利,有时候产生了一点友谊,感觉到位了,功利反而显得不甚重要。薛崇训也是如此,他是个很俗的人,没好处的事基本不去做,可是当他预感蒙小雨可能出事的时候,心里也是有些焦急。蒙小雨和三娘一样,对他并不重要,甚至连三娘的作用也不如。
楼板上的人有的在慌张地奔跑,有的在尖叫,一个小娘正在解释什么,鸨儿在呵斥,总之十分凌乱。而薛崇训只盯着那个喊叫的小娘,穿过乱糟糟的人群挤了过去,抓住她的胳膊问道:“你口中的蒙姐姐是蒙小雨?”
小娘点点头:“是蒙小雨,她中毒了……”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皮肤很白、生了对桃花眼的俊俏男人从雅间里走了出来,满脸愤怒地对鸨儿吼道:“大唐长安,天子脚下,你们开的是什么店,竟然在酒里下毒!”
鸨儿惊愕道:“我们开门做生意,和气生财,你可不能血口喷人,我们怎么会在自己店里下毒?”
一旁的薛崇训心里很焦急,本想立刻进去看看,但忽然听见二人的对话,他又停下了脚步,镇定下来。鸨儿那话有点像随口说出来推卸责任的,但却很有道理。
有时候有道理的话不一定非要引经据典,兴许越俗的越在理。那鸨儿说得对,她在这里做生意,怎么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这时那俊俏男人气势汹汹地说道:“红口白牙,不能光凭你一张嘴,等着对官差说罢!”他一边向外走一边指着鸨儿狠狠地说,“等着!”
就在这时,薛崇训突然抓住了他的衣领:“哪里去?”
俊俏男人怒道:“把你的脏手拿开!你哪根葱?”
薛崇训没有怒的意思,只是回头对鸨儿说道:“这人交给我,杜姐儿快进去看看蒙小雨,先设法让她呕吐,把肚里的毒尽量吐些出来。”说罢又对旁边的那小娘说道:“你,赶快去找个郎中,要快!”
小娘忙点头转身小跑着去了。薛崇训看了一眼鸨儿:“还站着干甚?你想蒙小雨死掉?”
鸨儿忙哦哦地跑进雅间,一面吆喝旁边的妓女们进去帮忙。
薛崇训心里愤怒,抓着俊男衣领的手向上一抬,硬是一只手把他提了起来,让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俊俏男人挣扎了几下,又去掰薛崇训的手,但薛崇训的手就像铁钳一样,桃花眼小白脸的力气不可能有经常练武的薛崇训大,他没法子挣开,一急便怒,瞪着薛崇训道:“妈|的,你知道老子什么身份?再不放开老子让你吃不完兜着走!”
薛崇训冷冷道:“你什么身份?真有身份的人我都见过。”
“呵呵……啊!呀!”俊俏男人刚笑出半句,立刻就惨叫起来,叫得比杀驴还响。
原来是薛崇训把他的左手食指给反掰断了,十指连心,指骨生生被掰断,痛楚可想而知,也难怪那俊男叫得那么大声了。
“叫什么名?”
俊男呻|吟了一阵,脸上又是惊又是怒,说道:“老子是进士榜上的人,朝中有人,你就……啊!”
薛崇训二话不说,抓住他的左手中指,“喀”地一声,又断了一根。不仅俊男在叫,周围那些妓女嫖客亲眼看着人的指头断掉,如此暴力的场面让他们也纷纷惊呼起来。
俊男不仅手在颤|抖,整条手臂都抖得筛糠似的,不仅是疼,还有惧。面前这个黑乎乎的男人,满面萧杀,他不是人,仿佛是地狱来的鬼差。
“叫什么名?”薛崇训的强调不带任何情绪,音量也不大,但此刻俊男不敢不额外重视了,不然马上断掉的也许是无名指。
这样的人,俊男真是从未见过,他不明白,一个活人怎么会如此冰冷凶残?
俊男顾不得许多,忙答道:“萧……萧衡。”
薛崇训点点头,很满意的样子道:“现在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说不相干的废话,我没有时间听你废话,不然你会受伤。”俊男满肚子愤怒和羞辱,但脸上却要哭出来的样子,他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薛崇训道:“很好。你是不是从蒙小雨那里得到过一笔钱财?”
俊男的脸抽搐了一下,心道我要是承认了这件事,那官司还能赢吗?可是现在他受制于人,而且这个人不是很讲道理的样子,不能什么也不说……俊男犹豫了一下,摇摇头道:“没有,我只是见她长得漂亮,来听曲的。”
薛崇训一直盯着他的脸,对他脸上变化的微妙表情看得清清楚楚,此时冷笑了一下,说道:“你会相信我说的话,也会亲身体会到一句话:不见棺材不掉泪。”
俊男的表情主要是因痛苦而愁眉苦脸,他呻|吟着说道:“我句句属实。”
“我再问你,毒是你下的么?”
这下子俊男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大声道:“不是!我怎么会下毒?明明是水云间里的人下毒,想谋害于我!”
薛崇训遂将其一推,推到旁边的方俞忠那边:“看住,别让他跑了。”然后径直往里面走。
房间里摆着一张酒桌,还有椅子、床、乐器等物,现在已是一片狼藉,杯盘菜肴弄得满屋子都是。蒙小雨已被人抬到了床上,趴在那里人事不醒,床边放着一个痰盂,吐了不少东西在里面。
鸨儿慌乱,妓女们在哭,乱得不行。薛崇训看了一眼蒙小雨的脸,她的清纯的脸上满是痛苦,那不是肚子疼或者其他什么身体上能感觉到的痛,应该是……心痛。这两者的表现还是有一定差别的。
薛崇训大概猜着是怎么回事了,他看见蒙小雨那张脸的样子,心里也是一阵莫名的难过。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说道:“郎中来了,郎中来了,大伙快让让。”
只见竟然是一个小伙子背着一个老头子进来的,那小伙子穿着麻衣,可能是青楼里的奴仆,他背上背着个人,手里提着个药箱。而背上那个老得掉牙的老头子恐怕才是真的郎中,老郎中道:“哎哟,快放老朽下来。”
房间里的女人们扶着他从小伙子的背上下来,七嘴八舌地说道:“老先生,您可一定要救醒小雨啊!”“郎中,您快施妙手吧!”
“别吵!”老郎中喘着气儿道,“老朽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背,你们这么吵老朽谁也听不清,谁是管事儿的?”
鸨儿走了过来,对姑娘们道:“肃静,救人要紧。”
老郎中头全白,看起来老态龙钟,但眼睛看起来还不混浊,眼神也不错的样子。薛崇训见状心下倒是生出了一丝希望。
老郎中看了一眼床上的蒙小雨,又向下看着那痰盂,说道:“中毒?是她吐的吗?”
鸨儿点点头道:“都被您老说对了。”
老郎中遂打开药箱,拿出一个纸包来,递给鸨儿:“马上兑水,一铜盆温水,分三次灌服洗腹。”
鸨儿接了纸包,递给一个小娘吩咐道:“赶紧的。”
这时老郎中走到床前,伸出右手捏住蒙小雨的手腕,马上道:“还没死……”一边又伸出左手食指,在痰盂里沾了一点污秽之物,放到鼻子前闻。这个动作让旁边的好些个小娘的喉咙一阵蠕动。
“鹤顶红。”老郎中道,“这是急毒,毒很快……服了鹤顶红会自然呕吐,但显然这位小娘不是自然呕吐,吐得比较快,要不是这样,恐怕已经死了。”
鸨儿想起了什么,看了一眼一旁一言不的薛崇训,她的眼泪流露出一丝感谢之意。因为刚才就是薛崇训这么建议的,不然鸨儿还没想到上面去,她进来抠了蒙小雨的咽喉,这才让她呕吐了许多。却不料老郎中接着又道:“鹤顶红无药可救,这位小娘的毒已入经脉,虽然现在还没死,但迟早也是死。”
就在这时兑水的小娘已经端着铜盆进来了,那药粉兑入水中,已经变成了黑糊糊的东西。老郎中道:“这是烧焦的馒头,看着脏,其实也是五谷,并不脏……不过老朽觉得不用灌了,直接准备后事吧,唉。”
薛崇训却说道:“灌!怎么不灌?人决不能听天由命,只要有一分希望,就要尽十分努力!灌!”
这句话薛崇训常常会说,它也是他自己的处世之道。
因为方才薛崇训的一句话让蒙小雨留住了口气,鸨儿对薛崇训也多了一分信任,此刻比较愿意听他的,于是鸨儿也说:“你们扶起小雨,灌下去,能做到的事就做吧。”
鸨儿也不想蒙小雨死,倒不是因为她多在意蒙小雨的死活,关键是如果蒙小雨死了就没证人了,这官司可不得吃亏么?
薛崇训想到这里,对蒙小雨多了一分同情,可怜的女孩,到死了也没一个为她伤心的人。所谓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