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第3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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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冬笑道:“我能感觉到没生的事,陛下也从来会如期出现。上次伏吕还想送我去吐蕃和亲呢,都到赞普的王帐了,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伏吕和姐姐都不信,后来陛下不是带兵来了吗?”
薛崇训道:“那是因为我们本来就认识,所以我才会救你。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是个雨夜,你打着伞经过,我们素不相识,你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江洋大盗,却出手相助,那事才非常难得。”
“我第一眼看到陛下,就预知你不是歹人。”慕容冬迷人地笑着,“一切都是上天安排的,我不遇到陛下,也不能回到吐谷浑。”
薛崇训情绪复杂地说道:“我会好好待你的。”
没见面时他还想着把慕容冬当成家人一般,因为他原以为慕容冬只是出于吐谷浑的政治联姻,那想得她说得那么玄乎,早就想嫁给自己,那他还能把慕容冬当妹妹一样看待么?况且眼前完全是个美貌的女子。薛崇训心里的念头变换得没那么快,此时自己反而觉得有些别扭,反而慕容冬看起来十分大方,一切如理所当然。
第十二章 孟姜
“皇上又没上朝,杜兄可知他在哪里?”兵部侍郎张孝贞在家中接待刚回京不久的杜暹,开门见山就问了一句。张孝贞作为兵部侍郎也算很重要的京官,但平日根本见不着皇帝,也就只有问内阁和政事堂那几号人,所以只能问好友杜暹了。
杜暹道:“没去哪里,我在内朝那边听说皇上一整天都在大明宫里,陪着刚来长安的吐谷浑公主游玩。”
张孝贞皱眉道:“今上午河北采访使杨思道有奏章到尚书省,数地百姓聚众公然抗拒征丁,地方州县官吏恐引起暴|乱毫无作为,张五郎的特使束手无策。照这样下去今年春开修长城的决策就没法施行下去,这里面干系重大,杜兄得设法见到皇上进言才对。”
杜暹没有开腔,沉思着什么。
张孝贞又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杜兄可得有所准备,否则事到临头才幡然醒悟为时已晚!构筑河北防线拒蛮夷于国门之外,这可是杜兄提出来的方略,一旦这事儿施行不下去,兴许还到不了让杜兄出来承担罪责的地步,但你从此再难和张说等人平起平坐是板上钉钉的事。”
“听说我在营州时,多次有官吏御史弹劾我都是政事堂的人怂恿的?”
张孝贞道:“那还能有谁,不然张五郎是怎么会接替杜兄的?之前攻占营州和这次构筑河北防线的决策政事堂一直是不赞成的,而支持者先就是杜兄你,皇上和一部分京官也赞同。如果现在的事儿最终没办成变成一纸空文,张说等人的威望又会有一个提升,这些人几朝元老、长期把持南衙三省六部,要想撼动其地位更是难上加难,皇上也得依靠他们稳定局势。而杜兄提出的方略让皇上也蒙受决策失误的影响,加上苏晋正在主持科举改革,以后皇上的期望就会转向苏晋,杜兄……兹事体大啊。”
杜暹的脸色不怎么好,一丝怒气没控制住暴露了出来。他心里的想法是老子在边关浴血|拼杀真刀真枪搏的功劳,不就是图个出将为相;政事堂一帮人怎么弄的相位?坐在庙堂上动动嘴皮子。这还不算,还背地里算计老子,想把老子打压下去。杜暹就算再沉得住气这时候也冒出一股子无名火来。
张孝贞是信得过的人,既是世交又是姻亲,一荣俱荣的关系;不过杜暹知道他也有私心,说几朝元老张孝贞也是干过几朝的京官了,熬资历熬到侍郎的位置,想再进一步上面的路已经堵死轮不到他,什么时候他才能做到丞相的位置?眼前能看到的希望只有杜暹,杜暹深受皇帝信任是心腹之一,皇帝也有心支持一个信得过且有能力的人替代唐朝过来的宰相,最近杜暹屡树大功威信上升很快,他无疑是皇帝心目中的人选之一。所以张孝贞一心想帮助杜暹盖过政事堂宰相一头,有一天取而代之,能到那时候的话上面堵死的路就重新敞开了。
当然张孝贞的私心和杜暹的抱负并不冲突,他多次带兵冒着刀枪箭雨拼杀,血里火里趟过来图个什么?
杜暹安奈住心里的火气,拿起茶杯喝一口又深吸一口茶香到腹中,沉默了好一阵,才问道:“张兄让我觐见皇上进言,说什么好?”
张孝贞平时也是个随和大肚的君子形象,这时候眼睛居然有点红了,那是燃烧的欲|望之火:“还能说什么,揭穿张说的险恶用心,建议皇上一定不能向他们妥协,经过中书门下省的决策一定要施行下去!下面征丁受阻,地方官肯定是受人指使!”
“这样说是不是太过了?”杜暹渐渐冷静下来,“张说的人弹劾我,大多时候只论事,回想起来多少有点分寸。况且他在前唐时就投了太平公主,皇上也很倚重他的……”
……
第二天一早,大臣们去内朝转了一圈没见到天子,然后各回各衙,宰相们则回到宣政殿旁边的政事堂,上午先阅览奏章。按照正规流程,朝廷和地方的奏章先交由尚书省官员阅览,然后交由门下省审议,最后才由中书省交由皇帝批阅。但是自唐朝到晋朝权力格局已经有所改变,尚书省的大员同样挂着中书门下的官衔,所以流程就更简洁了,几个宰相看完就等于三省阅览审议,直接往北面递;不过晋朝的朝局比起前朝又有一番不同,多了个不属于三省六部的内阁,这奏章还得过一遍内阁。
杨思道的奏章昨天就阅览过了,今天早上要讨论,弄出个处理的法子出来才送宫里,如果皇帝认为大臣们的处理办法不错就批复“准奏”。
遇到这种有争议的折子,因为政事堂几个大员的立场不同,多半都是要扯皮的,最后怎么搞一般看谁的人多,要么就是张说拍板,他是中书令。先是李守一出来骂一通,大家都习以为常了,这老小子就是个愤青,一脸为民做主的调调;然后户部尚书刘安觉得地方官吏执行不力,应先予以警告,之后还不能政令通畅就拿一些人查办。
兵部尚书程千里经常打酱油装深沉一言不,张说看了萧至忠一眼,老萧就语重心长地说:“诸公可知民间有个传说叫孟姜女哭长城?百姓认为去修长城是九死一生,征丁不顺利是情理之中,咱们应该让地方上的人想办法劝导,而不是一味地逼迫。逼反了,谁来负责?”
窦怀贞也不甘落后,面有神秘的样子:“皇上这两天在做什么?自打吐谷浑的宫女到长安,皇上就宠爱有加,大伙都知道的。既然这样,吐谷浑请旨朝廷调北庭河陇精兵五万南下的事儿多半就成了!明年开春西北军费开支庞大,要是河北咱们自己又逼出事儿来,诸位是嫌天下很安定了不是?”
“皇上宠信哪个女人,和国政有什么关系!”李守一很看不起窦怀贞的做派。
窦怀贞同意鄙视地看了一眼李守一那乱糟糟的胡须和皱巴巴的官服,没好气地说:“不信咱们走着瞧……咦,我说李相,您这话的意思是不用怕逼反河北百姓了?刚才您可是另一番态度,您究竟怎么个看法?”
“别争这种口舌之利,毫无益处,咱们就事论事。”张说抬起手掌平复他们的口角,他看了一眼李守一心里忍不住泛出一丝不快。李守一这厮怎么那般遭人嫌呢?张说觉得他比常常和自己意见不合的刘安还要惹人嫌,瞧瞧人家刘安才在朝里当多久的官,老家修起豪宅京里两座园林宅邸,家里随时二十多房妻妾侍候着,什么都有了,不是照样是能臣贤臣?千里做官谁不图点财,政事堂权力那么大谁的屁|股都不干净,偏偏李守一这厮一副穷酸相,故作清高让所有人都很不舒服。大家都又没说不准你捞,你堂堂一个宰相,多少人求爹爹拜奶奶都想给你送房子送钱送女人,张说算是服了他。
程千里一直“嗯”“唔”点头,张说想着自己已经有三个人意见统一了,再拉程千里表态,四个人意见一样这事儿也就名正言顺地办了,当下就转头问程千里:“程相觉得呢?”
“咱们身居庙堂,不能不考虑天下百姓,萧相之言很有道理;不过刘相说得也不错,地方官执行朝廷决策不力也有一定的原因。”程千里一本正经地说,一边说一边还若有所思的样子。
张说拉着脸,心里一个念头“说了等于没说”,不过还好,程千里算是两边都支持,算起来萧至忠的意见还是有小小的优势的,加上他自己是中书令,虽然不好乾坤独断不过他的意见分量更重。
李守一吹胡子瞪眼睛道:“唐朝以来从不修长城,也不见胡人占领了河北,你们偏偏要折腾这劳命伤财的事!尔等摸着良心想想,大笔一挥要多少民丁,会有多少死在异乡,多少妻子失去丈夫多少儿女失去父亲!”
“李相公!”张说正色喝道,“构筑河北防线拒胡人国门之外是皇上主持大臣商议过的决策,权衡过利弊得失,决策之前你干什么去了?你反对过,怎么反对的,有用吗?好像整个朝廷就是你李相知道为民作想,咱们这么多人都是干嘛吃的,尸位素餐?政令已经下了,封疆大吏也派了,现在咱们应该干的是什么,是怎么让决策施行又不出事!”
李守一的胡子都气得竖了起来,眼睛瞪得很圆:“中书令,你怎么想的别以为我李守一是傻子!”
一场讨论就这样搞得很不愉快,但事情还是办了。散伙之后张说把萧至忠叫到办公书房,问他:“东市棋馆的那个窈娘你碰过没有?”
萧至忠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当初作为主审崔门一案的主审官又是刑部尚书,就是看中人家有姿色才网开一面的,碰过没有……
张说观察他的脸色,便说道:“叮嘱窈娘,你们的事儿以后别提了,你也尽量少去那地方,更不能再沾那女人,不就是个妇人吗萧相心里应该有分寸。皇上去那地方几趟了……皇上最难容忍的是什么?”
萧至忠知趣地答道:“有人窥欲他的女人,以前的崔莫就是例子。”
张说点头道:“还有一个,别人逼迫他改变已经决定的事!所以李守一如果要上书河北的事,由得他,咱们千万别在那事上说半个不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中书令所言极是。”萧至忠看了一眼张说,只见他正望着窗外沉思着什么。
萧至忠知道几个宰相看似靠山很深,既有太平公主在皇帝那里关系也不错,但事实并非那么稳当:掌握南衙大权的他们并不是皇帝的心腹嫡系,冒出来个内阁,里面的人升得非常快,让张说压力很大。
第十三章 铁枪
初春的大明宫的冬意还未褪去,景色犹如冰宫雪国。薛崇训和满脸幸福的慕容冬在太液池畔散步,他站在慕容冬的面前拉了拉她的貂皮立领,关切地问道:“冷吗?”
慕容冬抬起头微笑着摇摇头:“不冷,比起吐谷浑的冬天好多了,风还小。”
“你没去过华清宫,就在长安城外几十里地,那里和春天一样温暖,听说由于气温温和湿|润,花朵儿都提早开了。”薛崇训淡淡地说道,“再过一年,等今年年末若是天下更加承平了,我带冬儿去华清宫避寒。”
慕容冬顿时想起了什么,忙说道:“我听说吐蕃人在西北威胁吐谷浑和晋朝,陛下要和大臣们商量国事吧?可是陛下一连两天都陪着我,会不会影响正事啊?”
薛崇训淡定地说道:“正事不只我一个人在做,就算我不辞辛劳同样忙不过来的。大晋朝地广万里人民数以千万,必须要大臣们操|持着……”他若有所思地说,“我离不开他们特别是有能耐有经验的人。”
忽然起了一阵疾风,周围的树枝摇动,挂在上面的雪花纷纷飘落下来,顿时漫天都白花花一片,就如晚春的落樱一般好看。慕容冬脸上一喜,“好漂亮呀!”嚷了一句就犹自跑到薛崇训前面去了,在树下的雪花中转起圈来,裙裾随着灵活柔美的身体飞扬。此情此景薛崇训似曾相识,那是几年前在晋王府金城公主在落红缤纷中翩翩起舞的美好,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后面响起了“嘎吱嘎吱”急促的踩在雪地里的脚步声,宦官杨思勖走了过来,弓着背在薛崇训侧后小声道:“皇上,神机署令萧旦进京来了,正在丹凤门外求见。”
薛崇训神色一变,转身问道:“我交给他的事儿办好了?”
杨思勖道:“好像是,具体奴婢也还没详细问,先赶着报皇上这儿来了。”
慕容冬停下来,别具异域风情的眼睛看了看脸黑瘦小的宦官,又把目光投向薛崇训:“皇上有正事要办么?”
“是有点事。”薛崇训从容笑道,“可是我答应陪你三天在大明宫好好转转,这才第二天。这样吧,你随我去见个人,见完了咱们去玄武门外的草场上骑马玩。杨思勖,你即刻传旨,让萧旦到温室殿觐见。”
杨思勖忙道:“是,奴婢马上去传谕。”
温室殿在内朝,离后宫近离南边的丹凤门远,薛崇训有点迫不及待了,先就到了地方。慕容冬和他一起来到这座偏殿,和中轴线上的紫宸殿的宏伟比起来,温室殿确实有点不够气派,不过殿内有假山水池种着各种植物,却比光秃秃的广厦大殿更加舒适。慕容冬听说他要接见大臣,知趣地婉拒了一下,不料薛崇训的心情很好,他非得带她一起,嘴里还前后念叨了两句:“我等的就是这个,希望萧旦不会让我失望。”
进了温室殿,慕容冬就见到香案一侧坐着两个女的,一个穿着大红衣服珠玉华贵、一个穿着青红相间的圆领袍服头戴幞头但一看就是女子,她们正在提着朱笔慢慢地写着什么。慕容冬心情好就热情地打招呼:“两位姐姐是在帮陛下处理政事吗?”薛崇训指着姚婉道:“她却不是你的姐姐。”姚婉将毛笔搁在砚台上,行了一礼:“拜见吐谷浑公主,我只是陛下身边的一个奴婢。”慕容冬还没被正式封后妃,所以姚婉也不能叫什么娘娘。河中公主笑嘻嘻地赞扬道:“小公主真是美丽,你的姐姐慕容昭媛(慕容嫣)也这么美吧?”慕容冬自然还搞不清楚状况,就顺口答道:“姐姐比我漂亮多了。”河中公主笑道:“啧啧,了不得。一个妹妹进宫来就让我哥哥魂不守舍了,如果姐姐不是留在伏俟城,咱们大晋朝的后宫还了得,娘家不姓李肯定姓慕容了。”
薛崇训看了妹妹河中公主一眼,说道:“冬儿你先留在这里,你不是很想学写汉字么,去看姚婉写字。我出去一下,传谕萧旦来了直接带到花园里的廊道上来。”
他没有久等,萧旦和宦官杨思勖没多久就小跑着到长廊上来了,萧旦上来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就伏拜在地,高吼皇上万寿无疆。杨思勖没法,见人家都跪了也只好跪在冰凉的石板上行礼。薛崇训道:“平身,说正事。”
萧旦没起来,兴奋地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来双手捧到头顶:“托陛下的福,遵旨用了钢皮锻裹‘火枪’枪管,能承受住火药的爆炸,铅弹能穿百步之外的木板,请陛下过目。”
杨思勖趁机从冷冰冰的石板上爬起来,接卷宗递上去。在官吏面前,薛崇训压抑住内心的兴奋,拿着那叠纸仔细地翻阅,上面图文并茂,记载了尺寸用料和试验数据。萧旦还跪着,没见薛崇训肯定他的研制成果好像还悬着一颗心,大气不出一声。杨思勖也躬身立于一旁。
“这是火门枪,而且又长又重估计要两个人才能射。”薛崇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