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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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崇训回顾众人笑道:“这药酒雅致,怎么一个雅字了得!”
大家欢笑着附和了一阵,薛崇训心里却有些纳闷,那些送别的诗不是都充满了惆怅么?怎么老子离别之际,大伙能送得这么开心?
想到以后这件事有可能被某文人写成文章嘲笑一通,薛崇训赶忙用手在脸上一抹,当下便作出了一副伤感的表情来,左右一看,岸上一大群红青官员,轿子马匹犹如流水,真是热闹欢乐的场面……他又急忙回头看着河面,原本想看到孤帆远影的志远景象,却不料他那艘豪华的楼船横在面前,上面的莺莺燕燕挥着手帕向自己招手呢……
薛崇训强自叹息道:“诸公挚诚相送,以后不知何时还能相见,我真是……唉,诗兴大啊。”
刘安带头附和道:“请卫国公当场赋诗一,让下官等一饱耳福。”
薛崇训低头一寻思,自己不会作诗,只有剽窃,第一个想到的是“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但一想这里是洛阳,完全不应景。想了一会,一时记不起有什么关于送别的诗,便只得说道:“我为诸公唱歌吧。”
他说罢,酝酿了一通情绪,尽量带着依依不舍的感情清唱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这时他没有想到,因为这样的公众场合人太多,歌曲被人记录下来了,后来在妓院青楼窑子里传唱,竟然“赢得青楼薄姓名”。
刚唱了一段,就在这时,忽然闻得一阵清幽的琴声,自身后那楼船上传来,让众人的神色都是一凝。琴声悠扬,很巧妙地为薛崇训伴奏起来。
薛崇训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白少女正坐于船楼上,琴声便是从她的指下滑出。河风吹得她一头的银随风飘荡,衣裙也在风中扬起,当真美到了极点。众官一见,不认识白无常的人大多以为是薛崇训带的名妓,当时便艳羡不已。
这还不够人羡慕的,很快出现的一个女道士更让大伙惊艳了,有人甚至开始妒嫉起薛崇训来。白无常大部分人都不认识,但是那玉清道姑的艳名在洛阳官场却是响当当的。
只见那道姑骑一匹快马飞奔而来,不是玉清是谁,一张清丽得一尘不染的脸简直是脱凡绝俗,干净得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想亲手玷污之……关键是有谣传这女道士是可以搞的,在场的不少官儿就曾经满怀希望地去过上清观,但都被断然拒绝,有的还被羞辱过。这让他们更是郁闷:薛崇训才到洛阳没几天,他是怎么勾搭上的?
“薛郎,你带我一起走吧!”玉清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可怜楚楚地看着他,真是深情极了。
薛崇训情知这眼泪不是为自己而流,但见周围这么同僚崇拜的目光,他也就不点破,打着哈哈颇有面子地说道:“本官这回南下江南,是为疏通漕运,为国为民,绝不是寻欢作乐去的……”
“哦!”众官不由得看向那满船的妓女。
玉清抬头看向楼船上的白少女,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不料就在这时,琴声骤然消失,那白少女转身消失在华丽的棂窗之间。
一大滴泪水终于从玉清精致的脸庞上滑落,她丧魂落魄地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想要留住那一抹白色,语不成声,大声说道:“你为什么要这么绝情,我在你心里难道一点位置都没有吗?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要了,父亲留给我的道观也不要了,只要你……”
众官以为她在向薛崇训表白,顿时沸腾起来,纷纷附和道:“薛郎要了她吧!”估计很多人是想说:妈|的,你不要我要!还有人用看神仙的眼神看着薛崇训,恨不得说:薛大哥,教俺两招泡妞绝招吧,求你了。
薛崇训听这个古代女道士居然如此大胆直白地表露心迹,顿时也是十分惊讶,同时又带着敬佩,在此时的社会环境下,这要多么勇敢才能不顾名声和流言当众这么说出来啊?看着玉清伤心欲绝的样子,他是感叹不已。
这个世上还真有人为了情不顾一切的……玉清又没跑过江湖,她这么追出来,自己在江湖上怎么生存,她就没想过么?
薛崇训苦笑了一声,说道:“你想好了?我可没有时间送你回来的。想好了就先上船再说吧。”
侍卫听得这话,便放开通道,玉清奔跑着走上了甲板。
刘安的官职和薛崇训几乎平级,他便开玩笑道:“薛郎手段,叫我等好生佩服。”
“雕虫小技耳,治理国家平治天下,才是你我胸中之抱负啊。”薛崇训陪笑道,又看了一眼河面,叹道,“这茫茫江湖,尔虞我诈,唯有情让人牵肠挂肚,几多感概。就此别过,他日凤池(皇宫)相会,再叙旧情。”
众官一一向薛崇训执礼,薛崇训这才登上楼船,站在朱漆栏杆一旁向众官挥手告别。
楼船启航之后,薛崇训顾不得去管那些女人和妓女,立刻召集方俞忠等心腹手下,拿出运河地图,计划从何处下船,如何走6路直上幽州。
第三十一章 北地
幽州,唐军事重镇之一。。m/F/x/s。n/e/T/往昔太宗皇帝举大军伐高丽,就是以幽州为后方大本营;高宗皇帝时趁高丽内乱又曾进兵占领新罗、百济,后来迫于西北军事压力才撤兵高丽,但以幽州为根本控东北各胡的政策一直没有改变。
这里有奚、契丹、高丽等各族杂居,但此时胡化还不算严重,汉人文化仍旧占有统治地位,唐军有重兵部署在幽州一带,幽州刺史李守礼也是李唐宗室。
那日薛崇训半夜从南下广济渠的官船上下来,带着亲随五六人便从6路向幽州而来。他们骑马赶路,肯定比行船要快,进入幽州地界时,估计鱼立本一行还没有到达,仍在运河上。
薛崇训一行人装成贩运毛皮的商贩,路引身份之类的都不是问题,早就托人准备妥当了。
此时的华北平原和后世大为不同,牧马随处可见,胡马饮水的情形让人产生一种边塞之感。薛崇训沿途观赏风物,心中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沧海桑田的感叹来了,数百年后的中原帝国都就在这边,哪里和现在一样,到处都能看见胡人?
安史之乱就是在这个地区生,是东北胡化无法控制时的爆。幽州胡化确实不是那么简单的过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隋末大混战起就埋下了祸根,此后唐廷四面是敌,要解决这边的问题实在不是容易的事儿。
如果不是心里挂念着宫廷斗争,薛崇训这次还真想多花点时间考察一番……但如果内斗一旦失败,命都没了,安史之乱神马的都是浮云,薛崇训也懒得去管。
他们沿着运粮路线赶了几天路,幽州已越来越近。一日早晨,他们才走半个多时辰,抬头看去时,只见依山傍水的一座雄伟城池耸立在前面,朝阳东升,从西面看过去,那古城的气势更加雄浑苍劲。
“看,幽州城!”薛崇训有些兴奋地指着前方,回顾随从说道。
赶了这么多天路,目标就在面前,方俞忠等人都是十分兴奋,又身处这天大地大的环境中,几个人忍不住“呜”地大喊了几声。
幽州是商贸中心,货物集散之地,临近幽州的道路上人流也多了起来,牛车、驴车络绎不绝。薛崇训等人正好混在其中默默向前行进。
就在这时,忽见旌旗猎猎,一队骑兵从城池中奔腾而出,甲兵气势汹汹,行人远远就赶忙让到了道旁。薛崇训暂不想暴露身份,也叫随从移动车架马匹,和大家一起让到路边。
这时旁边有个老头说道:“看这阵仗,好像是使君要出去打猎了。”
另一个行人不由得小声骂道:“正值秋收季节,他打猎还真会挑时候。”
薛崇训和随从面面相觑,就算是方俞忠这样没有多大见识的家奴,恐怕都知道农业帝国下官府,先重视的应该是劝农,李守礼倒好,自己带头农忙季节打猎,一通胡搞。
这时只见一匹快马从城门那边追了出来,那人在马上大声喊道:“使君意欲何往?”
薛崇训闻声遥望,见那马上之人是个大胡子,身上穿着一件灰衣服,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但这时那队嚣张的骑兵竟然慢了下来,可见喊话那大胡子也是个比较重要的人。
大胡子追上马队时,正巧离薛崇训这边不远了。
甲兵马队中间一个穿紫色绫罗的中年人说道:“闲来无事,想出去打猎活动活动筋骨。公务有卿等操持,我很放心。”
那大胡子大怒,指着紫袍中年人骂道:“现在岂是打猎的时候?如此作为,上行下效,幽州之地,我等该如何治理?”
紫袍人脸色难看,本来就没道理,故口不能答,差点没恼羞成怒,愤愤地对左右说道:“甭管他,咱们走。”
那大胡子听罢,策马冲到马队前面,从马上跳将下来,二话不说就横躺在大路中间。
很显然大胡子是个有身份的士大夫,见他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弄了一身的泥,实在有些狼狈。他躺在那里看着天空大声说道:“现在庄稼满地,使君此时践踏禾苗,以损百姓,不如先让马踩死我,然后听任使君所为。”
百姓们一听,颇为感动,遂大声叫好以助声势。紫袍人见状,脸色变红,面有惭愧地说道:“今日还是不去了,回去吧。”
过得一会,马队掉头走了,行人百姓这才把货车弄上道路,继续前行。薛崇训忍不住问刚才一起看热闹的行人:“刚才那大胡子是谁?”
那人答道:“潘好礼啊,这您都不知道?哦,是了,听您的口音,是外地来的。”
薛崇训抱拳道:“我们过来进点奇货,不知幽州名士,见笑见笑。”
行人笑道:“潘阿郎为人暴躁,你们别撞到他手上就好。”
“多谢老乡提醒。”薛崇训告别,便带着随从驾车继续向城门而去。被守门的军士检查了行李,盘问了两句,他们才入得城门。
城内的境况和长安洛阳等都会大为不同,奢华的大户庭院比较少,周围大多低矮的硬歇山式民宅,人们衣着毫不光鲜,穿麻布衣服的汉人还好,还有些身上挂着毛皮的胡人脏兮兮的实在不甚美观。
不过薛崇训等人沿着街道走了一阵之后,他才现凡事不能看表面,这里的白米行、屠行、油行、五熟行、果子行、炭行、生铁行、磨行、丝帛行应有尽有,人们的生活井井有条,也没有遇到什么混乱的场面,可见幽州治理得还算不错。
“李使君手下多半有几个能人。”薛崇训不禁说道。
方俞忠和三娘的性子都比较沉闷,也不答话,薛崇训顿觉自己在自言自语,感到有些无趣,便不再多废话。走了一阵,又问三娘:“咱们住在什么地方比较好?你以前跑过江湖,肯定知道外地人住哪里好。”
三娘想了想说道:“住市口的客栈吧,市集上天南地北的人都有,咱们住在那样的地方也不会引人注意。”
薛崇训便采纳了三娘的建议,找人问了市口的方向,带着人过去。像幽州这样有军事要塞性质的城镇,布置和长安相似,都是采用市坊规划。居民住在坊内,划分管理;交易流通的地方为两市。果然一到市集,人口就更加稠密了,各种商铺鳞次排列,还有许多摆地摊的、戏耍、小吃,热闹之极。
他们走到一栋木楼前面,抬头一看,上面写着“西市客栈”。这时一个肩膀上搭着毛巾的小子热情地在门口招呼道:“几位到幽州财,不如住咱们这儿,让咱也沾沾财气呢。”
薛崇训笑道:“小二嘴好,就这儿。”
一行人便把车马交了,走进客栈,三娘在一旁小声说道:“这种地方鱼龙混杂,郎君不要露财,一会我来谈价钱。”
薛崇训听罢点点头,也不多言。
小二把他们带到柜台上,说道:“楼上还有上房几间,最好的,几位要几间房?”
三娘立刻接过来说道:“不用最好的,楼上的,清净、干净、便宜的。要一间大的,我们出门在外求财,能凑合就好。”
三娘虽然带着帷帽,但身材什么的一看就是女人,小二忙劝道:“要不两间吧,娘子和几个阿郎挤一块也不方面不是。”
“那好,两间。刚才在门外我问过其他同行幽州的价钱,你们不要欺客。”三娘淡淡地说道。
薛崇训在一旁默不作声,他心道:如果按我的干法,干脆整个包下算了。
一番讨价还价,又上楼选了一番,三娘选了靠边的两间大屋子,总算安顿了下来。薛崇训关上房门之后不由得感叹道:“还是鱼公公舒服,交接公文之后,官府什么都安排好了。瞧咱们住的这地方……三娘,跑江湖过的还真不是什么舒服的日子,是吧?”
第三十二章 阴晴
正如薛崇训所料,宦官鱼立本一到幽州得到了完全不同的礼遇。。因为鱼立本走的是官路,先有咨文通知幽州官府,然后本人才正大光明地乘船而来。李守礼以下的官员早有准备,从迎接到安排食宿、游玩,一应按章办事,根本不需要鱼立本自己操心。
鱼立本只是个内给事,原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但他是京里派下来的,而且还和采访使一块出京,地方官就得尤其重视。不然那厮回去随便说两句坏话,隔得又远没法及时查证,李守礼就会有不小的麻烦。
当天晚上,李守礼便亲自接见,设宴款待。宴会上鱼立本只觉得这宗亲贵胄举止荒疏,言语也没啥讲究,和在长安那会差不多。
酒至酣处,李守礼当众讲起了在京师的往事,颇有些感伤地说道:“记得孝皇帝(中宗李显)刚登基那会,大家都很高兴,诸王常常在一起宴饮。有时虽然天气阴暗,但我告诉众人:快要放晴了。不久果然放晴;有时一连十天都处在酷热中,我却说:要下雨了。果然很快下起一阵及时大雨。有人就把这件事向皇帝禀报:邠哥对天候很有研究。后来皇帝见了我就问起原因,我说:‘臣没有研究,这件事也别无所他原因,想当年天后掌政时,章怀太子有罪,臣被幽禁在宫中长达十几年,每年都被杖击好几回,伤痕累累。现在只要快下雨时,臣的背脊就会感到沉闷;快放晴时,背脊则感到轻健。臣是因为这样才能预知晴雨,并不是因为有研究的关系。’此话说完,涕泗沾襟,皇帝也为此相当感伤,便赏了我幽州刺史。这两年逍遥快活,多得感谢先皇的恩典。”
说罢往事,众人皆是唏嘘,鱼立本不动声色,干笑着附和了几声,尖声尖气地说道:“使君现在不是苦尽甘来了么?封了幽州刺史尚在其次,听说镇国太平的长子卫国公对金城公主很是爱慕,要是能摆平吐蕃使者,联姻起来,使君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鱼立本说的金城公主就是李守礼的亲生女儿,虽然自小就抱养给了唐中宗,但是李守礼一脉是不能改变的事实。鱼立本说的并没有错,真要联姻起来,李守礼就会更加接近政治中心了。
这时李守礼正想说什么,却被旁边陪坐的一个大胡子打断了,潘大胡子很没礼貌地劝道:“使君喝高了,未免失礼,先休息一下吧,这里让诸同僚作陪。”
李守礼正说得高兴,听罢非常不爽,但见大胡子潘好礼递来眼色,他也就压住郁闷,勉强同意了……因为他心里还是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