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锋线-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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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蒂芬·巴克斯特
The Chop Line
'英'史蒂芬·巴克斯特 Stephen Baxter
苏益群 译
(一)
遍体鳞伤的活体飞船返回基地时没有发出任何警报。我之所以把它称作“返回”,是因为当时我还不知道每一艘超光速飞船实际上都是一部时光机器。算了,这些复杂事以后再说吧,现在我还有事干呢。
我们正在对“卡特”进行全面检修:添加设备,增补船员。“卡特”是一只轻潜快艇式飞船,一种亚光速小型机动艇。我们进行了一系列操作:速度控制、紧急旋转、全速后撤、仪器检测及火灾防范等。
我,一个海军少尉,刚满二十岁,是副艇长巴拉斯的助理。这是我第一次上驾驶台,机会相当难得。我很高兴和塔科在一起。他是老战士,一个胖得像油桶的男人。
感谢给我们带来好运的瞭望台,它让我和塔科首先看见了那艘向后跃迁脱离多维空间、伤痕累累的飞船。这是一艘真正的战船——自然,它是活体飞船,一种有生命的飞船,像一颗巨大结实的眼球。它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冒了出来,肌肤上蚀刻着“解放人类”的绿色四面体徽章,炮台上冒着浓烟,甲板上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到处是凝血。密集的小窗格挤做一团,像散落的豆荚。
看到这番景象,驾驶台上一阵沉默。
“老天,”塔科低声问,“它从哪儿来的?”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哪儿爆发了战斗。
但我们没有时间研究它的来历。
伊恩那艇长的声音已经在艇上响起。“这艘飞船是‘歼击火炬’,它在请求援助。密切观察情况。各就各位。”他迅速向各战位厉声下达命令。
我们立即行动起来。这时,塔科那圆乎乎的脸皱了皱,做了一个古怪的表情。
“你怎么啦?”
“我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歼击火炬’。按计划,它应该明年才回到592基地。”
“你是说它回来得早了一点儿?”
他定定地看着我,“你不懂,大桶脸。我见过货单,‘火炬’是一艘全新的活体飞船,它根本没有离开过地球。”
但这艘破旧飞船看起来至少有几十年了。“你搞错了。你才是大桶脸呢。”
他没有接茬。我感到真的出事了。
“卡特”改变了方位,我能清楚地看到592基地——我们停泊的星球了。从太空望下去,这是一颗很美的星球。黑色火山岩石缓慢地旋转着,上面布满银灰色的船坞,像撒上去的胡椒面。船坞都很大,仿佛一个个巨大的陨坑。上面甚至还建了蓝色的人工海洋,波光粼粼。
592基地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它位于绕银河系中心旋转、长达三千秒差距①的螺旋臂边缘,距离埃克希里人盘踞的银河中心很近。这儿距离地球几万光年,是人类的“第三次扩张”深入银河内核最远的地方。是的,我们正在前线,就连周围的空气都散发出战争的疯狂。
战船从这颗星球的四面八方匆匆出发,奔赴这艘需要援助的飞船。这是幅感人而壮观的景象,最充分不过地表现了人类互相关心、互相帮助的崇高精神。
“卡特”发出嗡嗡的响声。艇上所有的人——军官和士兵,厨师和工程师、维修工——都全力以赴做好准备营救幸存者。我也盼望着一展身手。
瓦森委员软绵绵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有些不高兴。“少尉,你叫达克吗?有一个特殊任务。跟我来。”瓦森瘦瘦高高的,是艇上的政治官员。在前线,每艘超过一百人的船上都配有政治官员。我不喜欢他的说话方式,冷冰冰的。
人人都惧怕委员,但现在不是说这些废话的时候。“遵命。长官。”
我看了看巴拉斯,他面无表情。我知道海军部和委员会的关系一直比较紧张。但我知道巴拉斯肯定会说:“去吧,少尉。最好塔科也去。”
没有任何选择。我们急急地跟着政委走了。
和安静宽敞的驾驶台不一样,“卡特”的走道上一片嘈杂。人们奔跑着,安放设备和补给品,大声吼叫着命令,或者寻求援助。
我们一溜小跑。我悄悄问塔科:“他们从哪儿来的?SS433基地吗?”
“不是,”塔科说,“你忘了?SS433近来没有出什么大事。”
说得也是。SS433离592基地只有几百光年,是一颗普通的星球,绕着一颗巨大的中子星旋转。它的射线中重物质的成分很大,能量极强。一个月前,埃克希里人企图袭击人类建在那儿的工厂。幸好“历史真实”委员会机智勇敢,给他们以迎头痛击。那是一场著名的胜仗,完全值得好好庆贺。
惟一的疑虑是,委员会对未来的预测未免过分精确了。大家都怀疑他们在埃克希里人里安插有间谍,或者有时间机器。照我看,这种事挺吓人的。
我完全承认,我自己的地位太低,看不到全局。人类已经控制了银河系四分之一的地盘,以太阳系为中心建立了一个强大的帝国,疆界一直延伸到银河气旋的某些偏远之地。剩下的被埃克希里人所控制,包括银河系中心。人类和埃克希里人摩擦不断,战争逐渐升级。我很高兴委员们是我们这一边的。
下了几层甲板,我们到了艇上的主要装卸区。装卸区的主门已经打开,面前是一堵已被烧焦、满是破洞的肉墙。黄绿色的脓水在地板上汇成了一个大湖,闪闪发亮,恶臭扑鼻。
这就是那艘“歼击火炬”。“卡特”已经和它成功地实现了对接。
工程师们正忙着在墙上凿开一个口子,也就是在它身上再钻一个洞,添一道伤口。除此之外,他们还凿了一条狭长的坑道,比咽喉还窄。一些人影在坑道里晃动——我猜是“火炬”的船员。
有一个人被搀了进来。“卡特”船员急忙奔上去接过被烤焦了的受伤者。这人的烧伤非常严重,已经分辨不出男女。一大圈肉从他的四肢撕下来,像张开的翅膀,你甚至可以看到肉里面被油烟熏得黑黑的骨头。
塔科和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医生们让伤者轻轻躺下,马上进行治疗。
我抬头看了看静静地站在那里的委员。“长官,我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们从‘火炬’上收到了一个信号。有个人想见你。”
“长官,谁——”
“你自己见了就知道了。”
一个“火炬”船员走了过来。是个女人,和我差不多高。很明显她的腿部受伤了,一瘸一拐地,身上全是血迹和烧出的窟窿,散发出一股焦煳味儿。肩上的星号表明她是舰长。
我觉得她有些面熟——直直的鼻子,小小的下巴——尽管她的脸颊和脖子满是尘土,前额也是血迹斑斑。她的头发很长,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不像一般船员那样剪成短发。但是——这只是我的第一印象——她的长相有点怪,好像是某个我很熟悉的人在镜子里的影像。
一种深深的、奇异的不安之感油然而生。
我不认识多少舰长,但她却马上认出了我。“哦,是你。”
塔科显得很紧张。他已经琢磨出了点头绪,速度比我快。“委员——‘火炬’是从哪儿回来的?”
“从‘雾’中。”
我闭上了嘴。592基地的船员们都知道,“雾”是一团星云,也是埃克希里人的主要聚居地,就在“三千秒差距螺旋臂”之内,比我们离银河系中心近一百多光年。我说:“我不知道我们已深入敌区这么远。”
“不,我们现在还没有深入那儿。”
“但是,”塔科紧张地说,“我们正在接纳一艘伤痕累累的战船,而这艘战船却从未离开过地球。”
“非常正确。”瓦森点头同意。“少尉们,你们有幸目睹了这一切。这艘船是二十四年之后才会发生的一场战争的幸存者。”
这简直是塔科式的语无伦次。
至于我,我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火炬”的舰长。她有点紧张,拇指不停地擦揉着半边脸颊。
“这个动作我也常做。”我傻乎乎地说。
“哦,得了吧。”她厌恶地说道,“我就是老了以后的你自己。别说它了,我还有事要做。”她瞥了一眼委员,转身阔步向自己的飞船走去。
瓦森低声说:“快跟上她。”
“长官——”
“快去呀,少尉。”
塔科跟在我后面。“二十四年之后你还是一张大桶脸呀。”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对。
我们挤进了狭窄的通道。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识过活体飞船的生物有机体技术。事实上,我们正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肉体之内。通道的两壁由活生生的肉体构成,当然很多都被烧焦、扭曲、打穿了。有些伤口深深地切入了船皮。每次摸一摸墙壁,双手都会沾满黏糊糊的东西,咸咸的液体似乎能渗透我的制服。这儿的重力也很不均衡,可能是“卡特”的惯性发动机正在给它提供动力的缘故。
但这些我只是模模糊糊意识到的。
她是达克舰长,哦,看在上帝份上!
她又盯着我看了看,“少尉,别紧张。我们俩不会分开的。只是,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的生活会变得很复杂。情况总是这样的,慢慢你就会明白。”
“长官——”
她有些恼怒。“别胡思乱想。我不会骗你的。”
“是,长官。”
“这种事,我和你一样不喜欢。记住。”
我们发现了一排受伤的士兵。船员们正把他们抬进“卡特”。但通道太狭窄了,拥挤不堪,一片混乱,四周充斥着呻吟、哭喊和可怕的恶臭。
达克找到一个军官。他穿着一套安全员的制服。“凯德,这儿出了什么事?”
“是通道,长官。通道坏了,不能用机器把伤员们送出去。我们只能用手。”他看起来绝望而悲伤,“长官,是我的责任。”
“你做得很好。”她严肃地说,“但是,至少把这儿弄得干净一点。你们两个,”她停下来看着我们,“在这儿帮忙。”
她大踏步走进自己的飞船,迅速把“火炬”和“卡特”上的船员组织起来,形成一条人链,用手把伤员传递出通道,送进“卡特”的装卸区。
“真让人印象深刻呀。”塔科说,“未来的二十四年里,你肯定被换了一副脑子。”
“去你的。”
通道又堵住了。我们发现了一个伤员,还是个孩子,只有十六七岁。他还很清醒,正在东张西望。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按照我对时间的推断,他应该还没有出生吧。
他和我们谈了起来。“你们是‘卡特’号上的?”
“是的。”
他谢了我们。我表示不用客气。“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塔科悄悄对我说:“嗨,你没听说过时间悖论吗?我敢打赌委员会对这方面肯定是有规定的。”
我耸耸肩,“我都和二十四年后的自己见过面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糟的?”
这个伤员并不知道我们来自他的过去,他也不关心这个。他简单地告诉了我们“火炬”如何深入“雾”,卷入这场战争。他是一个炮手,从发射舱可以清楚地看到所发生的一切。
“我们向‘糖块’冲去。你知道‘糖块’吗?就是埃克希里人的重型炮台。但那儿到处都是夜行战船。我们被打垮了,上头命令撤退。我都能看到那该死的‘糖块’了,几乎能摸到它。但舰长根本不理会撤退的命令。”
塔科怀疑地说:“她不理会命令?”
“我们越过了‘冲锋线’。埃克希里人被主力的撤退迷惑了,‘火炬’冲破了他们的防线。”“冲锋线”通常指一个面,即宇宙空间中的军事分界线。这里特指“雾”里那段双方争夺的区域和埃克希里人控制的区域之间的界面,“我们只坚持了几分钟。但我们发射了一枚‘日出。’”
塔科说:“一枚什么?”我踢了踢他,他住了嘴。
那孩子猛地抓住我的手臂。“我们眼看就回不来了。但是,老天,‘日出’击中了敌人。我们拼命呐喊,这条老鱼差点被我们的呐喊声震裂了。”
塔科不怀好意地问:“达克舰长这人怎么样?”
“她是个了不起的指挥官。我愿意跟随她到天涯海角。”
这一切都令我感到惴惴不安。德鲁兹教义教导我们不要搞英雄主义,这个信条已经被人类信奉了一万五千年,委员会成功地把它深深植入了人们的脑海。如果未来的我要违背这条信仰的话,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炮手定定地看着我。我意识到自己正下意识地用拇指擦揉着脸颊。我放下手,把脸转了过去。
达克舰长站在我面前,“你最好习惯这样。”
“可我不想。”我咕哝着,开始抱怨起来。
达克舰长只是笑了笑。“我认为你,或者说是我,不需要很努力就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少尉。”
我悄悄向塔科说:“我有那么自负吗?”
“哦,是的。”
达克说:“该行动起来了。一会儿我就回来,我们好好想想如何减少损失。还有,已经给你准备了一间舰长室,我们两人共有的。”
塔科犹豫地问:“长官——什么是‘日出’?”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对了,你们还没有‘日出’。它是一种由人驾驶的鱼雷。自杀性武器。”她又看了看我,“想必你已经听说‘雾’上发生的事了。”
“听说了一点。”
她碰了碰我的脸颊。这是她第一次碰我。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姐妹之间的触碰。“到时候你会明白的。真是无比辉煌啊。”
我们又回到了“卡特”号,瓦森委员在等着我们。
这儿,宽宽的甲板已经被分成了几格,作为医院和疗养间。船员们正处于恢复期。一些人虚弱地躺在床上,眼神空空洞洞。很多人似乎在向卫生员请求回到“火炬”继续战斗,尽管他们已经受伤——在战区,一旦被自己的船抛下,你就再也别想回到那艘船上去了。他们询问“火炬”现在怎么样了,真诚地关心着这只有生命的战船。那艘破破烂烂的老旧飞船是他们的战友啊。
他们都扎着马尾,无论男女。很明显是在模仿他们的舰长。
达克出现的时候,他们欢呼着,吹着口哨。能走动的伤员都簇拥在达克身边,亲热地碰碰她,达克两眼发光;她虽然笑容满面,面对满屋的人,但还是能看出她已经精疲力竭了。
我看着塔科。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呀。
我注意到了一个头剃得光光的卫生员,穿着一件委员会的长袍,在伤员之间来回穿行。但她只给他们扎针,并不进行治疗。实际上,她只是从他们身上抽取血液样本,放进她身边的一只小背包里。
但在这里收集血液样本,时间和地点都很不合适。我想走过去制止她。这只是我的自然反应。幸好塔科阻止了我。
瓦森委员干巴巴地说:“由此可知,未来的你是很鲁莽的,少尉。卫生员只是在做她该做的事。这种工作无疑让她很不愉快,跟你一样。要知道,委员会的人也是人。”
“那么,为什么——”
“每一个船员在战前都要注射有助于记忆的针剂。这样我们就可以追忆一些事情。从战斗中得到的情报越多,就越能更好地预测未来的战事。此外,我们还要仔细搜寻飞船的数据库和飞行记录。”
就算我的想像力差劲吧,可我就是弄不明白,是哪些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