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去死-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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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巧巧就把主动权接了过去,我几乎要为她鼓掌。就是这样了,先否定我杀过人,喂我吃颗定心丸,再抛出“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事情”,看起来事情似乎远没有直接判定杀人严重,但却夯实了通往不幸事件之途的路基,多么美妙的玩弄人心的手段。在此基础上再往下一步步推导,等到“杀人”这个判定再次出现的时候,我就完全被钉死了,如果我真的是我扮演的这个角色,那么到那时,恐怕心理层面会全盘地接受她的说法。你看,人家原本并不愿相信你是个杀人犯,一次次为你辩护,但这么一路分析下来,到如今连人家都只能承认你杀过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么,你是否还有一些更细小,更深处的记忆碎片漏了说呢,或者,你可以试着寻找你说的那种不安的感觉,专注在这种以往你会忽略的不太舒适的体验上,试着把它放大,在这过程中,无论你看到什么,联想到什么,都可以说出来。”钟仪用低沉而动听的语调说。
我装模作样地闭了会儿眼睛,仿佛沉入了意识的深处。
“不行。”我睁开眼说:“进不去,可能是潜意识里的排斥情绪太强了。要么,你帮我看看。”
“我?怎么帮?”
“你直觉很好,想象力又够,你随便说,任何你觉得可能的方向,一条词语一个画面一段故事,随便说别管逻辑性,只看能不能刺激到我的记忆。”
我放出了胜负手。
这种开放式的引导,给钟仪留出了足够的空间来发挥,如果她真是那个人,那么在引导过程中,一定会“恰好”说出某些和当年事件相对应的东西。而我则会把咬钩的过程放慢,直到她“恰好”说出第二个、第三个,让她自己揭下面具,把真实的身份暴露出来。
“你是指发散式的随便说,不用管逻辑?”
“跟着你的感觉走。你是个灵性很足的女人。”我说。
钟仪略低着头,笔在本子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这一刻我觉得她像条伺机而动的蛇。
然后她昂起了头。
“《在嘉峪关》和《在敦煌》,除了这两篇之外,其它的小说是什么?”
“《在和田》和《在喀什》。但这两篇我没试出密码,打不开。估计和前两篇一样,写的都是在1994年至1999年间当地真实发生过的无头悬案。”
“和田和喀什,又是在我们线路上的两个地方啊。”她与我目光交汇,那认真的劲头,像是要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今天上午,你把我们领到那个有血手印的石窟去,后来我想了很久。那并不是《在敦煌》里写的地方,你后来也没再解释用意,回想当时你的模样……”她说到这里,似是在犹豫着接下来该怎么说,却沉默了下来,没有再说下去。
我也沉默着,并未接话。
既然电脑里的小说和此行路线重合,那么这一路必有变故,而布局者只有与我同行,才能从容掌控计划。今天上午我把他们带去石窟,就是想找出那个人。因为只有那个人知道,《在敦煌》里写的地方,并不是石窟,所以他或她极可能露出异样的表情。然而这次试探并不成功,细细看来,每个人的表现都有些可疑,陈爱玲不像之前在戏台和之后在汽修店前那样抽烟,范思聪反应过大有些夸张,钟仪过于镇定又像别有所思,而袁野则根本没有跟来。全都可疑,也就是失败了。
现在钟仪提起此事,显然,她意识到了我在试探。她的欲言又止,只因自己也是受怀疑的一个。
而她为什么现在提这个茬?
“老实说,我觉得有点怪。”她再度开口。
“那是很妙的一招。呵,我想,你不至于否认吧。”她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最好的方式是找个完美的借口否认,只是刚才下意识地保持沉默已经抹去了这个可能性。
既然你猜到了,我便承认又何妨。
她接着往下说:“这也完全是你的风格。我是说,以小说观人,你是一个缜密的步步为营的又绝不甘愿丧失主动权的人。这样一个人,在今天上午的时候,还想着布局要找出嫌疑人,今天下午经过了汽修店前的事情,立刻全然改变,以至于现在希望接受心理治疗。我并不能说你刚才讲的话不真诚,但我的确觉得古怪。那不是我熟悉的你,不是写出那些小说的你。你怎么可能如此软弱,即便你对自己有所怀疑,怎么可能把这种怀疑这种软弱展露在我面前。即便我们上过一次床。你不会。”
“你不同。”我说。
她笑了,吐了吐舌,显得有些俏皮。
“很老套的话,但我真的有点相信呢。今天很晚了,我的脑子开始糊了,要发散想象也没办法。明天吧,如果明天你还提出这个要求,我就随便胡言乱语了。以你的性格,如果真的别有图谋,是不会在被看破之后,还腆着脸继续的。”
我把她送出门,轻轻挥手作别。
“你遍体鳞伤醒过来的那一刻,也戴着手套吗?”她看着我的手,忽然问。
我一窒。
“我一直不敢那么深入的问呢,但从心理学上说,你这个癖好,不管是洁癖还是什么,是构成你整个心理状态的非常重要的一环。那么,就一并留到明天问吧,如果你依然坚持的话。”
不是她。
我关上门,回到沙发椅上坐下,看见她把笔拉在了茶几上。
又或者,是个好对手?
记忆中的她,有这样的心机、谋算和表演吗?
记忆里的她,只是一片白色的无暇。
但任何人经历了那一切,若还能活下来,必然会变成另一个人。那几乎是生命的升华了。
在关上门之前,她还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是写了小说布下此局的那一个,会在这段旅途的哪一刻发动。
这话问出来,便是对我今晚表现出的诚意的最大质疑。
偏她漫不经心慵慵懒懒地随口问来,那神情竟似有些亲昵。
这是个问题,我得好好想想,我如此回答,然后在她脸颊上轻吻作别。
这是个预设了具体立场的问题,我若回答,就暴露了我的立场。
然而这真是个好问题,如果要杀我,会在何时,何地?
嘉峪关,敦煌,和田,喀什。照理,会在最后一站喀什。但如果反过来想,为了出其不意,也可能在和田。
但……还是会在喀什吧。
戏台案的复仇之断首,汽修店案只为感受死亡快感的虐杀,《在和田》没打开,要猜的话,与性欲相关的变态奸杀?这所有的死亡能量,只为了在喀什的大爆发吧。那是一切之起源,自然也将是终结之地。嘉峪关和敦煌两站的情形太具有仪式感了,死亡之仪式,复仇之仪式,既然选择了这种堂皇的昭告方式,那么就不会单为了出其不意把终点提前到和田。
只能是喀什!
坐着的沙发正对着门,我定定地瞧着门板,心里盘算着那人会在什么地方动手杀我,注视之处,却似有微光的变化。
我立刻回神,那门上并无异样。
细细回想刚才究竟看见了什么,象是原本暗着的东西亮了起来。那是极微小极微小的变化,以至于竟回想不起来了。
那么换一个思路,既然是微小的,门上有什么地方很微小?
我在门上扫视一圈,就醒悟了。
猫眼。
刚才一直有人挡着猫眼,直到她走开,猫眼才透进外面走廊上的灯光。走廊上铺着很厚的地毯,她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如果不是猫眼的变化,我不会知道,钟仪竟一直没走。
她在门口干什么?
我几步冲过去,拉开门。这么会儿时间,她来不及走回房间的。
门一开,我便看见了钟仪。却不是她的背影,她正走过来,冲我笑笑。
“我把笔拉下了。”
我转身把笔拿来给她,她说了声谢谢,道过晚安,便回房去了。
我看着她走到房门口,刷开门,进去,门关上,未再转脸看我一眼。
那是张极苍白的脸。
第六章 扰动
今天的行程也不下七百公里,经库尔勒,自轮台入塔克拉玛干沙漠,夜宿沙漠小镇。
原本最早的行程路线上,我们会在火焰山玩半天,然后住在库尔勒,但被我精简掉了。这一路,唯有和田和喀什我留出了宽裕的时间。古时走这条路,是在悠悠天地间的人生苦旅,只盼着早日抵达目的地,哪有闲心中途停留玩耍。要重走丝绸之路,不妨也体会一下当年行路人的心。
当然这是用来说着好听的,其实就是我不愿多费时间。最后同意在和田和喀什稍作逗留,是体谅别人。
体谅布局的人。布下这么个局,要发动的话,无非是和田和喀什两处,所以总得给人留点布置的时间不是?→文·冇·人·冇·书·冇·屋←
既然设了局,我就入局,但我入局,却是为了破局。
我对自己的智力有充分的自信。
我自然明白自信和自大的分别,自愿入局,是觉得既然有人起了这份心,我躲得了一次,难道以后日日夜夜都要防着?索性入局破局,一次扫清。但人家布置好了一切,我也不会大剌剌撞进去,若真的不做任何准备直到别人发动的那刻,是嫌命长。我的做法是,入局,然后扰动。
所谓扰动,就是打破原本的状态,使事情出现布局者意料之外的变数。说的再明白一些,就是乱其心。我不知道同行者里哪一个才是布局者(当然我不排除任何可能,包括布局者是复数),所以,我必须对每一个人都进行扰动。
对钟仪的扰动,是以男人最喜欢的方式。体液交流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往往能产生很多问题,若她是布局者,这样的扰动如果还不能让我发现些端倪,那我就活该死了。更何况因为她是嫌疑最大的那个,我还另加了每晚的心理治疗对话这个项目。
对范思聪的扰动,是和钟仪联动的。对我这个上了他心中女神的家伙,怕早在心里用小锉刀吱吱嘎嘎磨了很久了吧。如果他是布局者,我有信心让他成为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典型。
对袁野的扰动,切入点在他那位女友身上,否则我哪里会有这样的闲功夫帮他追女人。现在他一得空就和我说他女友的性格背景,和我分析都发了些什么短信又收到了怎样的回复里面有什么问题下一步该如何进行。如果他是布局者(尽管可能性是四人中最小的),那么他对女友的感情和我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就会让他容易犯错,尤其是在预定要发动的时刻。
而对陈爱玲的扰动……还没有实施。成功的扰动,必须以当事人最在意的事情为基础,一旦触及,必定能使当事人感情受到相当程度的波动,从而打乱他既定的节奏。其实,就是寻找一个人的弱点。很有趣对不对,一个人最在意的事,就是他的弱点。
陈爱玲的弱点,至今唯有的一个切入点,在于她的抽烟。这些天来,我只见她抽过两次烟。一次在戏台,一次在汽修店。都是在我讲述谋杀场景的时候。两次她都抽得很凶、很猛、很忘情。这表明她受到了强有力的触动,汹涌而来的情感令她下意识地借抽烟来保持镇定。通常这意味着创伤,或隐秘,或两者兼俱。如果我能知道背后的原因,那么就一定能找到扰动的方式。她喜欢看我的小说,喜欢看罪案美剧,和她在罪案现场抽烟应该有同样的原因。说到爱看美剧的判定,昨天我随口说大概是她的先生小孩爱看,她没有回应,这个细节不寻常,除了让我判断出她对悬疑剧的爱好外,也说明了她很可能没有一个正常模式的家庭。所有这一切,也许能构成同一个回路。
说起来,昨天我在石窟演那场戏的时候,陈爱玲没有抽烟。如果把她在我讲述犯罪经过时抽烟看作一种行为模式,那么她在石窟的表现就有两种解释,要么是我终止得太快,她的情绪积累还没到要抽烟的程度;要么,她知道我在扯蛋,石窟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小说《在敦煌》里的故事发生在戈壁滩边的汽修店。
所以陈爱玲的嫌疑,仅次于钟仪。我必须尽快开始对她的扰动,否则会有点危险。
然而今天一路都在车上颠簸,这样的环境里,我很难和陈爱玲进行什么深度的交流,那需要来回的迂回试探,更需要建立一个比较放松的状态,才可能让她把自己隐密的私事泄露出来。当着那么多人,我再怎样口灿莲花,都不可能做到。
我能做的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问问她中意什么美剧,《CSI》或《CRIMINAL MINDS》的哪一季哪一集比较精彩,哪一集纯粹扯蛋。前两天我的注意力没来得及放在她身上,和她的交道少一些,现在要补回来。
除此之外,早上刚上车的时候,我调戏了钟仪几句,话里话外的很容易让人误解昨晚我们又干了一炮。钟仪显然很不高兴,居然给了脸色看。不过我的目的也达到了,因为范思聪的脸色更难看得多,然后一路上他就一直在找话题和钟仪说话。明知道钟仪和我有一腿,还这般的努力要做二房东,真包容啊。
几次停车抽烟放水的间歇,袁野都忙着短信,当然少不得拉我参详。目前进行到的阶段是,袁野解释误发短信的对像就是一普通朋友,而那女人在不停地猜具体人名,把她知道的袁野的异性朋友挨个排除过来。我对袁野说,你别再这么回了,要坏事。你现在就回一句“别闹了”,然后冷处理,不管她再说什么都不理,来电话不接。一直憋到今天晚上,再给她发一情真意切的长信,力图一击致命。
他问我长信要怎么写法,我说你记住要点和格式,先写共同记忆,再点一点知道她中间野出去过,切记不能点透要留面子,关键点的同时要苦情,再继续共同记忆,最后说爱她,给承诺。四段式,别提虚构的另一个女人的事,也不用回答她白天发飙时问的任何问题。
我们在库尔勒吃的午饭,饭后有个小波折,车的左前轮没气了,漏的这么快,不是打气能解决的,马上要进沙漠,肯定不能拿备胎顶,便找地方去修车。我饭后睡意上来,靠在修车店里的沙发上,听他们说着要从别处调个胎来,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听见旁边范思聪和钟仪在说罗布人村落的事。这也是原本行程上有的,被我勾掉了。我听他感叹着去不了太可惜,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嘲笑机会,就告诉他说,那个在尉犁的罗布人村寨,纯粹是个新造的旅游景点。1950年到1970年间,塔克拉玛干沙漠急剧扩张,那里胡杨林少了一半,早就住不了人全搬走了,现在那儿哪还有什么罗布人给你看。
他尴尬恼怒的表情真是妙。
钟仪给他解围,问那罗布人去了哪里。我说都基本上和维族人混居了,库尔勒附近倒是还有一支罗布人,但也没在维持纯粹的家族体系,混居比例超过五成,却已经算是罗布人最集中的村落了。
钟仪感叹,再过几十年,大概这个民族就被同化消失了。我说当然免不了,这样的事情总在发生,百年来单被汉族同化的少数民族,就不知多少。即使是现在还剩下的被官方承认的少数民族,有许多也是仅留衣冠散了魂魄,骨子里已经是汉族了。而越是原汁原味的,就越是和汉族尿不到一块儿,越是有激烈的民族矛盾,同时也越有生命力,把罗布人同化的维族就是其中之一。
范思聪说既然那村子就在库尔勒,别过门不入,得去看看。要再过些年,彻底同化,就啥也瞧不着了。
我瞧他一嘴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劲头,憋着要在钟仪面前显示自己的文化厚度,心里好笑,说你现在去也瞧不见啥了,基本上就是个维族村子,树屋什么的根本没有。转念一想,我正需和陈爱玲说话的环境,就改口说,反正顺路,去也无妨。
车早已经修好,他们看我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