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童-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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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也不例外,京柏年从回廊下径自转往后院,那边的福婶便也回厨房去忙活早饭。过了一会儿,先是福伯慢吞吞地从花草丛中回来,在门前的水龙头上洗手,然后,京舒与安晓惠也从楼上下来。京舒的手搭在安晓惠的肩上,两人亲亲热热的样子。京舒原本每天早晨都会坐三路车去桃花山,但随着安晓惠搬到家里来住,这一习惯很轻易便被打破。
福婶从厨房里出来,站在福伯边上,两位老人冲着一对年轻人会心一笑。福伯说:“快去洗洗漱漱过来吃饭吧,磨蹭一会儿,这天热得就让人吃不下饭去。”
京舒应一声,拉着安晓惠去楼下的洗手间,安晓惠却挣开他的手,跑到福婶边上挽住她的胳膊:“福婶,我来做麻油凉拌苦瓜,吃了大家祛热败火。”
福婶笑道:“我早就做好了,改天再让你做给京舒吃。”
安晓惠露出失望的表情:“那就明天吧。”
福婶笑道:“好好好,明天我偷回懒,不用早起也睡回懒觉。”
福伯在边上也笑道:“到了年龄,没有早觉睡了。要是哪天真的睡上早觉,恐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福婶回身瞪了福伯一眼,然后一口唾沫吐地上去:“呸呸,你这老头子,大清早的当着孩子面,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福伯呵呵笑着,也不反驳。那边安晓惠跟京舒去洗漱,福伯福婶便一起往厨房去收拾东西。福婶说:“三爷去后院冲凉有一会儿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老头子你去叫他一声。天太热,井水太凉,三爷身体又不好,别激着。”
福伯应一声,转身便往后院去。
饭早就做好了,福婶收拾碗筷的时候,忽然听见后院里有人喊了一嗓子,听声音正是福伯。福婶吓坏了,赶忙出门往后院去。屋里的京舒与安晓惠也听见了那声喊,这时也奔了出来,京舒嘴里还含着牙膏沫子。
后院比前院要小些,平日属于福伯福婶的地盘,他们没事时种了些家常小菜。不图省那几个钱,就图吃个新鲜,还能有点事做。水井就在菜地中央,众人奔过去时,只见京柏年站在井边,身子摇摇欲坠,站在他身边的福伯慌忙双手把他抱住。
京舒跑得快,几个箭步奔到井边,帮着福伯把三叔抱住,然后才问福伯:“三叔这是怎么了?”
福伯的表情也有些怪异,他眼睛死死地盯着水井,粗重地喘息道:“水井,水井里有虫子。”
京舒抱着京柏年,费力向前挪动脚步,身子前倾,向井口探过身去。
他看到了虫子。不是一只,而是爬满了井壁的地鳖虫。
地鳖虫又叫土元、土鳖虫,雌虫干燥后可以入药。这种地鳖虫在京舒童年的记忆里并不稀罕,因为地鳖虫喜阴,大多分布在土质较松软的土层里,所以童年的京舒经常会在院子里发现它。随着时间的推移,地鳖虫越来越少,这几年简直就很难见到了,今天没想到会在井壁上发现这么多地鳖虫。
地鳖虫没什么稀奇,但这么多地鳖虫聚在一块儿就有点让人毛骨悚然了。在京舒的印象中,只有在恐怖片中才一次见过这么多虫子,而那些虫子在恐怖片中,总是预示着某种邪恶与灾难的到来。
这时奔到井边的安晓惠与福婶也看到了井中的虫子,福婶只是别过脸去,安晓惠却发出一声尖叫,身子立刻向后退了几步。京舒心里也有些发毛,但家里除了女人就是老人,发生这种事,他不能退缩。
京舒招呼仍在怔怔发呆的福伯,两人合力,架住京柏年转回到前院。扶三叔在椅子上坐定,京舒又转回去找了块毡布将井口盖住。平日再熟悉不过的水井,这时忽然变得异常诡异起来,京舒盖好毡布离开时,忍不住回头,好像在担心井里面会有什么东西冒出来一般。
众人围在京柏年身边,好一会儿,京柏年才悠悠长吁了一口气,缓过神来。这时的京柏年满脸的惊异,好像冥冥中有种神秘的力量在威胁着他。他喘息着,豆大的汗珠不断从脑门上冒出来,京舒触到他的手,觉得一片冰凉。
这种感觉有些熟悉,京舒恍惚了一下,有些东西从脑海里跳了出来。
福伯去厅里打了电话给京舒的堂哥京扬。京扬现在主持着一家证券公司,工作繁忙,但听说三叔有事,还是说马上就过来。
那边的福婶看着微微有些颤抖的京柏年,要扶他回房去休息。但京柏年死活不答应,一定要坐在回廊下。安晓惠帮着福婶去京柏年房中将躺椅搬来,扶京柏年躺下。打完电话的福伯取了条毛巾来,替京柏年擦去满脑门子的汗。京柏年扯开了自己衬衣的前襟,嘴里一迭声嚷着热,但大家看他的样子,却好像在冷得瑟瑟发抖。
安晓惠搬了台电风扇来,就放置在躺椅的前面。电风扇呼呼转着,京柏年平静了许多。他在后来很长时间内,都是紧闭双目,两颊的肌肉很突然地跳动,像是内心颇不平静。
福伯说:“三爷这是受了惊吓,他是有病的人,经不得吓的。”
福婶在边上叹气,满脸的惶然。
京家老宅这天上午显得愈发寂静,福伯福婶坐在回廊下看护着京柏年,两人心情沉重,竟是连话都不想说了。安晓惠显然也受了惊吓,回房中便呆坐着怔怔出神。不知道过了多久,安晓惠蓦然醒转过来,发现京舒呆坐在窗前,目光投向窗外,如老僧入定,已变得无知无觉一般。
安晓惠吓坏了,慌忙跑到京舒身边,抓住他的肩膀不住摇晃,嘴里一迭声叫着他的名字。
京舒视线落到安晓惠身上,目光呆滞,如同不认识她一般。
“京舒京舒,你怎么了?”安晓惠惶恐地叫。
过了好一会儿,京舒目光里才有了生气。他反手抓住安晓惠的肩膀,急促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晚上?”安晓惠疑惑地问,“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半夜的时候,有人打电话来,你听见了没有?”
安晓惠“噢”一声,说:“当然听见了,深更半夜的,那么大声。”
京舒悚然动容,表情有些凄惨:“那你还记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安晓惠沉吟道,“后来你的朋友来了,你到楼下去,你朋友向你借钱,你取了钱给他便回来了。”
这时京舒忽然呻吟了一声:“你还记得那人长得什么样吗?”
“当然记得。你跟我说他长得像河马,我好奇,你下楼后,我也到楼下去,想看看像河马的人长得什么样。你那河马朋友生得真很特别,除了肥胖之外,皮肤还白得出奇。”
这回,京舒竟然跌倚到墙上,好像昨夜发生的事有多么恐怖一般。
“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你那河马朋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安晓惠着急地问。
京舒对安晓惠的话再没有了反应,他呆呆地倚在窗口,目光死死地盯着房间的某个角落,任凭安晓惠怎么摇晃,他僵硬的表情一点都没有改变。
安晓惠急得眼泪都落了下来,她飞快地奔下楼去,让福伯福婶来看京舒。福伯福婶上楼来,任他们怎么叫京舒,京舒仍然呆呆地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福伯赶快再去打电话给京扬,京扬的车已经在半道上,当下让福伯看住京舒与三叔,一切等他到了再做决定。
挂上电话,福伯福婶依旧下楼守着京柏年,安晓惠流着泪抱住京舒。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房间里安静极了,渐渐地,安晓惠耳中只有京舒粗重的呼吸声。所有一切都是静止的,除了窗边那只五角形的风车。房间里没有风,风车却在轻轻地转,不同颜色的风叶在转动时,又形成了另一种颜色。
楼下的福伯福婶一脸愁苦,想说些什么,却又找不到可说的话。这时,门外响起车鸣声,福伯福婶一起站起来,他们听出车鸣声是京扬的丰田车。京扬到了,他们就有了依靠,京家年轻一代中,京扬最有主见也最有能力,他因为工作关系搬到了海城东边二十余里的开发区,但家里有什么大事,还要他拿主意。
福伯穿过庭院往门边去的时候,忽然身边人影一闪,有人已经越到了他的前面,那人赫然就是适才还在楼上发呆的京舒。
福伯惊讶地叫一声京舒的名字,但京舒恍若未闻,已经径自开了门出去。
门外停着京扬的丰田车,京扬正从车上下来,京舒经过他身边时,他伸手拉了一把,但京舒大力挣开了他,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向着街道一侧跑去。
出门的福伯担心地冲着京舒的背影道:“京舒这孩子可真让人担心。”
京扬沉吟了一下,说:“京舒已经不是孩子了,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我就在那之后,接到京舒的电话。京舒约我见面的地点,仍在音乐厨房。
那一年的车祸
天热得好像不让人活。这年夏天实在有些古怪,在海城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这么热的夏天。民间传说这一年天上的火龙触犯天条,被玉帝贬落凡间。世界之大,只是不知道这火龙下凡如何会选择了海城。民间传说照例会有许多佐证,海城传言城东的某户人家新生下的婴儿,刚一出生便能说话,说话59
的内容便是火龙要带灾难到这世界上。与此同时,市里的晚报接连报道了罗锅巷发生多起火灾的事,俨然就是火龙已经开始作恶。城南十余里的凤凰山土地庙,这年夏天香火鼎盛,越来越多的人冒着高温去焚香祈福,但愿火龙带来的灾难千万不要落在自己的头上。
我们与火龙共同生活在这城市里,这年夏天,注定会发生些超出我们想象的事情。
我与京舒在音乐厨房里,面前的桌子上象征性地摆了几碟菜,但我们谁都没有心思去吃。京舒约我来,却长时间呆坐在椅子上发呆,我知晓了昨天夜里发生在京家老宅的事,心中的震惊已无法用语言来表述。
我们就这样相对无言枯坐在酒店里,包间里的冷气开得很足,没多一会儿,我的全身就变得彻骨地凉。
火龙的淫威似乎无法与现代科技抗衡,热得像蒸笼样的城市里,一定还有很多这样的房间,它们源源不断地将热气排放出去,自己变得清凉怡人。只是它们排放出去的热量还在不断增加这城市的温度,让那些无法拥有这种房间的人更加无所遁形。
肥马显然是个很特别的人,如果说,在这之前他仅仅是容貌有别于常人,那么,经过昨夜之后,他的与众不同已经上升到了某种世界观的范畴。京舒适才对我的讲述非常详尽,我没有理由怀疑京舒会在这时候跟我开这样一个玩笑。而且,我还知道,京舒数年前性格的改变,是因为我们共同经历的一些往事。往事像让人惊惧的幽灵,徘徊在我跟京舒的生活边缘,我们毫不怀疑它确实存在,但却谁都不愿主动提及。
这是京舒改变性格后第一次跟我提及肥马。
肥马在我们生活里,已经消失了整整四年。
1990年的时候,我们读高中,那时候海城京家已经再次非常有钱了。京舒在学校里,处处表现出一个大哥的气度与风范来,因而在他周围,牢牢团结着一帮铁杆兄弟。我与肥马都是其中的成员。
肥马能加入到我们这个小团体中,基本上靠他任劳任怨的老黄牛精神。那时候,他在学校里经常受到校外一帮社会青年的欺负,他那与众不同的身段与白得像女人的肤色,在任何场合都会成为瞩目的焦点,小痞子选择欺负的对象也不例外。有一次,肥马被那帮小痞子堵在校门口的一条小巷里,搜去了身上仅有的几块钱,小痞子们还不满意,一顿拳脚把面前这个胖家伙揍得满脸是血。当小痞子最后离去时,肥马竟然冲上去向他们索要被搜去的钱,结果当然是再次遭到殴打。那一天,京舒领着我们几个人从边上经过,京舒完全是一时的冲动,上前拦住那帮小痞子。我们几个还没发育完全的高中生,当然没被放在那些社会阅历丰富的小痞子眼中,他们很快舍了肥马把我们围了起来。在人数上,他们也占绝对的优势。
“我大哥是京雷,二哥是京扬,你们动我一下,就别想再在这城市里呆!”京舒毫不畏惧,挺直了胸膛很骄傲地说。那时的京舒意气风发,颇有些飞扬跋扈的气势。
那天的结果是小痞子们嘴里骂骂咧咧嘟囔了一些什么,然后抛过来几句狠话,最后还是灰溜溜地离开了。并且,从此之后,他们再也没有找过肥马的麻烦。
京舒的二哥京扬倒还罢了,小痞子们不会注意已经开始在电视及其它媒体上频频亮相的民营企业家,但是京雷在这城市黑道的震慑力,却足以让那些小痞子望风而逃。严格意义上讲,京雷并没有在社会上混过,但他却师从海城市一代拳王铁罗汉。铁罗汉的父亲据说在河南少林寺呆过,本来是那里的一个和尚,后来还俗娶妻生子,将自己一身武功都传给了铁罗汉。铁罗汉在文革中是“反到底”的一名干将,相传有一次他遭到人民公社数十名大汉的伏击,仗着一双铁拳,他竟然将伏击者尽数打倒在地,一夜间,声名远播。正是依仗这名头,革委会成立之后,“反到底”的其他干将无不受尽折磨,而铁罗汉闭门不出,竟然没有人敢到他家里去生事。文革结束,社会上散兵游勇纷纷投到铁罗汉麾下,铁罗汉在那些江湖儿女的心目中就是傲世的英雄,因而铁罗汉虽不为官,亦不富有,但在海城市却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当然后来铁罗汉凭借这种势力创办企业,渐渐被利欲冲昏了头脑,为了赚钱,不惜作奸犯科,伤人性命,最后东窗事发,一代枭雄被押赴刑场,这已是后话。京舒的大哥京雷,跟在铁罗汉身边整整三年,后来高中毕业,去了北京体育学院练拳击。因为之前铁罗汉的倾心传授,京雷基本功比一般学员要扎实得多,后来在一次全国的拳击锦标赛中获该级别的第二名,在海城一时名声大噪,人们便将铁罗汉的绰号加到了他的名字前面。数年后,京雷回到海城,创办了海城第一所搏击学校。那时候学校的学员很多都是在社会上混的,他们来搏击学校的目的基本上为了现在或者将来面临的大小战役。有了这样一班弟子,学校外的那帮小痞子又怎么敢摸这样一个老虎屁股?
自那次的事后,肥马便铁定了心跟在京舒身后,任凭我们一帮人怎样对他冷嘲热讽、唇枪舌箭他都不闻不顾,并且,主动为我们鞍前马后做这做那,每天忙得屁颠颠的不亦乐乎。那时候,一到放学,肥胖的肥马便成为校园里一道吸引人的景致。他脖子上肩膀上腰上屁股上,悬挂着五六个书包,走一步,那些书包便与身上的肥肉一起颤动。当大家对这些都习以为常的时候,不知不觉中,一个学期就这样过去了,肥马也自然而然地成为我们这个小团体中的成员。
离开校园后很长一段时间,肥马在我们一拨人中还是扮演受苦受累的角色。那时候,我已经离开海城去了省城的警校,只有每年的寒暑假才有时间跟以前的伙伴们尽兴玩耍。我大三那年回到海城,忽然发现肥马的角色发生了质的变化。他再不用在这团体其他成员面前唯唯诺诺了,相反,他还变得爱指手划脚,说话的声调都提高了许多,稍微有不满的地方,便对朋友恶语相向,甚至还会动手动脚。而其他欺负了他许多年的朋友,也都默认了这种变化。典型的角色互移让我心生疑惑,跟京舒提起这事时,京舒无奈地说道:“我也不知道这种变化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肥马突然间变了个人,就跟刚睡醒似的,一下子知道自己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