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油画-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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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没有眼镜,但我还是看到了它浑身湿漉漉的,雨水顺着它的毛往下滑,滴到窗台上。
老黑猫一边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一边把身子往屋内缩了缩,举步跨过了窗沿,踏到书桌上。
我想伸手去抱它,又怕它害怕,便闪开身子,让它自己进来,好关窗户。
不知为何,在我闪开之后,本来正往里走的老黑猫忽然停了下来,前肢伏地,弓起了背,尾巴猛力拍打桌面,被雨水打湿耷拉在身上的毛都好像立了起来,摆出一副要打架的姿势,绿幽幽的眼睛瞪视着我让出来的前方。
正当我觉得奇怪的时候,老黑猫的背越来越弓,缓缓往后退,退到了窗台上,“喵……”的一声凄厉尖叫,猛地一转身,用力跳将起来,纵到旁边的屋顶上,几个起落,消失在风雨中。
“莫名其妙!”我有些奇怪于老黑猫的怪异行为,也许它看到我是个陌生人,觉得害怕吧,可是刚才它好像并没有看着我啊。不想这个了,也许这只猫有神经病,好心让你进来你不进,风吹雨淋可怪不了我了,还害得我睡不了觉。
我一边埋怨着老黑猫,一边把窗户关上。本来下午就淋了一身透湿,要是再被冷风吹久了,难保不生病。
因为关得急了,带起了一阵风,放在书桌上的宣纸最上面那张被吹得飞了起来。
我来不及关窗,赶紧回头看吹到哪了,因为我怕万一吹到蜡烛上,那就麻烦了。
这一看,顿时令我整个人都僵硬了,忘记了呼吸:
那张宣纸静静地停在了空中,一动不动。
蜡烛的微弱的火苗被风吹得不住摇曳,将椅子桌子等的影子晃得在墙上不时幻化着。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张停在空中的宣纸缓缓飘了回来,就像有人用手托着,准确无误地落到书桌那叠宣纸上面。
随后,两扇窗扉轻轻掩了上去,窗户自动关了。
插鞘摩擦铁皮轻微的一声“咯吱”,听在我的耳中却有如晴天霹雳一般响亮,震得我几乎晕厥过去。
呆立许久之后,我颤抖着从口中吐出几个不连贯的字:
“你……是……谁?”
第五章 往事
沉默,地老天荒的沉默。
在虚空中对视。
在对峙中,我的神志逐渐模糊……
有神女翱翔于九天,彩蝶翩跹,青鸾和鸣,与冷月清辉共舞。
清幽冷寂广寒宫,独自俏立,看它群星璀璨,看它渐次湮灭,不经意,亿万斯年。
轻扬起了玉手纤纤,欺霜赛雪,千百世无尽的苍凉从指尖滑落,风从她身后吹过,清风阵阵,衣袂翻飞,广袖随风,漫天飘舞……
朦胧中,有人用手轻轻抚摸我的脸。
那般轻柔,那般恬淡。
如三月的风,似五月的雨。
沉醉于这无边的温柔里,千百世,不愿醒。
春天的清风细雨啊,永远如细心的情人般,将你拢在手心,精心地呵护,那般小心翼翼。
募地,天际陨落一丁火星,清寂的广寒宫,逐渐幻化出万千火苗。
远处传来火红的喧嚣,一派喜气洋洋,大红的喜字,大红的对联,大红的布幅挂满了整个宫殿,如着火的瀑布般从天上垂落人间,有人在办喜事吗?众人簇拥出一个凤冠霞帔的新娘,双颊酡红,粉黛低眉,妩媚可人,“咯咯咯”的笑声传来,似乎陌生,又有些熟悉。
遥向着虚空,伸出了手,徒劳地想抓住点什么,又无力地垂下。
春天的风雨,不再温柔。
一片热闹的喧嚣中,我一个人孤独。
惊变徒生,万千火红的布幅顷刻间化成了熊熊的烈焰,吞噬了宫殿与宾客,凤冠霞帔裹着娇柔的身躯尽情地燃烧,狰狞可怖。
火海中伸出了一只手,十指纤纤,嫩白修长。
熟悉得令人心痛。
中指上却戴着一枚白金钻戒,汹涌的火海倒映其间,犹如万千魔脸疯狂流转。
火苗顺着手臂往上爬,瞬间吞噬了它。
一激灵,我猛地惊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和衣斜靠着床头,身上盖着被子的一角。
窗户洞开,帘子却没有完全拉开,风从窗外吹来,将窗帘鼓得猎猎作响,将我的脸轻轻摩挲。丝丝缕缕的阳光顺着窗帘的下摆悄悄溜进来,在我的眼皮上四处溜达。
窗怎么是开着的?我记得好像是关了的啊。
但不是我关的。也不是我打开的。对了,不是我。
我起床了,伸手,一用力,厚重的窗帘被整个扯开了。
窗外金蛇乱舞,晃得人有些发晕。雨过天晴,又是一个艳阳天。
有清风吹过,在那一叠宣纸间,轻轻地“噼叭”。
一本《人生若只如初见》压在正中间。
大一的时候,一时冲动买的小说,哀怨得令人不忍再看第二遍。一直夹在那堆崭新的教材中。而现在却方方正正地摆在了那叠素描画的正中间,上面还有一个我从没有做过的折角。
该面对的,怎么也逃不掉。
修竹下,清塘边,我和阿婆在有些懒洋洋的阳光下,面对而坐。
脚边,被暴雨肆虐后的土地,翻涌起了一个个针头大小的土包,无数的蚂蚁在辛勤地忙碌着,不停地往外搬运小土块,一片清新的土腥味直往鼻孔中钻。几只白蝶在一圈圈光晕中相互戏谑竞逐。
我将手中的素描画宣纸递给了阿婆,无言地看着她。
阿婆将素描画接过,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得越发惨白了。
我平静地问:“阿婆,这屋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慌乱的神色一闪而过,阿婆渐渐冷静下来:“你看到它了?”
原来真的有啊。我深吸了一口气,道“没有,但我感觉到它了。”
“唉……冤孽啊……”
在这个春天的上午,煦暖的阳光下,久远尘封的往事,在阿婆口中娓娓道来。
…
阿婆和阿公都是有文化的人,是解放前的大学生,解放后两个人都在本地的一所高中教书,日子过得无波无澜,却又其乐融融,轻松惬意。
可是文革爆发了,阿婆和阿公都被打倒了。
那是个黑白颠倒的时代,最善良的人都在正义的名义下被召唤成为了魔鬼。
一天下午,家里只有阿婆一个人。一群他们曾经最钟爱的学生,带着红袖章冲进了他们家里。曾经握笔的手,抡着棍子,狠命砸着一切能砸碎的东西。
阿婆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心疼得隐隐作痛。不只是为了那些家具,更多是为了眼前这群如狼似虎的年轻人。曾经一双双渴望知识的眼睛那般纯洁,如水晶般,洁净得没有一丝尘埃与污垢,望着讲台上的她。而今,可还剩了半分人性?
二老唯一的那张结婚照掉落在了地上,一个学生狠狠一脚踩了上去。玻璃碎屑四处飞溅。
一直在旁边默默地看着这群变成了恶魔的学生在家里肆虐的阿婆终于忍不住了。
阿婆冲过去,扒开了学生的脚,蹲在地上,将照片紧紧地护在胸口。锋利的玻璃尖棱将阿婆的手割出了道道血痕,她没有半分疼痛的感觉,两行泪却从脸颊滑落。
脚被挪开的学生发火了,在争了两次没有将照片夺过来之后,高举起了手中的铁棍,朝阿婆劈脸砸了下去。
刚刚赶到的阿公来不及阻止,猛地朝阿婆扑了过去。
棍子没有任何停顿,狠狠砸了下来。“噗”,传来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阿婆没有受伤,阿公的右腿却废了。
魔鬼们嘲笑着,拖着凶器,得意地走了。
阿婆和阿公坐在地上,在变成废墟的家中,相拥哭泣。
后来,阿婆和阿公都被关进了牛棚。阿公的腿也没能得到及时的治疗,彻底残了。
十年,群魔乱舞的十年终于过去了。被魔靥了的人们开始逐渐恢复了人性。
阿公阿婆也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已是半百之龄的他们,重新到那所曾经将他们的家毁掉的学校里,教书育人。
十年的非人经历使他们深深懂得育人的重要性,明白要一直做一个“人”,是多么难,因为每个人的心底都潜伏着一个魔,俟机作祟。别看着眼前的这些孩子一个个都那么纯真可爱,不定哪天,心底的恶魔就会被召唤出来,择人而噬。
这一教,又是十几年弹指一挥间。终于到了退休的年龄。
文革期间,阿公阿婆的孩子们也受了牵连,所以孩子们一直对二老不能释怀,很少来看望他们。
退休后,两个老人枯守着这方院落,看庭前花开花落,过了一年又一年。院门的红漆,落了又漆,漆了又落。其间也曾把房子租给别人,以换取些微租金与暂时的一点生气。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各色的租户来来去去间,院子随着二老一起变老。
两年前,来了一对租户,一男一女,都是云海大学的学生,就住在我现在租的那间房子里。两个人十分相爱,形影不离。尤其是那个女孩长得出水芙蓉般清雅俊美,一天到晚“咯咯咯”笑个不停。寂寞冷清的老院子,因为了他们的到来而变得有了生气。
这对年轻的学生情侣很敬重二老,阿公,阿婆地叫得很勤。阿婆和阿公也很喜欢他们俩。闲暇无事的时候,二老二少四个人常常在一起海阔天空地聊,很快就成了忘年交。
两个年轻人还为这个院子的格局设计出了很多主意。那几株兰花就是他们去春游的时候带回来的,说是一来见证他们俩的爱情,二来见证和二老的友情。
那段日子,是老人一生中少有的快乐时光。他们也根本没有把他们当作租户,而是当作了孙子孙女般看待了。两个年轻人也经常帮二老打理一下家务之类的。尤其是那个女孩对二老的感情很深,因为女孩自小父母双亡,上大学前一直跟着一个远房姑姑生活。在女孩的眼中,慈祥善良而又学富五车的二老就是她的爷爷奶奶了。
可惜魔鬼总是喜欢在人最幸福的时候来叩门。
有一天下午,另一个女孩来了。阿婆开的门。也许是因为内心有偏向吧,阿婆说她开门的时候,就觉得那个女孩目露阴隼之气,不是个好人。
从没有吵过架的这对情侣,这一次却吵得面红耳赤,女孩掩面哭泣着跑了出去。阿婆想问一下,又觉得年轻人之间的事不好插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孩朝云江跑去,空自焦虑担心。
几分钟后,男孩也朝云江跑去了。
那个阿婆觉得目光阴隼的女孩,在门口盯着往云江奔去的男孩的背影,几分钟之后,转身走了。
掌灯时分了,女孩和男孩才从云江的方向回来。女孩倚在男孩的肩上,泪尤在腮,却已经是一脸的幸福了。
看到了焦急地等在院门外的阿婆,女孩未干的眼睛又红了。阿婆轻轻拭去了女孩眼角的泪,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脸蛋,心疼地道:“傻孩子,赶紧进屋去,别着凉了。”
满脸歉意的男孩携着女孩的手进了院子。女孩也恢复了往日的开朗,院子里重又飘荡着女孩“咯咯咯”的笑声。
二老悬着的心也放下了。还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两个人负气吵架的情景,不仅一阵唏嘘。年轻的爱人们啊,也不正是因为了这些琐碎的小吵小闹,才将爱情这碗五味羹调得滋味万端,令人神魂颠倒。有一天,夕阳西下的老槐树下,久远的心弦在某个黄昏被不经意地拨动,回忆起这些斑斑往事,难免不感慨万千,那个曾经深爱的人儿,如今可还依依伴在你身畔?曾经的海誓山盟,曾经的不离不弃,可曾因了这岁月的沧桑,而淡了,远了?
几天之后,女孩和男孩将一幅巨大的油画抬了进来。
女孩欢快地把二老拉过来看画。
画中正是女孩本人,身穿着一袭洁白的连衣裙,坐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巧笑倩兮,清纯可人,在阳光下眯缝着眼,脸上写满了幸福。
女孩骄傲地向二老宣布,这幅画是男孩为她画的。说罢,深情地凝望着男孩,这一望,就似穿越了千年,百死不悔。
看到两人重归于好,二老也觉得十分欣慰。
从不信佛的阿婆还特意买了一把香烛,感谢佛祖的保佑,并期望能继续庇佑他们一生一世。
然而,魔鬼没有因为老人善良的祝福而却步。
两个月后,就在毕业的前夕,女孩忽然失踪了。男孩发疯着魔般四处找寻,老人也在佛祖前不停地祷告。女孩却踪影全无。
女孩的尸体是两天后在云江下游的入海口被一艘运沙船发现的。
女孩的手因为浸水太久而发白变青,手中却紧紧攥着一枚戒指,这是一枚仿白金钻戒。
看到女孩的尸体,男孩当场晕厥过去。
法医的鉴定结论是:女孩全身没有任何内伤外伤,因大量的河水涌进口腔,堵塞呼吸道,窒息而死。
至于女孩手中的那枚仿白金钻戒,警方从醒来后一直有些神志恍惚的男孩口中得知,是在失事的前一天,他送给她的。
也许正是因为它掉进了江里,女孩为了把它捡回来,而不幸落水身亡的。
男孩将戒指紧紧地抓在手里,几乎攥出血来。他恨它。
在警方催促了几次后,作为死者的家属,女孩的那个远方表姑才来到了云海市。可是在拿走了女孩仅有的一些衣物之后,她这个在世上的唯一的亲戚就消失了。
男孩和二老凑了点钱,准备将女孩火化。
含着泪,男孩将那个戒指重新给女孩戴上,因为手指肿胀了很多,在把皮都蹭破了之后,才勉强戴上。
男孩执着女孩的手,怎么也舍不得放开,直到火葬场的忤工强行将他的手掰开。
女孩随着停尸车推进了焚化炉,“咣当”一声响,门关上了。男孩再也坚持不住,又一次晕厥过去。
男孩拿着一叠以前画的女孩的素描画,在云江边孤魂野鬼般游荡了三天三夜。有时,静默无言地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看着画中的女孩发呆,有时,如受伤的野狼般嚎哭,哭声在云江上空久久回荡。
三天后,男孩收拾东西离开了这里,永远地离开这个伤心地。据说是去了南方的一个大城市。
临走的那天,男孩把自己在屋里关了半天。
因为担心男孩会做傻事,二老只能不时地从门缝里偷偷观察男孩的举动。
男孩坐在床上,痴痴呆呆地盯着油画中的女孩,一动不动。
门开的时候,二老看到男孩由于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而变得异常难看的脸色,又差了几分。
老人劝男孩把那幅油画带走,男孩摇了摇头,背起包,走到门口,忍不住又回头向画中的女孩看去。久已干涸的眼眶又有氤氲的雾气升起。
男孩背着包走了,只留下了这幅油画,陪伴着老人枯寂的生活。
二老很怀念女孩,也愿意留下这幅油画作为纪念,于是就留在屋里没有动它。尽管他们的生活十分清苦,却没有主动寻找租户,所以也就一直空着。
有一天晚上,阿婆想起来那个房间很久没有打扫了,就准备去打扫一下。阿公说还是他去打扫的好。
可是门开了之后,却看到了已经死去的女孩正小心翼翼地将画上的灰尘擦去。
阿公吓得生病住院了。阿婆的气色也越来越差。
而之后,那间水房的水也经常会自动流出水来。从来没有人使用的水房,总被擦洗得干干净净。
阿婆买来了门神,希望能够镇鬼驱邪,却不见丝毫起色。
而正在这时,却接到了我要租房的电话。
……
脚边的蚂蚁依旧在忙碌不休,头顶的白蝶早已不知飞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