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俏 - 半个橙子-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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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我回来晚了,对不起。”卡若琳几分钟后从外面进来,肩上背着个黑色的登山包,鞋子上的泥土厚厚的一层,满身森林土湿的清凉气息。链链赶忙过去接过来,帮她把背包送到厨房里。这个冬天,链链才发现,卡若琳的生活节奏紧张得让二十几岁的她都惭愧虚度光阴。她每周去森林远足两次,每次从地铁下来以后徒步的最短距离是二十五公里,还时常在回程的时候增加上一背包从森林里采来的水果或蘑菇。卡若琳的运动计划规范得像随时需要出现在报纸头条来展示美妙线条的招牌明星一样。很多个早晨,她还会带着链链去旁边的公园里做健美操,从家里走到那个练习场,需要穿越几条街道,每当链链伴着健步如飞的卡若琳出现在这些街道上,都是大汗淋漓、紧追不舍的狼狈模样。
“链链,我们有新鲜的蘑菇吃了。哦,高麦,你来了,啊,你们已经认识了吧,链链,高麦。”
卡若琳替他们做了介绍,两个人对视着笑了:“我们刚刚认识了。”高麦推眼镜的样子很憨厚。
原来卡若琳请高麦来帮她修理厨房里一扇密封不好的窗子,这窗子总带有吱吱作响的风声,白天安静的时候,像有只小虫在耳朵里爬,阴天刮风的时候尤其会有鬼怪的联想。高麦话语不多,他掏出工具,搬了把椅子靠近窗子,叮叮当当地凿了起来。“高麦是专门做建筑装修的。”卡若琳在一旁好像自言自语,又像是解释给链链听,在傍晚射进窗子的阳光里,她的侧影是个抱着双肩的冷清妇人的轮廓。
“好了,现在应该好多了。”高麦从窗子上下来,拍拍衣服,冲着链链和卡若琳摊开手。
“哦,谢谢,你要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吗?”卡若琳客气得有点不自然,一个时过境迁的女主人。
“不了,我回去吃。天不早了。”一边说着,高麦收拾起了手提包。
“那你走好”,卡若琳过去跟他轻轻吻了脸颊,手轻松而优雅地在他肩头搭了一下,链链也过去吻了,算是告别。“过个愉快的夜晚!”高麦说完,关切的目光在房间里迅速扫了一下,转身从外面轻声关好了房门。
卡若琳走进厨房收拾她今天从枫丹白露森林里采回的蘑菇。“链链,我们有新鲜的蘑菇吃了,你看这个,啊,长得多漂亮啊。”链链磨蹭着坐到她对面,把玩着几只水灵灵的黑色蘑菇,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高麦,他住哪里啊?”
“他,跟他女伴一起住啊!”卡若琳把举着的蘑菇放下,看了看链链,和蔼地说。
“哦,你们离婚了?”
“那倒没有,不过我们分居有10年了。”卡若琳的注意力都在她的蘑菇身上。
“啊……那你们现在还有来往?”
“嗯,是啊,他偶尔会来约我喝个咖啡什么的,特别是他跟女伴吵架的时候。”卡若琳眼睛眯了一下,微笑着看着链链说,“他女伴的脾气可没有我这么好啊。”
“那皮特是你们的儿子吧?”
“是啊,以前圣诞节的时候,如果高麦一个人在巴黎,他也会来我们家邀上儿子一起过的,不过今年没有。”
“那你们平时不见面吗?”
“嗯,不一定。比如,有时我会搭他的车,回诺曼底老家,就像前几天那样。我们两个的老家都是那里的。”
“他现在住的远吗?”
“也在巴黎市,在拉德方斯广场附近。”
“他女伴很年轻吗?”
“不,跟我差不多。”卡若琳欲言又止,她挑起的眉毛好像还想说,那个女伴应该没有她这么优雅挺拔。
“你们没想着重新在一起吗?”
“哦,不会了,时间过去太久了。”
卡若琳因为丈夫高麦无法满足她的性要求而离家的。那是第一次,七十年代中。尽管她在婚前就向高麦声明婚后仍保持性自由,但在她给丈夫描诉自己与其他男人做爱的快感时,丈夫仍然表现了巨大的痛苦。所有男人对女人怀有的霸道占有的情感方式,根本不会容忍他的女人有丝毫的叛离,那时候天真的卡若琳还不懂这一点。高麦的繁忙工作让已为人母的卡若琳备感冷落,她无法容忍自己仍然年轻出众的气质被束之高阁。那时,她的第二个孩子刚满一岁,她走出了家门,为了革命后的自由与独处。精力旺盛的她相信高潮在与另一个非自己丈夫的男人那里。女人是厨娘,是母亲,是性与男人幸运的给与者,惟独不是她自己,所以现在,她要成为她自己。
她遇到了以前学校里的男友,他给她烟抽,她有三年没抽烟了,高麦一直反对她抽烟。她烟瘾发作了一样跟他狂奔到他家里,他居然还有大麻,他们在大麻制造的云雾般梦幻的世界里做爱,她的高潮才第一次来临了。天空蔚蓝、小鸟鸣唱,眼睛里只有洁白的云彩,在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之后,卡若琳生命的第一次高潮来得如此意外而又刻骨铭心。她发现了另一个属于自己的全新的世界,那里有天堂的光芒,她躲在里面,一点一滴亲吻飞翔的乐趣。
“女人会为了这个新世界赔上一辈子的骄傲和冒险。”卡若琳摇摇头,浅浅地笑了。“哦,女人的高潮从来不在结了婚以后的丈夫那里,NO!NO!从来不在!”卡若琳伸出食指放在嘴边,眼睛专注地看着链链,更坚决的摇了摇头,像是要征得她的相信。
《半个橙子》 第一部分《半个橙子》 房东卡若琳太太(3)
“高潮啊。”链链轻轻点点头,不置可否。她对卡若琳无限神往的表情深感意外,但又没什么正经的发言权,她拼命搜索记忆里关于卡若琳看到的那个天堂的光芒,但很失望,在她的生活里,那天堂还远远没有出现。
卡若琳在高潮来临的那一年离家跟那个男人出走了,并保持了三年的同居关系。“人和人的关系是很奇妙的,真的,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我根本没正眼看过那个男人,虽然他一直追求我。我后来居然跟他同居了三年!”
每天早上,卡若琳都比链链起得早。当链链迷迷糊糊地坐到餐桌旁的时候,卡若琳正穿着红色睡袍、手忙脚乱地把烤好的烫手的面包片扔进碟子里,其中的一份儿送到链链的眼前。好像替链链准备早餐是她的义务一样。即使偶尔她不外出的早上,她也会坚持早起替链链准备好早餐再去做其他事情。桌子上当然还有永远填满的黄油罐、蜂蜜和新鲜的绿葡萄,卡若琳家的竹筐里,四季都装着水灵灵的绿葡萄,她常常边聊天边抓起几只嫩绿的葡萄塞进嘴里,眉飞色舞的(地)说:“真是无上的美味啊。”
这让链链一直心怀感激,她自己试过从那个烤面包机里取出面包片,但她经常会被烫得跳起来,或者面包片干脆被烤黑掉,卡若琳从二手市场买回来的这个廉价面包机通常弹性很差,很少自动弹起,也有偶尔弹力出奇好的时候,能把烤好的面包片直接弹出窗外。
哦,卡若琳的厨艺也非常一般,链链出于礼貌不得不说些言不由衷的赞美的话。卡若琳并不是个生活能力很强的女人,但她坚定地保持着对爱憎的取舍和爱美的决心。她常常逛市场看当季流行的新款服装,然后去跳蚤市场淘些相近款式的回来,满足自己的审美需要。
链链对她和她的家庭充满越来越多的不解。她只是吃惊地感觉到:在她身边,卡若琳的孤单建立在一种莫名奇妙的能量之上,这种能量就像一枚冲进杂货店窗口的流弹一样,具有破碎一切的超级潜能。或者像越战之后仍然留在边境线上的若干未被清除的地雷一样,随时能够炸响伤人。
“宝贝儿,你好吗?回国的机票买好了吗?”这次回国之前,山的电话一直紧追不舍。
“还没,在跟旅行社打听票价呢。”可不,转眼已经十月了,链链说好年底前回国的机票还没定呢。可在电话听筒里,链链却觉得山的声音遥远得摸不到边际。在巴黎每天纷乱琐碎的进程当中,山的存在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依靠。链链看到自己像一根断了线的风筝,只有落地的时候,才能看清那根线的形状,而飞翔的时候,那根线却是气息微弱,缺乏力量。或者是太熟悉了,山在北京的时候只顾埋头事业,赚了钱照顾她的衣食住行、供她出国,有多久了,链链只是跟同事们在一起度过那些倾心交谈的时光,她和山在精神上的交流却少得不见踪影了。链链觉得自己有点像结了婚以后的卡若琳。
“哦,最近身体好吧,要多吃些水果啊。上课还行吧?”山的声音永远清澈温和,在生活上,他一直是链链最放心的投靠。
“嗯,都挺好的。”其实最折腾的是搬家,但这种现实的处境,远在北京的山是很难理解的,也是链链不愿提起的。这些山喜欢了解的关于柴米油盐的生活细节,统统是链链认为没有价值的探讨话题,她认为生活应该有更多精彩的部分,可惜那些精彩,跟山的性格并不符合。
“嗯,你愿意,这次回国,我们去办结婚手续吗?”山有些支吾着,“我爸妈和同事她们都觉得我们一直这么拖着也不是个办法,你说呢?说不定你哪天真嫁了个法国人,我们大家再见到你就难了阿,特别是你爸妈,都指望你早点回来呢。”
“啊,那,我还没玩够呢,这么快就结婚?”链链故意嗲声嗲气地说,其实她是拉长语调来回避这个问题带来的不安。从高中时候就认识山,算来也有十年了。十年时间,足够沉淀多少感情结晶来制造一场婚姻?跟她同龄的山,像呵护女儿一样陪着她山高水远地跨越着她自由梦想的山峰,先是放弃一切陪着她来北京,又顶着周围朋友的劝说和猜疑送她来法国,山是个骄傲的男孩,他固执地相信他为链链做的一切,只为了能给他心爱的女孩一生的快乐幸福。他还不知道,爱有时比罪恶还更难宽恕。
链链从来都拒绝去知道婚姻的背后是什么,她想像那是个“女人速成”的陷阱,她将被巨大世俗驱赶进一个魔鬼的宫殿,那里长幼尊卑、桌台炉灶、容颜销毁,跟她行走天下的作家梦想是多么不协调。卡若琳对婚姻的否认后来也印证了她的怀疑。这一年,她二十六岁,果子成熟的时候,闻得到扑鼻的香气,她沉醉在自己的美妙世界里,别人怎么都拉不回来。
“你考虑一下啊,我听你的意见,你不同意咱就先不结,你别有压力啊。”山的包容可以融化整个世界的冰雪。
回国前见到皮特的时候,链链跟他提起自己的婚约。她其实是想借助别人的力量帮自己下个决心。皮特听着,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笑,卷卷的睫毛忽闪了两下,他拉过链链地手:“你真的打算读完了书就回中国?”
“是啊。”
“那巴黎不好吗?你不想留下来吗?我想说,我们来自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你在路途上喜欢上一个城市,你就可以把它当成家乡,平心静气的安顿下来,不好吗?不一定中国才是最合适你的地方啊。”
“……巴黎的确很好,一个自由的地方,但我没想过不回国……”两个人都若有所思地中止了这场谈话。
《半个橙子》 第一部分《半个橙子》 月亮宝石(1)
3。月亮宝石
皮特来信了。链链从学校回来,看见皮特的信躺在邮箱里,雪白干净的信封,邮票很好看,是她喜欢的斯特拉斯堡地区的彩色阁楼屋顶,有晴朗暖冬的气息,因为屋顶上暖色的阳光。她的心坠坠的,有好多天没见到皮特(去掉字空)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他那栅栏似的签名,像他在阳光下飞扬的长头发,性感和健康。他第一次写信给她。
只有简单的一句话:现在,我终于和我的船在一起了。下面一幅线条简洁的铅笔画:一条大船,泊在一个小岛,有个邪恶的太阳。她能想到的是那里应该有纯净的阳光、炙烤的沙滩,好像还偶尔有季风扫过,敞开的草屋顶别墅沿沙滩排列到很远的地方,黑媚蛊惑的非洲女人穿着鲜艳的裙子。
链链赶忙跑进房间,熟练地拨了他的电话过去,还是忙音。
她从国内过来的那天,皮特本来说好过来陪链链去塞纳河看落日的。但链链一直都没等到他的电话。皮特在前段时间就变得很沉默了,他几次打来电话说跟卡若琳和链链一起晚餐,最后都失约了。害得卡若琳准备了大只的烤鸡或其他什么点心,后来还要连着吃上几天才吃完。皮特几年前曾有过一个想法,就是买一条船,去非洲海岸上过船夫的生活。他做过很多尝试,但最后都搁浅了。
这一次她不再心急,因为她知道他真的离开了,从此他们还像遇见之前一样各自继续自己的生活,不再有交点。
也好,链链和卡若琳两人的生活好像一下子简单起来。她们一起吃早餐,一起去菜市场买菜,每次一有人问起“她是你女儿吗?”,卡若琳就爽朗的笑起来:“是啊是啊,她是我的中国女儿。”她发自内心地笑着,她的孤单和独立都轮廓清晰地被人一眼看穿,链链跟她在一起,有时暖和,有时冷。
圣诞节到了,链链和卡若琳一起买了圣诞树在房间里点起蜡烛。夜晚,就两个人,守着冰雪的天气和安静的烛光,链链在沙发上静静地翻看着卡若琳送她的一本“MarieClaire50周年”的纪念画册,卡若琳知道链链是做记者的,就送了这个杂志的精选本做她的圣诞礼物。杂志上全部是带着十足风情女人味儿的图片、不同年代的流行装束和明星人物,链链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坐直了腰身,她被那些照片上的女人倾城绝世的美貌搞得眼花缭乱,她早就发现了女人气质里面那必须经过锤炼的婀娜仪态,巴黎女人尤其是天生的教材,链链正在不断纠正自己身上的平庸作态,在这座城市,她幻想着要变成一个顾盼生姿的风情女人。卡若琳得到的礼物是一块中国的蜡染布,上面有个带着草帽、挑着竹担的越南姑娘,身材窈窕,卡若琳把它挂在客厅墙上一个显眼的位置,喜不自禁地赞美着:中国的东西真好看。
“皮特本来应该来跟你一起过圣诞的,是吧?”屋子里尽管很温馨,链链还是能感觉到一丝无法躲避的压力像一块带雨的阴云一样缠绕在她和卡若琳的头顶上方,皮特不在了,链链当然知道这跟她有不小的关系。
“是的,很遗憾,他去非洲了。不知道他在那里怎样过。”卡若琳轻轻叹了口气。她起身从衣柜里掏出几件今天刚刚在外面跳蚤市场上买来的衣服,一件一件套在身上,有短小紧身的毛衣,还有在腰间缠了几圈的长裙,“链链,看看我新买的衣服好看吗?”
“好看,你的身材真好。”链链感激地看着卡若琳,试衣服是卡若琳的一大乐趣,这也正好可以稀释掉他们的话题里那些化解不开的矛盾。
“皮特,这种烤虾不应该包一层巧克力的外壳,太甜了?”这是卡若琳以前在他们三个一起聚会时的厨房里小声说,当然在这个小心翼翼的建议之前,她已经夸张地恭维了皮特勇于奉献厨艺的精神。
“不,妈妈,这个虾就是这样的做法,今天我做饭,所以菜谱应该是我定的。”皮特面无表情地反驳道,面前的盘子里摆着些像马粪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