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俏 - 半个橙子-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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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妈妈,这个虾就是这样的做法,今天我做饭,所以菜谱应该是我定的。”皮特面无表情地反驳道,面前的盘子里摆着些像马粪蛋儿似的黑乎乎的虾团。
“哦,这孩子,我只是提个建议。”卡若琳稍有不悦。
皮特低头吃完盘子里的一小块裹着黑色甜腻巧克力外壳的虾肉,离开桌子,走到窗前去吸烟了。
“哦,皮特,快回来,我们接下来要把甜点吃完呢。”
“不吃了,我不太有胃口。”皮特竟然有些孩子似的任性。
卡若琳沉默地转过身,态度和蔼地招呼链链继续吃,不去理会她身后跟皮特之间那段紧张的空气的存在。在晚饭后,皮特的行李包里,卡若琳除了帮他装好他上一周拿来换洗的衣裤,还把皮特刚刚没吃的甜点放在一个透明餐盒里让他带回家去吃。
“皮特也不是小孩子了,听说法国的年轻人很早就独立了,皮特是不是太有特权了?”皮特走后,链链有些替卡若琳抱不平。
“呵呵。”卡若琳始终开朗地笑着,也不多说什么。
链链头脑里回想着皮特每次来这里的情景,那也是他们这间屋檐底下最热闹的时候,皮特唯有在这里,才一改平日的羞涩和安静,而是像皇帝般说一不二。卡若琳小心周到的伺候,让人觉得她谨慎得过分了。但不管怎样,皮特本来是卡若琳在巴黎最持久和亲近的伙伴,现在他走了,唉!
皮特的棕黄色的大狗叫什么来着?哦,月亮宝石。两年前,她刚来巴黎不久的一天,就是月亮宝石让她们认识的。
它从街边上横着跑过来撞到她的腿,链链正举着的相机失手掉在地上。“实在对不起,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皮特赶上来,很歉意地说。她拾起相机旋(按)了几下按钮,没什么损伤。“没事的”,她抬起头说。皮特笑了,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先走。链链正拍着的,是塞纳河左岸一家著名的咖啡馆:CAFéFLORE,当年萨特、加谬等人写作和举办沙龙的地方。出人意料,如今他们的名声多多少少成了商业招牌,使得这里红火得像个酒店,里里外外坐满了喝下午咖啡的人,并没有那种藏在清净角落里的退守姿势,看来巴黎人很好地保持了思考的惯性,时尚始终坚持躲在大师声名的身后。外面是露天咖啡座,里面还有两层楼的空间,实在很大。
链链进到里面继续拍,但浑身不自在,她已经能预感到一些什么。她故意用了半个钟头的时间,仔细观赏了里面柱子上的雕像和每个角落的烛光和摆设,二层有安静的写作间和咖啡迷人的香气,还真的有个一脸凝重的男孩咬着笔杆在思考,手里已经有几页完成了的稿子。再出来,发现皮特果然还在门口面街的座位上耐心地等候。她定了定神,用是否适合上床的标准迅速打量了他一下,他不算高大,灰眼睛,棕黄的头发披在肩头,棱角坚硬的脸,有种近似德国血统的年轻霸气。他转身时翘翘的屁股很正点,合她的趣味。还有就是,他身上有种强悍的坚定。当然,后来证明她的感觉准确极了,那正是来自郊外田园的法国大兵的坚定。
《半个橙子》 第一部分《半个橙子》 月亮宝石(2)
他牵着狗站起来,一只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走到她面前,他的声音极小极快的第一句话,让她失去了判断能力,她一个词也没听懂。她故作镇定地反问:您不说法语吗?多少像挑衅,他脸红得更厉害了,这与他的坚定并不符合。他摊开手:“当然,我是法国人。”他放慢了语速:“你愿意坐下来喝点什么吗?”哦,跟她能想到的一样,当然,有钱的话她早去喝了。晴朗的初春,太阳已经能把这个干净的城市晒得发白。她包里的硬币一直叮当响着,做着一小杯咖啡的价钱能买几个羊角面包的换算,刚到这儿的人,总对较国内翻了几倍的消费望而却步。还有就是她担心,一张亚洲面孔,像失恋了似地晃进这些黑白分明的人种中间,有多么不协调。
在他身边,她一屁股坐下来,平静得好像已经熟悉了很久的朋友。街上人并不多,只是午后刺眼的白光让眼神显得恍惚混乱,咖啡层叠的光影,像这城市前世今生的错落。她后来渐渐发现,这种混乱正是巴黎的特质,一种不易察觉的相互依存,明朗和忧伤,像他们掺杂的性格,也像那些永远说不清的肤色,人种,或者更多性命攸关的东西。
他要的是一小杯绿色的什么水,伸手与她握了一下。
“它叫什么名字?”她指着他的大狗,那狗扎皮带,棕黄色的毛梳理得柔顺服帖,放着油亮的光。
“月亮宝石。”
哦?她笑。这在法语里有情人的意思。
“为什么不呢?”他也笑。
是啊,为什么不呢?她想。
她得承认她是个蹩脚的谈话者,因为他们接着的谈话居然是从八国联军开始的。虽然她来法国上学,向往法国文化,但法国参与了当年的破坏行动,所以你们法国人仍然有罪。她总算找了个实在牵强的说法,来摆脱被动。
“我们也一样,你知道德国的二战角色,但我刚去德国时,我惊呆了。”皮特说着就卖力地表演了一下目瞪口呆。红墙真美,他还喜欢那儿的城市和街道,以及德国啤酒。在德法联合部队里当了五年兵,那是他仅有的工作经历。三年前,他回到巴黎,为他喜欢的绘画,像很多巴黎青年人一样。
历史就只能是历史了,她(我)们现在很友好。皮特把月亮宝石的皮带交到链链手上,链链就起身笨拙地拉着它,在咖啡馆门前无比神气地走出十多米远。
她(他)们约好了第二天还在这里见面,他说他愿意为她导游巴黎,她喜欢看他翻翘而细致的睫毛、灰色的眼睛,还有他羞涩时的脸红。链链也容易脸红。
皮特的车准时停在楼下,他穿干净的T恤,不太像艺术青年,月亮宝石精神抖擞地在车窗里张望。又近午时,阳光仍然鲜亮。她走过来,皮特轻轻吻了她的脸,她一直以为第一次面对这种暧昧的贴面礼她会不知所措,但没有,她一下子就学会了。倒是皮特又脸红着要求,你应该道歉,你迟到了。链链说好吧,我道歉。
车一路飞奔出了巴黎南城,驶上高速公路。车里放着皮特喜欢的蓝调,听这种音乐她完全找不着北,因为在她耳朵里这基本就没什么调。就像眼前这条路,她完全不知所向,她目前连巴黎市内的地铁线还没搞清楚,城外,她就完全陌生了。像她这种不分方向的人,永远以为前面就是正北。她甚至有点后悔跟这个只认识一天、又话语不多的皮特出来了,她几乎对他一无所知,她呆呆地看着皮特转方向盘的手势,娴熟而优美,像跳舞。
穿过两边矮小的童话似的村落,一个老式尖顶教堂在离城市数里处清晰矗立,汽车慢慢靠近,似乎不忍打扰它一草一木的悠然。驶上一个山坡,停在CHARTRE前,心落地了。链链听说过它,在巴黎人眼中它是法国最古老最完美的教堂,比巴黎圣母院更有味道,建于公元十二(12)世纪,以彩窗的精美而闻名。
月亮宝石留在车里,链链和皮特踱进教堂。空荡荡的教堂里,砖石堆砌的庞大穹顶好像可以揪起她的头发升到天上,那里有未知的幸福或邪恶。所有雕塑的石质清冷,注定恒久。她们并坐在椅子上听四壁隐隐的乐声,头脑里有什么东西一起在飘升,世界安静下来。链链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在上帝面前,死亡是远了,还是更近了?
出了教堂,徒步走进瘦长缓坡的巷子,两旁砖石的古堡和每个门口小巧轻盈的风铃,都乖巧得惹人怜爱。小堡的形状各有日月,有的在转弯斜坡处闪出一个半月形的玻璃门,贴近了看,玻璃内挂着个镂空花纹的木牌,竟是个私人医生诊所。有的遥遥的,就在铺有深色瓦砾的雨棚下面,支出一个硕大的木头露台,在倚光处,鲜花趴满整个木头围栏。露台的下端是划着弧线嵌进石墙的木头支架,法国人对木头顽固的钟爱,充满了匠心和怀旧。
皮特是个安静的陪伴者,他牵着月亮宝石走在旁边,简单回答链链好奇的提问,然后沉默,不多说一句话。黄昏里,肩上有厚实的奶黄色的光辉,头顶有教堂的钟声或偶尔风铃的轻响,她和皮特,是唯一的行人。历史与时间一下子消失了,无论存在或毁灭,人们大可以想象这里淡漠着的恒久、不曾变化过的人迹、永远无关的沧海与桑田。
链链在一个瞬间喜欢上了这个郊区小城。静谧,无可挑剔的美,还有那条小河,致命的诱惑。它像极了她热爱的苏菲·玛索电影里的那条河,它从市中心穿过,跟电影里一样,有停靠着的白色帆船,有湿漉漉的岸和岸边永远潮湿的咖啡座,有咸味的风流淌着刮过。皮特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她选择在有长椅的草坪边上坐下来,面对河水朴素而简洁的光芒,在仪式般的自我满足里,想象故事后来的发生,想象镜头的下一个朝向。或者其实一切都不曾发生,仪式是一场回转,并没有一个确知的尽头。那就臆想着飘雪,或者飘雨也好,一个足够湿润的季节吧,在法国……
皮特然后就带着链链去了朋友家的聚会,那里正有一群他的乡村伙伴在狂欢。
链链跟皮特一起去捡木头,准备他们的野炊。夜晚,没有一丝风,河水翻动着一两个波纹的暗影。星星很快就出来了,淹没了刚刚一群年青人抢着翻链链那本汉法字典时,兴奋而奇怪的发音。他们寻找关于性器官的词汇,然后大声的朗读,然后狂笑。他们对中国一无所知,甚至把香港当成中国首都,因为他们只知道香港电影和成龙。天啊,有人还不知道,中国是不是跟他们一样也是二00(OO)二年。
下午穿着三点泳衣曝晒的白人女孩,现在叼了烟卷,烟圈攀升在她卷曲的长头发里,在夜晚,野性的妩媚。身后搂着她腰肢的男孩,没有了机会,像下午在草地上摩娑她白暂而光滑的大腿时,那诡秘而快乐的欲望,他像孩子一样依赖地坐在她身后,埋在她头发里的挺拔的鼻子努力地寻找迷醉的烟草味和体香。另一对接吻狂般的男女,只要目光对视就会狂啃一阵,男孩下巴上精心蓄留的一小撮胡须很显眼,一整晚,链链都在偷偷观赏他们舌头互相纠缠的角度。一辆汽车被擦伤了挡板,车主人放起愤怒的音乐,尖厉的嗓音从停车的斜坡上撕扯着逼近,其他人兴灾乐祸地笑着。几个妖娆的单身女孩趴在河岸的篝火边抽烟和闲聊,享用她们自己的河水和星空,眼皮上涂的亮粉闪着蓝色轻佻的光,不知疲倦地运动着。
有人递来一小杯据说是陈酿的白酒,链链喝了一口,胃里顿时烧作一团,她弯下腰去。身边的皮特朝她眯一只眼睛,腼腆地笑了,猫一样地,他的羞涩总是让人信任,其实又不安。他抱了抱她的肩,埋下头,用鼻子轻轻摩挲着她的肩膀,印一两个吻在上面。链链的皮肤在夜里是凉的,几乎没有知觉。月亮宝石,舒服地趴在火光旁边,周身油亮的毛像个夜晚出来应酬的张扬女人。
他们离开的时候,其他伙伴们还在火边围坐,四周已经漆黑一片,剩了这些男男女女,像舞台上的木偶伴着星弱的灯光。她不知道,他们会这样坐多久,漫长的后半夜,会不会冷?
车回到链链家楼下,皮特认真吻她的脸颊说晚安,像个忠实的朋友。链链推开院门再回头,皮特的车已经从拐角处消失。
《半个橙子》 第一部分《半个橙子》 南非钻戒(1)
4。南非钻戒
“喂,你干吗呢,我帮你上网报名参加游行去吧?!”圣诞节一过,刘拉丁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忽然神气活现地现身了,声调里带着糖果般的清脆甜美。仿佛漫长阴暗的冬天从来不会使她暗淡。
“什么游行啊?”
“就是中国新年的彩装游行啊,听说这次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搞,希拉克政府特批的,百年不遇的机会啊,好像规模很大。需要很多群众演员。”刘拉丁口齿伶俐,有着见人说话、见鬼打卦的天生禀赋。
“好啊好啊,那帮我也报个名啊。”
“明天下午跟我一起去华侨协会那边开会,到时候好像要分组彩排一下。”
有些日子没见了,刘拉丁的气色更饱满了,她穿了件大红色的外套、及膝的皮靴,说起话来声音清脆悦耳。她们在市政厅一站的地铁处碰头,她马上跑过来拉住链链。“链链,想想过年我就馋了,真想回国大吃一通,你就很爽了,回国一趟很过瘾吧。”
“嗯,对啊,跟北京的同事每天在外面找饭店吃,都胖了。”链链小心地回避着结婚的事情,好像这是个不可告人又挂在唇边的秘密,一不小心就能说漏了嘴。在活蹦乱跳的刘拉丁面前,她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半个透明人,有什么东西已经不自由了。
她们到了华侨协会的时候,里面已经人山人海了。链链睁大了眼睛,她来巴黎两年多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中国人。刘拉丁拉着她挤过人群,在一张长长的报名表上找到两个人的名字,签了到,然后她们在旁边一间敞开的屋子里找到一个位置先坐下来。
“大家安静一下,同学们,同学们,大家安静一下。”一个老者的声音从外面进来,伴随着开朗的笑声,“我是这次活动的组织者。谢谢同学们热心参与到这次活动里来!”老者气色饱满、脚步生风,说起话来声音响亮,花白的头发显得人气宇不凡。他的身边还跟着几个忙里忙外组织现场活动的人,人人脸上都带着过节似的喜气。“请同学们对这次活动高度重视,我们外国人能在香街上搞游行,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以后也不会有,到时候巴黎当地的电视台、报纸都会报道,全巴黎的人都会到大街上参观,我们可不能出什么差错啊。”他停了停,眼睛始终是笑的,“特别是国内的中央电视台也会来拍摄,到时候……”他忽然指向链链,“像你们这些一对对的小伙伴,爸妈就都能在电视上看到你们了。”周围的人一阵哄笑。链链往旁边一看,一个斯斯文文的男生穿着跟她的白色短上衣很像的棉衣也正扭头看她,两个人都同时红了脸,他们根本还不认识。
链链扭头的瞬间,看到了人群里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那人穿了一件牛仔上衣,身材高大,正跟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起劲的聊着。链链努力回想,哦,是那个晚上的家庭舞会上见过的,何平,他还留了名片呢。何平这时也正好转过头来,隔着人群冲着链链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好,下面由协会的王秘书给大家分组。我们还有分会场的工作要主持,请同学们到时一定要遵守时间,维护我们大家的荣誉。”老者说完就带着刚才的一行人急匆匆离开了,何平走在这群人的最后面出了门。王秘书是个态度谦和、做事麻利的小伙子。他在人群中间利落地分配着名签,给大家解释当天的阵容安排,还不时接听一通电话,调整眼前混乱的学生阵营。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从乱哄哄的人群中抬起头,拿着一张字条绕到链链旁边,“同学,你能马上乘地铁去这个地址吗?那边彩排缺一个旗袍模特,你的身高应该正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