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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哪怕沧海变成桑田-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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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信手拢着衣服,慢慢地走过来。那衣摆在山风中一路挣扎着,时而噼啪一响,
便仿如一记重锤,一下一下,直打在他跌得失衡的心上——也许只有明了人生如
梦,他的眼光才有可能变得如此清晰,一眼分辨出眼前这不很相称的景象——这
么寒冷的天气,这么文弱的书生,却偏偏又这么单薄的衣裳……

  “怎么不进屋?”秦昭微笑道。

  东方佳木呆看他一晌,这才涩然道:“你到底是谁?”

  秦昭微微一怔,复又笑了,道:“是谁并不重要。我早说过人生如梦,大家
一场相会,又何如相忘于江湖。”

  “这么说,你是太阴教的人。”

  “你该说是魔教。”

  “青玉剑是你拿走了。”

  “已经还回去了。明儿早上,你师父一觉醒来,便可以见到它好端端地放在
案头。”

  东方佳木有些麻木,但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拿这个威慑我师父,明
天用来谈判——你是西南堂高手?”

  秦昭微笑摇头:“一定要知道我是谁么?其实我们既不能全盘理解这个尘世,
枝枝节节弄得再清楚,又有什么用处?何况江湖如此纷纭,大家便权当游戏一夜,
又何不可?对我来说,今晚只是个分外美丽的春夜,这样的青城山,这样的月光
与溪声,还有这样的你……”

  然而东方佳木依旧麻木而执着:“你到底是谁?”

  秦昭叹一口气,看溪口边一丛迎春花蓬蓬勃勃开得正盛,轻轻伸手折下一枝。
只一转眼,劲急的山风忽然息了。月光底下,这人拈花微笑,斜披的青衫上忽然
淡淡漾起一圈柔和的佛光。

  “江湖上通常叫我秦拈花。”

  当然东方佳木知道,江湖上还有个更为通行的说法,叫作:二公子拈花一笑,
佛祖飘摇。

  那么,他果然不是秦昭,他应该是——秦朝。

  春夜的气息“好霸道的镖!”顺河街老猎户陈三使一柄解腕尖刀,小心翼翼
剖开虎腹,只看一眼,连声惊叫道:“好霸道的镖!”

  “怎么个霸道法?”站在近边的冷鸿儒忙问。

  陈三双手扒开虎腹,解腕尖刀灵巧地往里一指:“你们看这畜牲的心!”

  外围的一圈人都凑过脑袋来,便见那畜牲心上插着把熟悉的飞镖。被血一染,
镖尾的红缨与镖身粘到一起,血糊糊湿答答地,很有些难看。众人自然认得这是
剑馆惯用的剑花镖,但却看不出个所以然,纷纷道:“心怎么了?”

  “怎么了?”陈三是太激动,也就忘了使用尊重些的口气,反问道:“你们
说怎么了?你们看看这心,千疮百孔的,几乎整个儿粉碎了,这是被镖尖的劲道
给炸的!冷老板,不瞒你说,我陈三打了一辈子的猎,也碰见过几个江湖人物,
可是这样霸道的镖,还真是第一次看见!”

  冷鸿儒被这么一说,慌忙凑近去看,果见那颗心烂花花的,血肉都飞溅在腔
子里,颇不似寻常一整颗鸡心鸭心猪心的模样。看了半晌,道:“你是说,小女
的这一手镖技还有些可观?

  “何止是有些?”陈三细心取下镖,在衣襟上抹了两把,仔细认认镖上字号,
果见那镖尖上有个带血的“凝”字,大声道:“凝丫头,就凭这一手,你可以去
闯荡江湖了呢!你好,比我那闲丫头好!”

  人群应声裂开一道缝来。冷凝从这道缝中疑疑惑惑地走过去,看见那镖果然
是她的,只是浸了血肉,异样的陌生。而从昨天到现在,这整个世界看在她眼里,
也都有些异样的陌生了。陌生得让人不太能够置信。她果然还是活在人世?这虎、
这人群、还有父亲,果然是真实人世,其实并不是阴曹地府的一种幻象?

  只记得那一刻的最后一个印象是,她仓仓促促,胡乱打出镖去。而这般出手
的一支镖,也可以正正好打中老虎心口,并将之炸个粉碎?难道是老天有眼?她
命不该绝?十殿阎罗都是她的手帕交,所以从生死薄上涂去了她的名字?

  陈三将那支脏兮兮的沾着死虎秽物的镖递过来。冷凝接不是,不接也不是,
只好将圈子里一只被人踩翻了的猫食碗抄起来,往前一递。那镖“丁宁”一声,
落在碗里。陈三叹道:“可惜是这么个娇滴滴的小丫头,要不,就凭这一手功夫,
出去闯荡一番江湖,可有多爽气!”

  冷鸿儒笑道:“陈大哥这可谬赞了。其实这丫头娇惯倒不娇惯的,只是这一
次实在不过是碰巧罢了。从前我也常见她打镖的,也就是玩玩而已,哪有个准头
的?便是剑馆里杞先生,也没少说过她。这一次,真正是奇怪——大约是老天开
眼了吧!”

  “这就叫生死关头,”陈三道:“是英雄是狗熊,往往就看这种关头了。就
说二十年前道士冲的那只母豹子,葬送了这行里多少好手?最后死在我手里,并
不是说我的本事就有多大,一个要点,就是冲着这生死关头,发挥不发挥得出来。
若这时候怯了,平时较量,再多么技艺纯熟,又有什么用?所以我看着,凝丫头
是个好样的,是个好样的!”

  冷鸿儒笑道:“哪里哪里,小丫头哪能跟陈大哥你比。你看看,现在不就已
经吓得快没有了魂?”

  陈三看看冷凝恍惚的样子,也就笑了。他是老猎人,说话归说话,手下可不
慢,转眼间已经将死虎的五脏六腑一一取出来,放在边上的一个瓷盆里。冷鸿儒
一转头,往厨房里唤道:“小鱼!”

  便一个青衣小鬟梳着个丫丫头,从人群里挤进来。冷鸿儒指着那盆吩咐:
“快把这些东西腌起来,仔细着那颗心!弄坏一点,小心你的皮!”小鱼吐吐舌
头,把一盆杂碎都端起来,那人群又裂开一缝,放她过去了。

  陈三又开始剥虎皮。一边剥,一边赞叹那支镖打得真是恰到好处,正中胸口。
所以这虎皮当胸剥开,竟不露一点伤痕瑕疵,实在是很少见的了,要卖的话,可
以值得不少钱呢。那四周围的街坊邻居,本来看见这只虎,知道是被冷凝小丫头
打死的,都当是一大惊奇事。现在听他这一说,想到虎皮之值钱,又都是一片艳
羡之声。

  冷鸿儒一边袖手听着,只是微笑。这张虎皮,不用说,当然不卖的了。就算
如陈三所言,它珍贵得很,好在家里开了片药铺,在这个山城中,还算得殷实人
家,根本不必指靠这个卖钱。更何况,差险险,它还是女儿一条命换来的呢。只
合永远做个念想儿,哪里舍得去卖?

  一切弄得清爽,已经是午饭时分。山城规矩,杀猪宰牛都得招呼屠户酒饭,
不以现钱计酬,只饭后割数斤新宰的猪牛肉。眼下冷家这剥一个虎皮么,却没有
前例可循,好在山里人圆通,自然而然,便依此类推了。当下也不必多说,人群
散后,冷鸿儒便单留陈三吃饭,并几个相熟的作了陪客。饭后,照是割几斤虎肉,
并几根拆开来的虎骨,让老猎户一并带走。

  客人一走,冷鸿儒便带着几分酒意,敲开冷凝的房间。冷凝还在糊涂着,见
他进来,也没什么反应。冷鸿儒脸上喝成了桃红色,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笑咪
咪地对着女儿左看右看,半晌,手臂伸得老长,一握拳,蓦地里冲她翘出一根大
拇指来。

  冷凝有些哭笑不得:“那只是碰巧!”

  “碰巧?”冷鸿儒打个酒嗝:“你以为碰巧就那么容易!我跟你说个故事吧。
汉朝时候,飞将军李广有一天出门打猎,碰见老虎,拉弓一箭射去,正中虎背。
奇怪的是那老虎却纹丝不动,跑过去一看,才发现原来只是块象老虎的石头。他
这一箭竟深深没入石缝中去了。后来再射,却没一箭再能射入。你知道这是为什
么?”

  冷凝明知道他的意思,这当儿偏偏懒得回应,道:“不知道!”

  冷鸿儒无奈:“你这丫头!这明明是人到危急关头,能力倍增么!就好象上
次胡家失火,胡老大竟把棺材也给扛出来——若在平时,四个人扛,还得喊号子
呐!你这一次,当然也一样的道理。但是这种事情毕竟少见,大多数的人到了这
时候,腿还都是软的。所以你本事呢!丫头,你陈伯说得不错,你是好样的!”

  冷凝不作声。冷鸿儒又道:“刚刚陪你陈伯喝酒,席上我就想了,假使你危
急时候能有这等本事,平时凭什么就不能有?所以,对于你的将来,我又重新作
了一番设想。本来想着女孩子嘛,找个好人家,这一辈子不就成了?现在看来,
丫头,你可是个人物呢!爹爹虽然只是个生意人,走南闯北的,见识可也不小,
你既然是个人物,我还能让你给埋没了?”

  冷凝疑惑地看他,却不晓得怎样才能不埋没了她?冷鸿儒又道:“你陈伯说
得没错,你既有这个身手,便该在江湖上闯出个名堂来!再说现在的江湖,可不
同以往了。以往那一阵子,少林武当独霸天下,江湖上哪有女人的位置?现在太
阴教崛起,不说别的,就说那四花公子——簪花、拈花、浣花、葬花这四位在江
湖上是何等名头?还不都是那位什么,嗯,茜纱烟罗温柔温教主的座下?这位温
教主么,听说可是个绝色女子!所以现在正是女子当道,恰巧逢着这么个千载难
逢的机会,你不出去闯闯,未免是太可惜了。”

  “怎么闯?”冷凝嘟哝道:“就凭这个身手,闯出去被人一刀杀掉?”

  冷鸿儒笑起来:“就你一张乌鸦嘴!当然是练好了武功才出去。虽说你有这
个逢凶化吉的运气,可也不能单单指靠着危急关头能力倍增呵!当然还是要自己
本事好。来,我们这就去杞先生那儿,让他多提点提点你。今儿杀了虎,晚上请
客,顺便也请他过来吃饭。”

  冷凝一听提到杞成舟,却就有些瑟缩。虽说这中间幸好打了个岔,毕竟那桩
谋杀血案还不知道会有个甚么结果!真是躲还躲不及,哪里愿意去?不过冷鸿儒
虽然娇惯女儿,此时被酒性一激,想到即将铺展在冷凝面前的江湖大业,不免情
绪激昂,哪里还顾得上她愿意不愿意?当即一把揪起,带上准备好的虎肉虎骨,
往杞成舟家去了。

  剑馆先生杞成舟光棍一条,五年来一直在顺河街赁个浅屋浅院居住。此处沿
河成市,一向是外来逃荒户的聚集地,整条街光景都不大好,他这间浅屋子,因
而倒也不显特别破落。父女两人这回还运气不错,事先虽没打过招呼,先生倒是
在家的。只是敲过门以后,那应门的声音有些儿奇怪,夹在一串轻咳之中,飘渺
得象是穿过十八层地狱底下冤鬼的呼号,人间世若无灵通,恐怕不大能听得见的。

  门开开来,更令父女俩惊异的,是这先生苍白的脸色。虽说这一位的脸色掩
蔽在一大丛乱草之后,能够让人看见的部分也着实不多了。冷鸿儒便惊道:“杞
先生!这是生病了么?”杞成舟咳嗽两声,一边闪身让两人进门看座、倒茶,一
边道:“没什么,一点点风寒而已。”

  “若说是风寒,”冷鸿儒忙道:“这虎骨最是有效了!炖了汤喝下去,或者
泡酒,都是最好的!”

  杞成舟瞄一眼他带来的东西,轻咳道:“便是凝丫头杀死的那只虎么?我听
说了,可好本事呢!”

  冷凝脸上蓦地红起来,不必说又想起那宗谋杀血案,陷在椅子里,几乎恨不
得缩进地下。一时也窘极了,却听他父亲道:“哪里哪里!这还不是杞先生的功
劳!若不是杞先生先一步救下岳家姑娘,把大虫打得也累了,小女哪能讨这个巧
呢?”

  杞成舟苍白着脸,只是微笑不语。冷鸿儒这一次来,本想趁热打铁,叮嘱他
多教导教导女儿,现在看他这病怏怏的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随便寒暄两
句:“要说这只大虫,却实在肥硕——今儿晚上,杞先生就过来吃饭?”

  “免了吧,”杞成舟道:“不是客气,身上实是不便。

  这身上的不便,自然也都看在大家眼里。冷鸿儒也只得罢了,略略又说几句,
带着冷凝拱手告辞。杞成舟咳个不停,只略微往外送了两步。父女俩默然走出好
远,冷鸿儒忽道:“这位杞先生,一个人过日子,其实也有些可怜。你瞧现在生
病——大约是昨天打虎受了惊——身边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我看我们送去的虎
肉,他大概也吃不上。单瞅那茶都是凉的。”

  冷凝女儿家毕竟心肠软,虽说对一丛乱草并无多少好感,也不免有些恻然:
“那就教小鱼去生个火,把肉骨头炖上就是。虽然家里晚上请客,厨房里可能忙
一些,这个功夫,总能抽得出来。”

  冷鸿儒点头称是。说话间走到东街的冷家铺面,他还有生意要忙,冷凝便自
顾家去,先到厨下吩咐了小鱼,然后转回自己的房间里发呆。一时千思万虑,理
也理不过来。

  这么说,她果然是杀了一只虎?这明明有些什么不太对劲。可到底不对劲在
什么地方,却又偏偏想不出来。那支致命的镖是她打出去的。而阿闲死命掐醒她
的时候,那只虎就死在她身边。这虎,当然是她杀死的。然而……她那一镖……
打在老虎心口……并将之炸得粉碎?

  又楞半晌,这才使劲甩甩头,决定不再去想这种没有答案的苦恼问题。反正,
都已经过去了。没有过去的,只是那种生死存亡悬于一息的感觉。那种感觉——
她怎么从来都不曾发现过,原来生命会有那样的美丽?真是太美了呵,而她差险
险就要失去……

  也许是该好好地做点什么事了。只是,又该做些什么呢?难道真如父亲所设
计的,练好了武功,去闯荡江湖?不管,还是先练了再说。这样,下一次遇上老
虎,她就不会再落入那种吓昏过去的惨境。当然,下一次再遇到老虎的机会,也
很渺茫了就是。

  严肃地打开内功图谱,第一页,没有期望中浑身经脉的裸体人像,却见是个
含颦浅嗔的美女。美女梳堕马髻,插长步摇,柳眉,杏眼,桃腮,樱唇,似乎是
在扭腰跳舞,八幅湘裙旋转着洒开,铺满了整张页面。

  这才想起来,是阿闲说的,这些不男不女的裸体有伤风化,需要对其外观进
行一场彻底的革命。风化不风化的,冷凝年纪不大,其实倒还没觉得怎么样,只
是倘若革命了以后,一丝不挂的裸体会变成华服亭亭之美女,那就着实有一种特
别趣味。往后再翻几页,整本书原来都是革过了命的,衣纹的线条极其繁复,经
脉的走向一根没有。

  这就练不得功了。废然一声长叹,抛书向外枯望。窗前是一片月季花丛,新
绽的蓓蕾仿佛也传染了她的没有抓挠、不知所措,只是一片焦躁地舞弄春风,似
乎是在絮絮申说,如此短暂的一生,她要干出些什么来,她要干出些什么来,她
一定要干出什么来!

  可是她到底该干出些什么来呢!?

  一只老虎蹭地窜上窗台。冷凝定睛一看,却是只布老虎,只巴掌大小,从窗
台边缘上一路跑来。堪堪奔到中央,边缘处又上来一个人,也是布人,比指头粗
壮不了多少,抡着一根布棒子自后面追赶。追上了,便跟老虎缠斗起来。一时虎
咬人,人打虎,斗个不休。斗到紧处,那布人吐气开声,一声吆喝,奋起神威一
棒打去,布老虎身形一歪,顿时软瘫在地。

  冷凝本来愣怔着,到了这一声吆喝,却听出破绽,笑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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