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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海上花-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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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卿一阵恍惚,忽听远处传来叫自己的声音,从层层屋宇上空传过来,在深深的胡同里回荡。仿佛有一个人,在遥远又临近的地方,一直在叫自己,越过万水千山的思念和急切,一波波传过来。梅卿怔怔站着,不知是梦是醒。

    不是梦。声音越来越近,梅卿不知想到什么,心跳得厉害。猛然回过头去,她在原地呆住。

    看到对面的人,心里顿时冲上一阵失落,又立马转为戒备,连自己都没有察觉这变化。梅卿定定地站着,没有一句话。

    对面的顾启东本已经略过这条胡同直接往前,无意中一转头,当即愣住,梅卿站在对面看着他,手里还握着一只胖乎乎的兔儿爷,她脸上的神情,看不清楚,不知道是喜是忧,只是那姿势,令人感觉她在那里站了百年千年,一直在等着一个人。

    她一直在等着那么一个人。

    他的喉咙梗住,因为太干涩,也因为无话可说。额上的汗沁出,他皱眉,擦汗,慢慢平复自己方才那样急速乱跳的心,仿佛魂灵都要从身体里跳出来,压也压不住。

    刚刚一回家,佣人说梅卿同启英一起出门,一直没回来,他打电话给启英,启英又说梅卿已经回家,可是家里空荡荡的到处都没有人。他没来由的猛然一阵慌乱,什么也顾不得说便立即冲出门去,在外面大街小巷四处奔走,满世界寻找梅卿的影子。

    心里是慌的,甚而还有害怕,一双眼睛茫然找遍身边每个角落,却独独忘了离家最近的这条胡同。梅卿一直在这里,是他走错了方向,他恍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沿着错误的方向,以至丢失了梅卿。

    重新找到她,本该是欢喜的,顾启东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呼吸尚未平复,他的心却不知道已经沉到了哪里去。她在那里,侧身看着自己,平平静静,他们看上去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两人无言对视半晌,梅卿问:

    “你找什么?这样急。”

    顾启东慢慢走过来,额上的汗珠亮晶晶的,他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平日的他就像天上的寒星,黑色夜幕为背景,冷冽,清远,难以触及,可这样一双亮晶晶的眼,像个孩子,急切而渴望地盯着自己想要的东西,譬如说一盒五彩缤纷的糖果,或者洋人百货公司里卖的玩具,总之是能代表他此时梦想的一件东西。

    他困难地张口,声音暗哑:

    “我以为你走了。”

    梅卿张了张口,却无话可说,顾启东的神情急切,气息不匀,完全和平日的他是两个样子。梅卿本想自己该怨怼,该愤恨,因为那天晚上的事,或者起码也该冷漠以对,可是她看到这样一个满脸汗水的顾启东,却恨不下去。不管再怎么要忘记,他对自己的影响已经深入到骨髓里。

    手里握着兔子的泥塑,梅卿垂首站着,看着它喜庆的胭脂被水糊成一团,太阳一晒,又变干,像一张僵硬干燥的笑脸面具贴了上去。她想阳光太烈,自己也要被晒得融化,再冷漠平静的面容都要变得模糊和毫无意义。

    顾启东微微喘气,对着面前垂首思索的梅卿,她像灵魂出窍,他也像。梅卿是为了什么?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个问题,只是从内心深处感到渴望和空虚。

    心念一起,便不再考虑其它,顾启东上前一步将梅卿紧抱在怀里,想要从此都要把她箍在自己身边。若是梅卿真是一盆花,一枝梅,他可以日夜将梅卿留在身边,热了浇水,冷了搬进屋,每天围着它或哭或笑,毫无拘束,也可以采一片花瓣掖进衣兜里,贴在心口上,永远在那里。

    可梅卿却是这样一个自己都难以把握的人。顾启东从心里感到痛苦和无奈,天气热,心里也热,急于求助的血在燃烧,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离得这么近又这么远。他急急将梅卿抱得更紧,于是更加无措。这样也不够,还不够,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抑制住心里的惊慌。

    有数千万只细小的触角般的手从心里伸出来,慌乱无助地四处搜寻,要抓住一样东西,结果这么多手相互间纠缠在一起,如一团乱麻。那东西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梅卿……”顾启东开口,嗓子干涩,他的头更埋进梅卿的肩上,“我以为你走了,我刚刚以为你走了。”

    梅卿先是僵住,随即又渐渐放松下来,他此时的举动,和那天晚上并不一样,她能够区分顾启东的欲望和渴望。默默站着一动不动,他身上的热气滚滚而来,还有额际的汗,湿热,沾到自己肩脖上,汗津津的。

    梅卿敏感地觉察到顾启东的失常。

    她反而平静下来,淡淡地说:

    “我能到哪里去?全北平都是你的地方,只要你不答应,我哪里都去不了。”

    顾启东一滞,梅卿语气虽淡,抗拒之意却并不浅,从上海相见到现在,梅卿一直在抗拒他,若是先前可以理解为梅卿还在恨,那现在这淡,就是感情在流逝,他多少次想要挽回,逼她,逗她,爱她,恨她,全无一点作用。

    他没有办法,却不甘心,想要放她离开,又怕她离开,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连自己都快要被这种矛盾给折磨透顶。一次次涌动的浪潮把心上的沙滩给冲平,潮水退去空留下如伤痕般的沙砾粗石,也许风吹雨打之后这些沙砾也会消失不见呢?

    顾启东终于放开,眼光之复杂连梅卿也难以解读,两人无言对视片刻,顾启东忽然拉起梅卿的手往顾公馆而去,梅卿以前未有过的配合态度随他一起进门,直直穿过前庭走廊,一直到后园,两人很默契地同时在后园客房停住脚步。

    房门加了锁,窗下一片空地,这是以前梅卿被关过的房子,后来被顾启东封起来的。梅卿沉默,她刚到顾家的时候就来这屋外停留了很长的时间,她似乎有一部分记忆被锁起来保存在了这里。

    “你以前是从这里离开的。”顾启东目光落在那锁上,“你想进去看看么?”

    梅卿没有应声,顾启东掏出钥匙走过去,门锁的时间久了,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打开,吱呀一声轻响,梅卿怔怔地看着满眼旧日物事映入眼帘。尘土的味道,桌椅上都一层轻尘,曾经睡过的床,潮湿的,梳妆台上的镜子也已经变得模糊。甚至于连地上墙上的斑斑血迹都已经淡得快要消失。

    她曾经以为自己最大的罪恶,一辈子都消失不去的阴影,被时间的灰尘盖住,梅卿想她没有必要再将这些灰尘扫除,露出旧日的痕迹,也许露出来之后会发现它已经完全不是自己脑子里记着的那样,可能生了锈,有了断纹,一切都会随着时间而改变。

    她走过去,拉开厚厚的窗帘,关着的玻璃窗抵挡不住阳光,顿时满窗的阳光泄进来,太亮了,那些晦暗的痕迹反而没有了踪影。窗帘上都是土,梅卿拍拍手,灰尘在光束里上下飞舞,轻盈而快活地。

    又去开窗,窗户有点死,费了她好一番力气。窗户一开,外面的顾启东闻声回头,却定在那里无法动弹。梅卿从窗户里面探出上半身来,旧日的气息源源流出,她的沉静的脸,在尘封已久的屋子里,像一张古老的旧照片,一切都是旧的,只有这个人依然鲜活。

    他本可以抓住她,却最终任她从这里离开,顾启东本已下定的决心再次受到冲击,犹豫又彷徨,内心告诉自己要远离,身体却不受自己的控制。他走过去,站在窗外,梅卿在窗里看着他。

    “这是第二次了。”梅卿忽然开口,神情像在回忆,“我上次就是从这里……除了那次你并不在。”

    顾启东的心一沉到底,只要梅卿的脸上露出那么一点怀念或者悔恨或者痛楚的神情,他想有一句话自己一定会脱口而出——梅卿,留下吧,梅卿,和我一起走吧——可是梅卿并没有别的神情,只是单纯的在回忆。他等不到,自己无法开口,于是终于沉默下去。

    梅卿失神了一阵,目光落到他脸上。顾启东庆幸自己此时是背着光的,否则他的种种复杂难解的心思必定会全部诚实地反映在脸上。他的眼里再没有别的,只有她,停在窗台上的手,他曾经拉着这只手做过那么多事。他慢慢握住梅卿的手,梅卿没有送上前,也没有抽回去。

    忽觉手背微凉,像一滴水,梅卿心里一惊,正要抬头却来不及,顾启东的脸凑过来,阴影也随之过来,他很轻柔地映在她的唇上,没有冲动,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额抵着额,像在感受她的呼吸。梅卿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手正在慢慢用力。她忽然想要流眼泪。

    顾启东停在她唇边,像在平复自己的呼吸。片刻,他在梅卿耳边低声说:

    “你这次也可以当作我不在。”

    随即便放开她的手转身离去,没有回头和停顿。

    梅卿终于克制不住眼泪落下来,这份感情似乎终于迎来了迟到的结局。
第十三章
    回到书房,祁复已经在里面等着,顾启东冷肃着声音问:

    “还没有消息么?”

    祁复摇头,顾启东命他在北平饭店宋明美处日夜监视,整整一个晚上并没有见到她和任何人联系来往,失窃文件的去处被隐瞒得密不透风,这次的问题竟果真难以解决。想至此,他索性提议说:

    “少帅,要么,干脆将宋小姐关押起来,与日本间谍有来往,这本身就已经够追究的了。”

    “关她也没用。”顾启东目光沉沉,“这个女人软硬不吃,若是事情闹大,不但秘密泄露,来说情的人也不会少。”

    祁复闻言也皱起眉,宋明美这个女人,因为顾启东的原因,他也接触过不少次,确是个扎手的人物。先有婚约作废,又有中日对立,她和顾启东的纠缠竟似没个完。丰台大营的机密绝对不能外泄,若是现在东西还控制在宋明美手里,还真得在她身上下一番功夫。

    严刑拷打不可能,关她入狱也不可能,他从来没想过要对付一个女人这么费心思。

    祁复埋头冥思,顾启东也一言不发,半晌,祁复终于眉头一展抬起眼来,看看顾启东,欲言又止。顾启东余光扫过他,问:

    “你想到什么主意了?”

    祁复踌躇片刻,看看顾启东的脸色,似没有什么异常,便试探着说:

    “少帅,依我看来,宋小姐现在对你……似乎犹有余情。”

    美人青睐英雄,本该是一桩旖旎情事,在这种情境下,被祁复这样强调出来,便有了一丝阴谋般的暗示。顾启东闻言眼中利芒乍现,倒并没有显出丝毫意外之色。看来顾启东自己也有过这方面的考量,祁复暗忖,但是他一直没有说出来,是为了什么呢?

    眼光随他一直看到窗外,一条女子身影经过,是梅卿从后园过来。祁复看到梅卿,又回头来看顾启东脸上隐忍的神色,心下明白,不由暗自摇头。沉默片刻,祁复决心一定,一脸坚决之色地对着顾启东:

    “少帅,成大事者,怎么能这样因小失大?”

    顾启东神情更加阴郁,还夹杂着一丝痛苦,祁复察言观色,顾启东虽然将心思埋藏极深,他前后联想,却也猜出几分。于是趁顾启东沉默时再次进言:

    “少帅,对敌者,不能威逼,就只能利诱,宋小姐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女人,沈小姐也一样,实在不宜再以感情的考量来处理这件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况且如今国难当头,一旦机密外泄,整个北平乃至全国面临灭顶之灾,若为家国计,就该将私人感情置于一旁。”

    这话说得不客气,只是因心中焦急不得不如此,祁复说完心中也惴惴,见顾启东闻言只是沉默,他心里有了三分把握,最后说了一句:

    “少帅,不光是为了今天这件事,在很多时候,我想,宋小姐比沈小姐更适合你。”

    顾启东仍是没有丝毫反应,整个人仿佛凝固一般,祁复正在想自己方才的话有没有被他听进去,眼睛随意往外面扫去,却当即也愣住。

    外头正对面客房,梅卿进去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又出来。她手里拎着箱子,全身上下无多余物事,极其简洁,脸上神色也平静。祁复呆呆看着她关门,在门口站了一阵,又朝书房看了一眼,终于转身离去。这分明是要远行的样子。

    祁复心里生疑,转头回来看顾启东,却见他一动不动凝视着外面梅卿的身影,并没有要行动,要阻拦或者挽留的意思。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见到顾启东双手握拳指节发白的情状,顿时恍然大悟,大喜,又有些疑虑。

    “少帅,沈小姐走了。”祁复出言。

    的确是走了,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野里,顾启东犹在失神。她走得那么急,不过刚谈过话,她就走了,本可以等到晚上,或者等到明天,再或者……再或者到自己永远也不想到的那一天。她真的走了。

    心里有一角被挖空,这一角里原来盛放着他无数的喜怒哀乐,她在的时候欢喜,她走了之后想念,在上海重逢时心痛,在北平再见时更复杂,无奈又渴求,激动又灰心,一生的感情全交付给她,天堂地狱轮回转。

    如今她一走,心里也成空。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顾启东有些茫然。

    待回过神来的时候,书房外庭院里空荡荡,知了空在枝头叫嚣着夏日炎炎,一切都跟原来没有区别,只除了那个人,住进来,又离开,真像一场梦。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会从自己心里离开。

    从窗前转过身来,顾启东已经一脸冷凝。祁复正色看着他,心中暗赞,能够这么快将心思转移到正事上面来,顾启东不是只顾儿女情长的无能之人,和宋明美的交涉,他已经丝毫不用担心。

    “少帅……”正要开口,外面顾云进门。

    “沈小姐自己一个人走的。”他被顾启东派去送梅卿,梅卿拒绝。

    祁复下意识地看顾启东一眼,似怕他再犹豫不决,顾云只觉得可惜,他追随顾启东多年,当初也因为梅卿的缘故去过一次上海,自然对他们两个之间的分分合合更关心一些。

    顾启东正起身戴起帽子要出门,听到顾云的话,动作一停,神色却不变,只是淡淡地说:

    “那就算了——备车,再去一次北平饭店。”

    祁复顾云两人脸色整肃,跟着他匆匆出门。

    北平饭店,宋明美百无聊赖地扔下手里的报纸,掀开窗帘又往外面看了一眼。饭店门外人来人往,却没有顾启东的影子。她对自己周围被布了多少人手心知肚明,从进北平第一天开始顾启东就心生警惕,一直到六铺坑命案发生,才终于找到机会。

    这件事他到底是怎么个打算呢?宋明美红唇微撇,显出几分笑意,她并不害怕顾启东的威胁,她唯一怕的只是……没来由想起那天顾启东贴近自己时的感觉,宋明美心里一跳,放下帘子,又重新拿起报纸坐下来。

    外面轻微响动,还有人说话,宋明美从里面分辨出顾启东的声音,她手里报纸落在地上,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立马出去见他。刚一起身,又顿住,咬着唇慢慢蹲下将报纸拣起来,简单的动作,她做得极缓,等抬起头,顾启东已经站在她面前。

    头顶阴影,迫人的气势压下来,宋明美露出媚人的笑容:

    “顾少,今天怎么有空……”

    “不必废话了。”顾启东冷冷打断她,“你昨天说的条件,我答应。”

    宋明美的笑容有些凝固,她想起那天顾启东问自己想要什么,她便回答——我要你和沈梅卿分手——结果顾启东脸色一冷,头也不回地转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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