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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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美的笑容有些凝固，她想起那天顾启东问自己想要什么，她便回答——我要你和沈梅卿分手——结果顾启东脸色一冷，头也不回地转身便走，她先气愤，继而冷笑，顾启东对沈梅卿的留恋，她很清楚，一想起他做这个决定所要经历的挣扎，心里就觉得痛快。
她当初被毁婚的时候，心里何尝不是万箭攒心。顾启东能抛弃自己，自然也能抛弃沈梅卿，她能逼他到这一步，已经是难得。心里痛快，却并不欢喜，而且，就为了这个原因而放弃自己花费心思得到的机密，太划不来。宋明美对顾启东一笑，说：
“这么说你果真和沈小姐分手了，顾少真是果决——不过昨天的事，不过是戏言罢了，你实在不必这么认真的。”她停下来，看眼顾启东阴云密布的脸，“顾少果然当真了？君子一诺这种事……你自然知道我只是个女人，并不是君子。”
顾启东脸色一沉，倏的出手攫住宋明美的手腕。
“宋明美，你不要给我耍把戏！”他的声音令人心里生寒，“你以为我果真拿你没办法么？那东西若还困在北平，总有一天要给我翻出来，若是已经送到东北，我就请你这位宋大小姐在北平做客，看你们宋家到时候拿什么东西来赎。”
宋明美咬紧牙关不松口，顾启东的手劲颇大，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心，她的手腕快要被折断。
“我来的时候就没打算毫发无损的回去，现在东北控制在佐佐木手中，你用我来威胁他，没有用。”
顾启东牢牢盯视着她，似在琢磨，又似在冷笑，宋明美难免被他看得心里有些紧张，刚要挣扎，顾启东一松手，转身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慢条斯理开打火机点烟，竟似一点也不着急。
宋明美不开口，也不动，眼睛盯着他点火吸烟，青色烟雾霭霭，他的神情又变得有些难以捉摸起来。
“不错，跟你这种女人，实在不该讲什么承诺。”顾启东的声音慢悠悠响起，“不过条件还是可以谈的。今天我们抛开丰台机密的事，索性谈一谈合作的可能性吧，这样不是更彻底解决问题么？”
宋明美不答，猫一般的眼中闪过一丝颇感意外的光芒。
顾启东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意外，微微一笑，宋明美虽强悍，到底还是个女人，在政治与形势上考量少些，她所擅长的，是设计阴谋和笼络人心，除此之外，还很识时务。当初顾启东会答应和宋家的婚约，当然不是为宋明美的美色所惑。
“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和南方两政府在上海的协议？其实告诉你也无妨。”顾启东弹弹烟灰，似漫不经心，“我同两政府的协议，不过是此时和同抗日，他日共得天下罢了。”
说完抬头看着宋明美，淡淡目光下掩藏着犀利。宋明美一凛，顾启东从上海平安返回，她就猜到必定是几方有了约定。共得天下——这自然指的是东北了。她面不改色，心里却迅速盘算起来，顾启东把这件事告诉她，到底是抱着什么目的？
“你很奇怪我为什么把这件事告诉你么？”顾启东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人心，“既然要合作，当然得显出几分诚意来——这其中的利弊，你应该好好衡量。”
“你似乎很有把握我会答应你。”宋明美斜睨他。
顾启东思忖片刻，说：
“因为我相信你一定不会糊涂，尤其是涉及到你自己的利益的时候。我问你，三方势力联合抗日，加上国内国外援助力量，有没有可能将日本人赶出中国？”
宋明美不答，只是盯着顾启东出神，平日的他，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或冷酷或讽刺，因为一年前沈梅卿的事，顾启东至今对她心存恨意。但今天的他，却平心静气地和自己谈着中日形势，没有像平常那样讥讽为“你的日本主子”之类，她竟有些为他认真的样子所惑。
“实话说，到底能不能将打败日本人，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也许日本人会胜了呢？也说不定。总之尽全力一拼罢了。”顾启东见宋明美回神，便继续说下去，“但光就从东北方面来考虑，就不这么简单了，据我所知，目前东北的形势，并不像外面人看到的那么风光，日本人得陇望蜀，原只是暗中操控，现在已经公然出头统制东北了，对么？”
宋明美脸色微变，在东北，顾启东必定没少安插人手，关东军横行霸道，佐佐木压制政府，宋氏受日本人排挤已经由来已久。近来由于当地频发命案，日本人和平民的矛盾激化，政府为安抚两方近乎疲于奔命，日本人犹不满足。她父亲在东北遭遇多次刺杀案，也和日本人脱不了关系。
顾启东在旁注意宋明美的反应，见她脸色变化，深知她已经被自己说动。若要在东北和日本中间选一个，宋明美所选的必定还是东北。
“佐佐木并不是什么知恩图报的君子，他目前和你父亲维持表面关系，自然是想利用政府来控制平民和南侵，他日一旦日本攻占华北华南，全国沦陷……”顾启东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你说，宋氏对他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宋明美抿唇不语，脸上表情也有些僵硬，她与日本人合作已久，佐佐木对她更是欣赏异常，但宋明美并不是个无知之人，日本人不讲情面，一旦相互利益抵触，自己便是出过再多力，也终究只是个外人。
“若是抗日顺利，你们三方难道不会对东北有企图么？谈到野心，不管是顾少你，还是佐佐木，似乎都不是善于之辈呢。”
“不错，结果并没有很大区别，日本胜了，你们宋氏从此完全沦为傀儡，若是中方胜了，东北政府的势力也得乖乖拱手让出，这个结局在东北归顺日本的那时就已经注定了。”顾启东一笑，有些冷酷，“但是过程你却可以自己选择，和佐佐木合作……还是和我合作，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他讲的是“你”，而不是“你们宋氏”，宋明美从里面嗅到一丝暗示的味道，前面的利益衡量她都懂，都不动心，但后面这样简单一个“你”，却让她有些莫名悸动起来。
目光一斜，正见顾启东直直地看着自己，像在耐心地等着一个答案，又像丝毫也关心的样子，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一只鸟儿，为了谷子不得不接近自己。他的眼神高深莫测，近乎诱惑。宋明美自失阵脚，连忙补救，只为扳回一城。
“你说的也没有错。”她轻轻一笑，仿佛挑逗，“我就算为佐佐木卖力一辈子，他也不会给我什么好处，佐佐木对他的妻女可是宝贝得紧呢……但是你就不一样了，我和你，不管怎么说，也是有过一段情分的。”
顾启东又抽出一只烟，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并没有回答。
宋明美贴身上去，胸脯挨着他的胳膊，做柔情万分的样子替他点烟。
“我为了你做反间，出卖佐佐木，出卖东北和宋阀，我辛苦得来的所有机密和人情，也全都给你，你是一本万利，我呢？这代价，真有些太大。你准备给我什么报酬？如果我说要做顾太太，你也答应么？”
“现在可是全国一致抗日的时候，风口浪尖，你到底是要帮我还是要害我？”顾启东淡淡一笑，对她的柔情并不推拒。
“这么说，你的报酬，也不过空口无凭了？”
“如果你一定要什么凭证，那我没有办法，不过，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顾启东转过头来，细细地凝视她半晌，神色复杂莫辨，“其实，我倒很期待能和你一直将这个盟友做下去，我们两个很适合做夫妻，你不觉得么？”
宋明美神色大变，像见鬼一样瞪着顾启东，他的话简直令她心里生寒。
他为什么要期待和自己做夫妻？是为了利用自己的助力，打垮日本人并趁机图谋东北，还是因为沈梅卿的原因，两次对自己怀恨在心？他并不爱自己，这样精于算计的两个人被绑在一起，必定是一生一世的孽债，到时候受折磨的会是谁，她已经不敢想。抑或是两者皆而有之？这个可能性更大。
宋明美不由打个寒颤，顾启东神色不变，极其笃定的微笑。她忽然恨起他脸上的微笑，他轻柔的语气，更恨自己。她这样不争气地记着那句话——我很期待，我们两个很适合做夫妻——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为了一颗不足果腹的谷粒走向陷阱，这过程太诱惑人。
为了一个明摆着要折磨自己的人而背叛自己效忠已久的人？简直是天下最大的笑话。宋明美恨恨盯着顾启东，她想自己真的快要疯了，居然开始认真考虑他这个建议。
时间悄悄过，顾启东不紧不慢地吐着烟圈，袅袅青烟里似乎幻化出一个人的影子，他不想去看，那影子却又潜进心里，或者她本来就在那里。他竭力想要去探究她的神情时，影子却又变得模糊。他只感到自己心里的痛楚一丝丝变得鲜明。
宋明美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定下来，她果决回答：
“好，我答应。”
顾启东收敛心思，侧首看她。
“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野心家。”他唇边一丝笑意，“今天就当是重拾婚约。”仅限他们两个之间，这意思他不用说，宋明美心知肚明。
第十四章
宋明美定定地看着他，忽而一笑，整个人的媚气都重新聚集到眼中。
“可是就这样相信你，我还是有些担心，万一文件一到手你又反悔，我怎么办？”她的潋滟眸子里风情流转，“或者，你可以答应我一个条件，譬如说把你最重视的东西给我？譬如……譬如把你的沈小姐交给我算做保证呢？”
顾启东眸色一寒，半晌，他慢慢说：
“梅卿已经离开了。”
宋明美盯着他，一瞬又恢复浅笑，她刚才的提议实在算不得什么正经条件。
“开玩笑的，即使没有保证，我相信你这个人。文件明天送给你。”
顾启东定定睨视她片刻，将刚才的话放过去，一边站起身准备走人，顺便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那就多谢你了。”
说完便开门离开。他离开，门关上，宋明美在一霎那间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颓然倒在床上。她想到刚才顾启东的吻，跟他的人一样，冰冷。
她果真答应他了，多么疯狂的举动，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会说出答应两个字。
到底为什么会答应他的？宋明美怔怔地摸着自己的唇，是因为权衡利弊纵观形势，还是单纯因为他那句话所产生的心悸？我很期待，我们很适合当夫妻——她想到这句话，心中五味杂陈。她终究还是答应了，事到如今已经难以回头，或者说自己也不想回头了。
不管怎么说，顾启东对自己来说算一个更好的合作对象。
宋明美重新坐起来，慢慢理着自己的头发，对着空寂无人的房间露出一抹踌躇满志的笑容。
掩藏在深深胡同里的老式四合院，青砖青瓦，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广玉兰肥厚浓绿的叶子遮住门廊上已经有些斑驳的油漆彩画。
梅卿沿着窄窄的胡同一路走近这极雅致而僻静的院落，像走进一个深沉的梦，连同这胡同，石狮，门廊，都组成梦中的一部分，随着颇富韵律的脚步声，叩击着她前几年里关于北平清静生活的记忆。凤卿住在这里，过着近乎隐士一样的生活，她在上次集会的时候已经问过他地址。
虽然他当时似乎不是很愿意将地址说出来。只要他人在北平，梅卿总有方法找他出来。
走到门口，梅卿放下箱子，油墨大门上没有门铃，只有拉环，院子里也是静悄悄全无人声，完全不是在上海时每日宾客满座的盛状。梅卿伸手叩门，驾驾轻响，声音不大，在这样宁静的地方，却足够里面的人听到。
不多时一老仆出来应门，觎着眼睛打量梅卿半晌，很客气地问：
“小姐您找谁？”
“我找元先生，元凤卿。”
老仆“哦”了一声，元凤卿住在这里不过月余，平日也少与外来往，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伶王隐居在这样一处毫不起眼的院落里。看着小姐的样子，定是他的旧识了。
于是领着梅卿进门，北平的老式四合院，仍是晚清那会的风格，头顶四方天，院子里花绽鸟鸣，绿漆回廊在周围盘绕一圈。那老仆领先一步进去告诉凤卿，梅卿在后面听到屋里低声的说话，从深幽的房里传出来，染了一种别样的韵味。
随即凤卿出来，在门槛内看着她，有些难以置信。梅卿就这样带着行李站在院子里，微笑地看着他，简直似梦似幻，她是从顾公馆来的么？带着一身的安详，自然不是逃出来的，莫非真是和顾启东完全了结了前事才离开？
心中急切，凤卿张口又噎住，连原本要立即冲出门外的势子也硬生生停下来。他强自抑制住心里的激动，作无事状开口问：
“你怎么来了？”
“我上次跟你说过我一定会来。”梅卿走近几步看着他，“师哥，我找了你好久。”
心中潮涌，凤卿怔怔地看着面前梅卿一双晶莹眸子，欢喜之余忽然感到一阵惶惑。他追了梅卿这么久，从他们的幼时开始，也失望灰心过这么久，梅卿的面前总是有别人在，他的感情躲避在兄妹情下一藏许多年。忽然间梅卿就这样来了，一身无牵挂，完全自由的。
他将目光从梅卿脸上移开，神色茫然，他期望已久的东西似乎快要成真，梅卿的心要交到他手上，他却突然退缩起来，因为顾虑太多，因为怕梅卿会反悔，怕顾启东心存不甘，怕自己不能让她得到真正想要的安静生活。
他面对自己渴望已久的东西紧张得不知所措。
“我……”凤卿张口，下意识的蹙眉，“这么说，你现在自由了？这样也好，我不必再替你担心。”
梅卿无声地盯着他，像在疑问，又像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只是还要坚持下去。她从来都比自己勇敢。凤卿的无措只在一时，随后立马又恢复了平日的微笑，他将眼前这如梦似幻的一幕和现实联系起来，于是也想起了自己的决心，自己曾经对梅卿对自己所暗下的誓言。
等到梅卿自由的时候，他也就该自由了，该从此把自己的心彻底收回来。梅卿的爱太难，他对前路毫无把握，若是再一次冒冒失失地沦陷，此生再无回头路。
“我本来想待在这里，一直等到确认你没事。”凤卿心中痛恨自己可笑可鄙，面上却仍是平静的微笑，“到时候……我再离开，可是住久了，反而有些舍不得走，北平其实也不错，我暂时不回上海了，你什么时候回去？我送你。”
梅卿定定地看着他，凤卿太敏感，他曾经小心翼翼地从自己骄傲的壳里探出来，是为了一直所追求的感情，结果却被刺的遍体鳞伤，于是就又缩了回去，再也不肯尝试。梅卿心里酸楚，错的是她，一直以来横冲直撞的也是她，凤卿如今这样子冷淡疏离，也不过想要保存仅剩的一点骄傲。
抿嘴笑笑，梅卿抑制住眼里的润湿，轻声说：
“师哥，你连门都不让我进了么？”
凤卿垂首不语，握着门框的手渐渐用力，片刻，他抬起头，已经是毅然决然的神色。
“梅卿，对不起，若是你进来，我恐怕一辈子也出不去。”因为没有爱，他们之间的联系已经成为牢笼，他在里面只会窒息，“梅卿，最后一次，你不要再逼我了，现在什么事也没有了，你可以回上海，可以去汉口，可以去任何地方，只是不要再来找我了。”
梅卿心中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