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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九州·风起云落·大角-第12章

小说: 九州·风起云落·大角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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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锁站在一旁,见那少女夹在六名魁梧大汉之间,犹如一只白鸟在催顶乌云之间穿来穿去,竟是越来越晃眼,雨丝和鲜血纷飞中,只见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嘴角紧得仿佛要滴出血来。那少女仗着剑快,接连砍倒几人,但蛮族武士一人退出又是一人补上,后补上之人竟然是一个比一个强。少女也不免接连受了几处伤,但也只能咬了牙苦苦支撑。猛听得一声响,又是两名蛮族武士同时摔出,就在这一瞬间,只见笑容如火焰在黑衣武士脸上一闪。黑骏马一声嘶鸣,人立而起,马蹄上金光耀眼。马上黑武士横执长戟。大喝一声,吐气出声,千万点雨点被激荡开,那一戟犹如霸王扛鼎般万钧之势盖将下来。眼见那少女避无可避,杨锁却在这一瞬间动了起来。在惊愕的蛮族人面前,他像贴地而行的疾风一样穿过人群,只那么一愕的时间,他已经拉了那少女的手直窜入山上那一片林中。 

  那是这山上惟一的林。在林中,浓郁的植物香气将他们包围,茂盛的绿色的蔓藤将他们重重包围,所有的绿色生命都在往空气中释放它们的液汁,他闻到车前子的清香,山毛榉的微微刺鼻的气息,金莲花一动不动地竖立在细长的花梗上。在没事的时候,杨锁喜欢在这片林中呆坐,他熟悉和了解这片林子中的每一棵植物。躲藏在这片雾气弥漫的林中,就仿佛呆在一个阴暗,远离喧嚣的地方。此刻那些躁动的气息和影子,亮晶晶的金属,奇怪的发出得得声的畜生,面上流着血和仇恨的蛮族武士,都呆在了外面那块宽阔明亮的地方。他们正在试图闯进这团静谧,而身边这一小团轻柔的沾满血迹的白色身体喘息着,挣扎着,她坐起来。她还没有死。她的手上握着那柄渴望饮血的剑。 

  黑色的盔甲在绿色的枝叶下晃动,那儿传来金属磕磕碰碰的声响,马蹄声近了,敲打在他的耳畔。 

  她紧咬牙关,按住肩膀上的伤口,那儿潺潺地流着绿色的血,一点一点地滴在金莲花的花瓣上。“你为什么要救我,我是一名异类啊。”她说。 

  “我不是救你,我是在救自己。”杨锁冷冰冰地说,“你觉得他们会放过我吗?”他听到长长的枝条被折断,高高的茅草被拂开,大物穿行在林中发出的摩擦声。 

  包围圈更近了。 

  “他们在哪?”女孩说。她如梦初醒般四处张望。 

  就在四尺外的一丛灌木的摇动越来越厉害。它猛地被折向两边。一匹马冲了出来,马上的蛮族大汉猛拉缰绳,长声呼啸。他一边纵马冲过来,一边抽出了雪亮的弯刀。他的马蹄下溅起一道断裂的草叶和黑色的污泥组成的篱笆。 

  女孩倚靠着墨绿的树,脸色惨白。她不再看杨锁,“你别管我拉,自己逃走吧。” 

  “他们围住了前面,而后面——,”杨锁不动声色地说,“后面是悬崖。我们根本无处可逃。” 

  冲过来的气息中,刷地一声里,显现了畜生身上骚动不安的热气,马睁大的眼,露在后面的眼白,铁嚼口上的唾液。大汉象鹰一样突兀在杨锁的头顶上,他的马人立起来,硕大的蹄印杨锁面前晃动,他在马上弯下了腰,挥动手臂,弯刀的呼啸中带着林中的凉意,清冷澈骨。 

  女孩闭上了眼睛,她的指头探进了龟裂的树皮,她背靠着的树干厚重结实,宽大的树冠罗盖一样张开,它散发着原野的芬芳。在女孩背靠着的位置,粗黑的树皮爆裂扭曲着,那也许是百年前一场闪电的遗痕。那狰狞的裂开的纹路,象是一幅敞开的胸膛,象是一具子宫,那是可以长相依的躯壳,她知道它和她之间本有着不死的脐带,她本来就是一棵树呀,生命究竟从何而来呢,她想过缩回到树干中吗,她想过慢悠悠地注视飞速滑过的人类生活吗? 

  一条青色的蔓藤从树干上滑落,正好缠绕在蛮族人的刀口上,竟然让他的劈刺一涩,砍不下去。大汉一愣,骂道,奶奶的,这算什么玩艺儿!手腕转了半个弯,用力扯动,那条百年老藤却是又坚又韧,急切间难以削断。他低头便望见了女孩,她的白衣已经被血染成了淡紫色,血还在一滴滴一缕缕地淌往地上,在树下形成了一摊越来越大的深色印迹。她躺在树下,脸色苍白,仿佛已是难以动弹。看到她的手放开了那柄夺去了无数弟兄性命的宝剑,骑手觉得心里一放。就在这时,女孩睁开了眼睛,正视着他。她的眼睛又圆又深,然而麻木而没有灵魂。强烈的恐惧从他的心底泛起,那一瞬间仿佛极长又极短,他什么也不能想,只能猛烈地扯动弯刀,同时用马刺猛刺座下的战马。刀子松动了,只是这一顿间,又有四五条蔓藤从天而降,绕满他的全身,慢慢地缩紧。一条青藤正缠绕在他的脖子上,骑手觉得眼前一黑,只来得及瞥见座下马嘶叫着暴跳着从他的身下滑走。 

  在那丛灌木的后面,两名随后而来的蛮族武士对视一眼,拔马便逃,他们眼中尽是恐惧之意。 

  杨锁望着女孩没有了灵魂的眼睛,知道这棵树成了她的魅术之介,张致的树冠如今是她的头发,伸展的树干是她的腰肢,挂扯的藤蔓是她的战刀。她成了这棵树,树成了她。 

  那名武士的尸体悬挂在树上荡漾,仿佛一串孤零零的吊果。他听到了草丛中传来慌乱的响动,他们在离开这片林地,藤蔓象游蛇一样在枝叶中窜动,拗断了两个人的喉咙。现在他们开始跑了,他们在撤退,他们号叫着:魅。魅。她是一只魅啊。 

  蛮族人没有跑远,他们远远地围着林子。隔着把世界划分成条条块块的树干看他们。呼喊都是向着他的:投降吧,老头,我们围上三个月,你吃什么,喝什么。便是大小便也不方便啊。哈哈哈。投降吧,老头,何必为了一只魅枉自送了性命。投降吧,老头,它是魅啊,你怎么能和异类搅到一起呢。 

  他们围了三天,他们没法放箭,因为林中密密麻麻丛生的灌木阻隔了视线,他们也没法放火烧掉整座林子,因为那漫漫的季雨已经浸透了林木。夜间他们在包围线上点燃篝火,他们用的是杨锁劈好的木柴。它们在雨下飘着青烟,奋力抵抗着火焰的吞食,将要烧死的树噼啪噼啪地哀叹着。 

  魅依靠着那棵大树一动不动,她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她的皮肤在雨中长出了暗绿色的苔。杨锁也越来越萎靡不振,他望了望剑,剑插在青草凄凄的地上,剑光暗淡,黑漆漆的默不作声。它喝饱了血,也许在消化吧。杨锁想,是该决定点什么了。望着她的脸,魅蹙着眉,咬着小小的锋利的牙,即使在梦中,她也不愉快呢。既然这么不快乐,又何苦要变成人呢? 

  杨锁慢慢地坐起身来,他只一动,魅就醒了过来。她张开双眼,它们无神却依然清澈,无言地望着他。 

  杨锁只好苦笑。“我要去投降。”他说。 

  “你在发抖?”少女说。 

  “是啊,我已经老了,”他轻轻地活动一下,听到自己的骨节啪啪乱响,他开始彻底发作了,“20年来,我一直是一位卑微的农民,而不是战士。我讨厌杀人,我想活下去。我喜欢呆在我的小屋里,那儿孤独,温暖,安全,那儿是我应该呆的地方。你为什么要来扰乱我的生活——我讨厌魅,你知道吗?” 

  他指着魅说:“你要记住,他们恨你,不仅仅因为你手里的剑,还因为你是一只魅。异类想要变成人,那就是罪过。” 

  魅那受到伤害的眼神让他一窒,他别过头去,不再看她。少女微微叹了一口气。“你说过,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现在会了,”杨锁说。“因为我有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必须跟我讨价还价。” 

  唔?魅好奇地撑起身子,不解地望着杨锁,背依的大树枝叶一阵抖动。 

  守在林外的蛮族武士早已闻到此处的异动,纷纷撮唇呼哨,执斧提刀,注目而观,只怕他们趁乱逃跑。 

  杨锁蹒跚前行了两步。记住你看到的一切吧。他说,看都没有看她,突然一住,倏地往后飞退。这一退尽扫老态,身法竟然如鬼魅般快捷。魅吃了一惊,只觉眼前一黑,已被杨锁重重一肘打中右肋,半边身子俱都麻木。杨锁早知少女厉害,一击得手,哪敢松怠,一缩肘,抬起左腿,大喝一声,吐气出声,犹如惊雷巨石般横扫过来。这一腿却不是对着少女,而是重重地击在她倚着的大树。那树虽然粗大,树干早已枯朽,此刻遭到重击,啪地一声当中裂开一道纵纹,左右摇晃,摇摇欲坠。 

  魅只觉痛苦弥散了她的全身各处,落叶如雨点般飘落而下,盖满她的身体。她仿佛被掏空了肺腑,身体深处某个地方传来撕裂般的疼痛,那是连接她与树之间的脐带,它要断裂了啊。 

  “不!”她痛苦地叫出身来,要再忍受一次这种痛苦吗?被踢落尘埃,赤裸裸地从树中降生,风利如刀片,划得全身都是伤口。她茫然地四顾,温暖的母体死了。她背贴着树干滑落下来,生命的一段仿佛离她而去, “不。”她低声叹息,一股鲜血从她嘴里喷出。她滚落地上,朦胧中看见杨锁又是两腿踢在树上,大树呻吟着,战抖着,挣扎着,又是一声巨响,它终于倒下了,压垮了林中其他的七棵大树,它的枝叶委顿在地如同蓬头垢面的乞丐,挂在树上的尸体不甘地停止了空中的舞蹈。 

  她终于想起了手里的剑,挣扎着动了动左手,剑光起来了。他和她都知道,这是她凝聚残存力量的最后一击。可是杨锁根本就不用面对它,他的左足在倒树的断根上一撑,借力往后一蹿,就要闪开了。 

  在最后一瞬,他的脚被什么拌住了。那是树根上最后残留的一段青藤,它无声无息地缠绕而上,拉住了他的腿,温柔地包裹着他,缠绕着他,让他后退不得。剑光已经来了,它劈面而至,杨锁大骇,拼全力往后一倒,只听到剑中灵魂愤怒的咆哮遮天蔽地。杨锁只觉得左膝一凉,断了的青藤和左腿已一齐落在地上。 

  魅低哼了一声,完全倒下,离开了树的残根,一股鲜血从树上冒了出来。剑从她的手里滑开,叮当一声掉落在地面上。 

  杨锁往边上滚开了一点,斜靠着一根树干撑起身子,笑容在他脸上犹如火焰一闪:“嘿嘿,是我小看了你,没想到你还有余力用你的魅术。” 

  魅躺在地上,愤怒地盯着他。她的脸靠在地上,一朵浅紫色的花粘在她汗湿的额头上,摇曳的青草遮挡住了她的视线,不能让她看清这位深藏不露的老头的脸。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不要这样看着我。”杨锁咬着牙说,“从你出现起,我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刻。你的剑,比你明白这一点。” 

  “不论外形多象,”杨锁背靠在树上,无力的笑着,对着愤怒的魅说:“人与魅,永远都是水火不相融的——这就算是给你化为人形后上的第一课吧。人才是最聪明的动物,他不会去追求完美,他懂得牺牲一些重要的东西。”他吃力地爬起来,拾起那把躺在地上的神剑,转头望了她一会,抬手替她拈起粘在额头上的紫花,“魅要想变成人,就得明白这一点。可惜,你以后也许不会再有机会了。” 

  蛮族人早看到林中变动骤起,个个喜动颜色,黑衣武士道:“老先生,还是你行啊。我铁牙武士言出如山,你把剑交出来,我青阳国奉你为上宾,富贵豪荣,岂在话下……”他的叫声悠长刺耳,仿佛残鸦月下的搿Q钏湫σ簧醯媚切┗按┩该苊艿闹σ叮路鸺卜绱┕旨洌〉盟奈逶嗔锹也叶K潜杆恃某そT对兜爻滞馀兹ィ匆蛏酥胤αΓ慌壮隽怂奈宄呔吐湓诘厣稀K凶谑魃希攘思干鲁鲆豢谘溃耗惆阉米甙桑鹪倮捶澄依贤纷恿恕!�

  那铁牙武士一声呼哨,和众武士纵马而入。沉重的马蹄闷雷一样敲打着这块绿色的静谧。 

  杨锁长叹一声,闭上眼睛。 

  他以为他能忘却过去,他以为他能够洗净尘埃,魅啊魅,真的永远无法弥补那道沟吗? 

  他闭上双目,是时候了。此时此刻,在遮断九百里勾弋山的雾气和云层之上,在天空之上,在80万里距离之上,月蚀正在静悄悄地进行着。他能感受到水银之母正在被在古铜色的暗影一点一点地吞食,咬噬。他抚摸着那层暗影,暗影涟漪一样晃动起来,那是涌动的潮汐啊,永生不逝的潮汐。他让自己的心跳合着潮汐的节拍涨落起伏,犀利如铁水般的剧痛涌入他的血管。鲜血从他的伤口处泉水般喷涌而出,干瘪的胳膊象年幼树干一样饱满起来,他的手指深深地插入了地下。那些如丝的茸草,轻轻地拂动他的掌心。他咧嘴微微而笑,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种感觉。二十多年了,他始终作为人生活着,他忘记了一切以帮自己来成为人——幸好时间足够他完成回忆。 

  那些蛮族人踏开青草而行,他们骑在高大的骏马上,穿行在高及马背的灌木丛中。草静悄悄地长着,发出沙沙沙的响动,长长的蔓菁着地卷来绵密不绝,它们越来越茂密,越来越绿。 

  那些革甲武士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们陷身于越来越高的植物波涛中,绿色的水花拍打在他们的大腿处,他们的胸口处,然后是他们的头顶。一匹马被拌倒了。骑手被地上的草藤纠缠,覆盖,吞没了。挂在马鞍上盛水的革囊落在地上,发出一连串悦耳的水花撞击声。 

  他们有的人试图拨转马头,只是在绿色的潮水中卷起了一个不起眼的漩涡,有的人挥刀乱斩,结果草木伤口喷出的绿色液汁把他们冲落马下,再也瞧不见了。他们开始叫骂,哭号,喘息。草长到一丈高的时候,他们被闷死了。最后的努力是铁牙武士作出的,黑衣汉子从马上高高拔起身子,象大鸟一样腾空而起,他在林中姿势优雅地飞翔,想飞出这片咆哮的密林。可是一棵双人环抱粗的大树迎头倒下,将他砸落在绿色潮水中,在那些随风摆动的草梢头泛起一圈涟漪。 

  在那座浓密的绿色花枝环绕的坟墓中,杨锁看到一只手伸了出来,仿佛想抓住点什么,最终还是僵硬了。缓慢生长的草绕过它的手指,盛放开淡紫色的花覆盖住了它。于是它消失了,不见了。 

  “这块林子里,埋藏着我的灵魂。”杨锁慢慢地说道,他转头看着惊讶的魅,“奇怪么,我也曾经是一只魅——就是我自己,害死了我所有的家人。人是多么地聪明啊,又是多么地懂得牺牲啊。她发现了我的秘密,杀死了自己的孩子,逃到了人群中,我能看得到她,我能看到她手上的血迹,我能看到她脸上的泪痕。”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是我碰不到她。人和魅之间的鸿沟到底有多宽,有穹海那么宽么?” 

  他望着回头岭说:“我老了,不需要答案了。” 

  年轻的魅发现自己可以动了。她用胳膊撑住自己,看到那些植物在杨锁的身遭蓬蓬勃勃地伸展,开花,喷放花粉,结果,枯萎了。它们垂下焦黄的叶子,露出通往林外的道路。 

  杨锁说:“也许风行云根本就不想来这找答案,他只是来述说一个真相,迎接它的结局—— 

  你还想去句野之城看看吗?” 

  “不用了。”年轻的魅慢慢地说,“现在,我已经知道三个关于他的结局了,也许,新的结局需要我自己去走。”她朝不再被遮掩的路望去,那条路盘绕反复,通往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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