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上-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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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上一根烟之后,我清醒了过来。
就在这当中,换上浴衣的京极堂回来了。
总是和服打扮的朋友就算穿了浴衣,外表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变化。
我再抽出一根香烟。我问京极堂要不要抽,他便也抽出一根,点火深吸一口气“呼”地大大地吐出烟来。
“啊,话说回来,雪也下得真是大。我想你这懒骨头今天一定睡了一整天吧?”
“我……呃,嗯,睡了一天。不管这个,你那边怎么样?”
“哦。今天从笹原老先生那里牵了电线过去,在里头装设了电灯。距离很远,工程浩大。然后搭了一座帐篷,用来暂时摆放搬出来的书籍。”
“怎么,原来工作还是可以进行啊。我还以为工作又因为下雪而中断,然后你遇难了呢。”
“真过分,随便想像别人冻死在荒郊野外,还说什么担心我。又不是去南极探险,待在室内怎么可能会遇难?”
“室内?”
“我的工作是鉴定书籍啊,我才不会去做那种电气工程类的事呢。我从十四岁的时候就打定主意,绝不做任何体力活。所以在电线牵好之前,我一直待在笹原老先生家,后来则是待在仓库里。”
“怎么,原来是这样啊,真像是你的作风。然后呢?宝藏怎么样了?看起来有赚头吗?”
“嗯……”
京极堂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
“不行吗?”
“不,关于这一点——那真是座伤脑筋的仓库。”
“伤脑筋的意思是……”
“里头或许有不能够存在的东西。”
我说“你那种说明我听不懂”,京极堂便说“无所谓”。他不想说。这个朋友性情乖僻,想说的事会说上十倍以上的量,但是对于不想说的事,却是惜字如金。
总觉得有点不甘心。虽说出于不甘心也挺奇怪的,不过我换了个话题。
首先我转述从老爷子那里听到的笹原某人的来历。但是京极堂似乎从雇主笹原某人的父亲隐居老爷那里听说了一些内容,反应冷淡。
接下来我说出“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的事。
京极堂绷起脸来,说:“那个女孩是什么呢?”
他好像是第一次听说。
“怎么样?很不可思议吧?这里的老爷子说他曾经亲眼见过那个女孩,也听过她唱歌。然而同样的事情在十几年前也发生过,那位笹原的隐居老爷把它记录下来了。而且听说这事还不止一两次。”
“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那当然是妖怪或幽灵之类的喽。”
我故意说出违心之论。
当然我不是认真的,这是为了引诱乖僻的朋友高谈阔论些没用的大道理。
可是,我的算计落空了。
“关口,看样子你也学聪明了。没错,这么想就对了。”
“你在说些什么啊?你不是最痛恨这类虚浮不实的街谈巷议了吗?”
“我最喜欢了。你是不是根本就搞错了什么?我痛恨的是心灵科学、超能力这类荒诞不经的伪科学,或是以它们为前提的谬误的怪异认识,对于民间的口头传说和信仰,可是一点都不讨厌。”
的确,京极堂极度厌恶心灵科学与超能力。
然而他似乎承认妖怪幽灵迷信咒术之类,也敬爱宗教与科学。每次听他说明,我都觉得好像懂了,但是到现在却还是无法透彻地理解。我想要在今天彻底弄个明白,所以索性发问:“就是这里我不懂。究竟是哪里可以、哪里不行?把你的基准告诉我吧。”
“基准?”
京极堂露出嫌恶到了极点的表情。他捻灭烟灰缸中还在冒烟的烟蒂。
“你这人真是麻烦哪。假设那个身穿长袖和服的迷路孩童是幽灵好了,那么她就是心怀怨念而死的女孩的魂魄——到这里是可以的。所以人类有灵魂,死后也依然能够持续保有意识——这部分也当做没问题好了。问题是接下来:所以灵魂能够以科学加以证明,那个女孩就是证据——这就不行了。还有……不,这个世上是有科学无法说明的事物的,那个女孩就是证据——这也不行。这两种说法都一样,愚蠢透顶。我痛恨的就是这种。”
“那么怎么说呢,这种情况……”
“听好了。这一带的人看到那个女孩,或是听到歌声,理解为‘噢噢,好恐怖,这一定是妖怪’,对吧?这样不就结了?没有任何人困扰。”
“是不会困扰,可是结果还是一样啊。心灵科学与迷妄的风闻也没有什么差别。一个女孩好几年都不会成长,穿着同样的服装在山中徘徊,世上不可能有这种荒唐事。这如果是捏造出来的就算了……”
“喏……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吧?”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我也实在没用,轻易地就中了他的诱导性问话。
“我的想法如何无关紧要吧?我的意思是,如果有那种不合常理、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东西四处徘徊的话,那一定是骗人的。或者你的意思是,那类幽灵妖怪真的存在?”
“听好了,关口。这个世上只发生可能发生的事,只存在可能存在的事物。所以那个老爷子说他看到的话,那就是有,以前曾经有其他人目击的话,就表示那个时候也曾经有。这不就得了?因为没有的东西是不可能看得见的。所以那是存在的。”
“存在?这我无法信服。十几年都不成长,迷失在同一个地方?你是说这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应该有的事吗?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嘛。”
“你这人领悟力实在够差呢,那种事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嘛。这个世上不会发生不可能发生的,不存在不应该有的东西,所以也没有不会成长的生物。而且迷路的孩童也不可能迷失十年之久。”
“所以说……”
“所以怎样?听好了,在这个‘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的例子当中,完全没有任何物理上或生物学上不可能发生的事,不是吗?”
“咦?”我愣了一下,发出错愕的声音。
“唉,关口,你似乎一天笨过一天哪……”京极堂说道,叹了一口气,捏住眉间。“女孩没有成长,以及迷失在同一个地方,这两点是根据她出没的时期很长此一事实所导出的推论,并非实际上发生的事啊。”
“哦,说的也是。”
“换句话说,把‘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定义为不可能发生的事的依据,集中于出没时期的长度这个问题。只是长时期这个要素,正确地来说并非确定的要素。女孩并不是长时间不断地出没,而是分成十几年前与最近这两个区段。应该将它视为相隔一段时间的两个短期目击事件群才正确。而将第一次与第二次的迷路孩童假定为同一个个体时,才会感觉发生了不可能发生的事。”
“是啊,这不正是不可思议的关键吗?”
“问题就是这个关键。作为肯定她们是同一个个体这个假设的证据,被列举出来的有下列四个要素。首先是唱着疑似不为一般人所知的相同歌曲。其次,服装大致相同。再者,外表的年龄看起来差不多。出没在大略相同的地点。这些要素要拿来当做证据,实在是太不牢靠了。”
这我打从一开始就想到了,甚至也这么向老爷子指出了。可是我故意保密不说。拐弯抹角地说话,正是这个人的看家本领。
京极堂用一种兴味索然的表情继续说道:“这四个要素本身并不是特别不可能的现象。迷路的孩童爱穿什么是她的自由,歌的话谁都会唱。而且这四个要素之间并没有彼此矛盾。如果她只被目击过一次,或者即使多次被目击,也集中在某一段时期——也就是出没时间是短期的话,只会被当成怪异的迷路孩童。她并没有飘浮在半空中,所以不管被多少人目击到多少次,穿着多么突兀的服装,唱着多么奇怪的歌,也都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如果她在许多地方同时被人目击的话还另当别论,但是几乎都是在相同的场所被看到吧?”
“唔,是啊。”
“可是,因为加上了十几年间这个时间的要素,使得她的出没时期长期化,奇怪的迷路孩童遂成了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也就是妖怪化了。”
“原来如此。嗯,可能就像你说的吧。”
“换言之——一边是只能判断为是同一个体的极度特殊要素,另一边则是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体的时间经过。两者之间有了矛盾,而为了解决这个矛盾,怪异这个说明体系获得了采纳,就是如此这种情况,如果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纳怪异的话,只要消除这个矛盾就行了。解决的方法有好几种喔。”
说到这里,京极堂撩起刚洗好的头发,接着说道:“我再次强调,支持长时期这个部分的证据非常不可靠。孩童不是不成长,只是看起来没有成长吧?同样,穿的是相似的服装,而不是相同的服装。不是迷失了十几年,而是在大略相同的地方被目击到,如此而已不是吗?如果你无法把怪异视为怪异来接纳,就不能够擅自去捏造这些暧昧的部分。”
“我并没有擅自捏造……也就是过去被目击的女孩,和现在被目击的女孩,其实是不一样的两个人吗?”
“当然也可以把她们假设为不同的个体吧。这么一来,长时期出现这样的认识就是错误的,年龄的问题也得以解决了。歌曲的话,不同的人会唱相同的歌曲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此不成问题;至于服装,是否毫无二致也令人存疑。这是有可能的。相反,就算那是同一个个体,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是吗?这不可能吧?”
“没那回事,”京极堂说得轻松,“如果是同一个个体的话。问题就更简单了。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唱相同的歌还是穿一样的衣服,都不是问题。问题只剩下年龄。”
“年龄不就是最重要的吗?说没有生物不会成长的人可是你啊。”
“哪有生物不会成长的?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新陈代谢。生物是会成长衰老的。但是,也有可能只是看起来没有成长啊。”
“看起来?”
“外表没变,可不代表就没有成长。像你,这几十年来都是同样的一张脸。就算看到小时候的照片,也可以一眼就认出你来。”
要你多管闲事。
“就算是这样……十几年呢。”
“那也有可能是——例如看起来不会成长的障碍疾病之类的。像是荷尔蒙分泌失调的话,肉体有时候会停止生长。不只是先天的,似乎也有后天的病例。直到最近,也有因为缺乏爱情而停止成长的病例出现。”
“爱情?”
“是啊。人体的构造还有许多未知的部分。若是牵强附会地解释,没有什么是不可思议的。可能性要多少就有多少。不过完全是可能性啦。总而言之,解释要多少都有。换句话说,种种现象本身都并非不可能或是不可能发生的。”
“唔,你说的是没错,可是总觉得有点不能接受。”
“当然啦,”京极堂撇下嘴角,“因为并非不可能,所以实际上应该发生过;但是因为难以信服,所以才会变成怪异。要是每个人都能够接受的话,就不会产生怪异了。”
“就是这里我不懂。的确,发生的似乎只是可能发生的事,但是你的说明却是这种牵强附会的解释,教人难以苟同。我觉得反倒是拿超常现象、灵异现象之类来说明还比较有合理性。”
“就跟你说这样不行。千万不可以从什么超常现象、灵异现象这类愚蠢的观点来看待事物。原本这要是单纯的迷路孩童,最应该质疑的是她为何会穿着与深山格格不入的服装,以及为何会在那种地方,对吧?这并非不可思议之事,而是令人不解的事。”
的确是令人不解。
“因为我们不知道那个女孩为什么会那样。这根本无从查证,所以才不明白。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要摒弃怪异去理解这件事的话,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会留下暧昧之处。即使想要作更进一步的科学逻辑思考,信息也太少,无法得出结论。换句话说,想也是白想。”
“等一下,我可不认为一切事物都能够以科学来加以阐明。”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事物是不能用科学解释的。”京极堂断言,“只是所谓科学的思考,在一切获得证明、清楚明白之前,是不能够作出结论的。迟早能够解释一切——这么陈述愿望是无妨,但如果对无法证明的部分都摆出了解一切的态度,那就是傲慢了。如果想要以科学的思考去理解事物,不狠下心来把现阶段不了解的事物就这么任其不了解地搁置不管,那就是虚伪。就算逻辑上正确,推论就是推论,而不是结论。如果你说这样感觉就是难以接受,那就只能暂时抛弃科学了。因此像这种无法补足欠缺信息的例子,最稳妥的理解方法就是将它视为妖魔鬼怪。所以说,这里的人选择了最贤明的一个做法。而你则是最愚蠢的。”
朋友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像平常一样扬起单边眉毛,嘲弄似的看我。
“你无论如何都想把我说成蠢蛋是吧?灵异超常现象不行,妖魔鬼怪就没问题吗?它们哪里不一样了?我打从一开始问的就是这个问题。”
“妖魔鬼怪——怪异这玩意儿,一开始就是为了去理解无法理解的事物而产生的说明体系啊。说起来,它的功能就和科学一样。而这样的怪异,却要拿科学去加以考察,岂不是荒谬绝伦吗?拿说明机能去说明其他的说明机能,这根本是愚蠢而且不知趣,等于是把酱油浇在盐巴上吃嘛。”
“哦,原来如此。能够以科学说明的事物,就不必特地拿怪异去说明;相反,用科学只能够作出推论的事象,就惟有用怪异才能够完全解释,是吧?可是心灵科学这个玩意儿,等于是把科学无法说明而用怪异加以说明的事象,又拿科学再去解释关于此一事象的说明——亦即怪异——啊,好复杂。”
“你说的没错。科学与怪异原本是相辅相成,而不是彼此排斥的东西。尽管如此,却绝对无法彼此融合,可是现状却让人误以为两者是彼此排斥的。心灵科学有一部分就是建立在这种误会上,不仅如此,它甚至还想要统合无法融合的这两者。简直就是在空中楼阁上盖花园。”
虽然这比喻很妙,却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们自以为用模仿科学手法的伪科学解释了怪异而喜悦,其实却根本是在贬低怪异,使科学堕落罢了。别说是统合说明体系,他们根本就完全搞错了——你是这个意思吧?”
“关口,你也终于明白了嘛。最近这一类自以为聪明的蠢蛋增加,科学家和宗教家也深受其害。不过关于这件事,你一开始就说是妖魔鬼怪了呢。因为你比那些开口闭口就叫嚣着心灵啊超能力的蠢蛋们少了自以为是的小聪明,所以还算稍微有救。”
京极堂的眼神总算变得愉快。
“稍微有救而已吗?你真是欺人太甚。哎,我懂了。那就当做是妖怪好了。可是就算是妖怪,这类山怪不是也很稀奇吗?”
“哪里稀奇了?不老不死的怪异俯拾皆是呢。在被流放处喝了菊露而不老不死的菊慈童'注',还有吃了人鱼肉而获得千年寿命的八百比丘尼'注一',都以童稚的外表活过了同等于永恒的时光。这些不会成长的孩童,全都是被称做‘大秃’的妖怪。《百鬼夜行》里也有收录。”
注:中国菊水长生不老的故事与彭祖的故事流传至日本后相结合所形成的新的故事,谓周穆王之侍童慈童被流放到南阳后,饮菊露而长生不死。
注一:流传于日本各地的传说,不慎误食父亲带回的人鱼肉的少女维持着青春美貌活了数百年,却受到村人排挤,最后出家为尼,救助贫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