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上-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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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现在完全瘫了。
“啊,怎么样都写不好。”
敦子说道,坐着高举双手,“嗯”的伸了个懒腰。
“关于坐禅,我们没有听到任何说明呢。昨天也是……”
我想要回答“嗯”,却混在哈欠里,成了“呼啊”的声音。
“要不要再去请教泰全老师呢?”
“呼啊……小敦,这想法不错啊。那个人感觉最能够沟通。”
又混进哈欠了。
“老师,您要不要一道去呢?”
“我?去是可以啦……不过你最好不要太勉强自己哟。”
“可是照片拍了,要是事后忘记拍的是什么就不好了,而且我觉得趁着身在这种环境下,先把稿子写好比较好。”
“拍照的时候我也在场,而且还有鸟口在啊。再说,要是怎么样都不懂的话,去问京极堂就好了。他大概都知道的。”
“我不想麻烦哥哥。”
“这样啊。但是我们还算是嫌疑犯,不把这位益田刑警叫起来,其实是不能任意行动的。”
“可是今川先生和饭洼姐都擅自出去了啊。”
“可是啊……”
“我、我醒着!”
益田硬是睁开充血的眼睛,猛地坐起来。
“中、中禅寺小姐,那个,去老师那里吧。我也还有些事想请教老师,不问清楚之前,不能下山。”
口齿不清。益田似乎相当勉强自己。或许因为是在敦子面前,他才逞强耍帅。相反,鸟口已经呼呼大睡,连嘴巴都张开了。我不免担心起他会不会流下口水来,鸟口也不想被敦子看见他那种样子吧。
敦子则似乎完全没看见那种东西,精力充沛地说“那我们走吧”,灵活地站了起来。益田睁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摇摇晃晃地跟在她后面。我受情势所逼,无可奈何,刻意慵懒万分地站起来。
外头还是一样寒冷,却格外明亮。
敦子眯起眼睛说:“这么说来,今天早课的时候,泰全老师在吗?我好像没看见他呢。”
“不清楚呢。和尚每个都是光头,从背后看也看不出来哪。被你这么一说,我也好像没看见。”
老实说,我回想不起泰全这个人的长相。
除了浮现在黑暗中的皱纹阴影外,没有任何印象。
益田说道:“会不会是因为他年事已高,所以早上的念经可以免除?”
“可是昨晚老师说他潜心在修行啊。”
“那就是睡过头了吧。”
“有可能吗……?”
敦子稍微偏头眨了几下眼睛,她看起来有一点困倦。
此时,响起了一道撕裂空气般的声音。
几名僧侣把手交叉在胸前——这似乎叫做叉手——从旁边的回廊飞快地奔驰而过。虽然速度很快,却没有脚步声。跑法很独特。
“怎么了呢?发生了什么事吗?”
“啊,是慈行和尚。”
同样叉手放在胸前,疾行如风的慈行出现了。后面跟着两名侍者。法衣的袖子因吹饱了风而浑圆地鼓胀起来。
慈行看到我们,登时停步。
随从也说好似的停了下来。
慈行人偶般的脸转向这里。
一片惨白。
“您是……益田先生吧?”
“啊?是啊。”
“请随我来。”
“嘿?”
慈行狠狠地瞪了我和敦子一眼,以响亮的声音说:“请随我前往东司。”
“冬斯?冬斯是什么?”
益田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般,露出没出息的表情向一旁的敦子求救。
“东司指的是盥洗间啊,益田先生。”
“厕所吗?为什么我要跟他去厕所……”
“请快。”
慈行刀斩般地厉声一喝,再次快步离去。益田心头有些烦乱,结果还是从回廊外陪跑似的赶上慈行等人。我和敦子面面相觑,也追了上去。
因为不晓得该从哪里进入建筑物,结果益田也迟了许多,我们三个人同时抵达了那里。今川和饭洼也在。
此外还有佑贤及常信。穿着作务衣及法衣的僧侣们杵在各处,一脸茫然。
没有哪里不对劲,眼前的情景却十分异样。完全不像是戒律森严的禅寺景象。这里没有今早所见到的举手投足、全身上下皆自律甚严的僧侣们。总觉得被掏了个空,空气紊乱,无形的秩序已然崩坏。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益田问佑贤。
“唔……”佑贤有如岩石般的脸变得更加僵硬,只是紧紧蹙眉。
“怎么了?”我跟在今川旁边悄声问。
今川只是缓缓摇头,一双有如橡果的眼睛睁得更圆。饭洼则像幽魂般伫立原地。我没办法,只好转开视线。
走廊上并排着木门。这里就是东司——也就是厕所吗?内律殿里设有独立的厕所,所以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毕竟采访的范围并不包括厕所。
最里面的门开着,慈行从里面走了出来。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慈行在发抖。
益田推开两名僧侣,跑向慈行。
“慈行师父,究竟怎么了?”
慈行用冷彻得令人几乎背脊发凉的眼神俯视益田,然后比他的眼神更凌厉地说了:“不可饶恕。如此无秩序、无节操之事……都、都是因为你们……”
我走上前去,敦子也跟上来。
“都是因为你们扰乱了这里,才会发生这种事!”
慈行歇斯底里地叫道,粗暴地捶打开了一半的门,将之完全打开。
有如时代剧里出现的木制茅房。
那里,长出了两条腿。
一个人头下脚上地从头被倒插进去。
衣服翻卷过来,完全软趴趴的两根棒子毫无意志地、邋遢地左右张开。青黑浮肿的皮肤简直就像假的。
我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不是人体能够自然摆出的姿势。
换言之……
这是一具尸体。尸体的头部被狠狠地插进茅厕里,身体反折,使其维持平衡。
地板有些破损,是因为被强硬插入至肩膀处的关系吧。
仔细一看,还可以看见不自然地弯折的双手。
好像是个老人。
“这……”益田总算挤出这点声音。
敦子喃喃说:“泰、泰全……老师?”
“咦?这是泰全老师?”
益田吓一跳似的一蹬,再踏出一步,做出屈身观察的姿势。
“啊?啊,这……”益田挤出声音似的说道,站了起来,转回身子望向众人。“现、现场维持着发现当时的状况吗?”
声音变调了。
“发、发现者是……呃、这……”
没有任何人回答。没有人发出只字片语,益田孤立无援。
“益田先生,这里交给我,快、快去请求支援……”敦子说。
“是、是啊,拜、拜托你了。要、要确保维持现、现场状况。我马上回来。”
“愚蠢!”慈行大声说道。
益田连滚带爬地跑掉了。
而我只是凝视着昨天我还称呼为老师的两条腿。
*
消防团生活三十六年间的回忆
大正六年,我加入温泉村消防组第二部,尔来三十五年余,皆担任持筒小队长,此次退团在即,笹原翁邀请我为文以兹纪念,因而有此疏陋之文。
今年,我们消防团终于配备了运送消防手的小型卡车。如此一来,可大幅缩短赶赴现场的时间,应该能够更确实地进行灭火与救援行动。
战前,消防团被称为消防组,消防员的打扮也是法被'注'加上缠腰布,宛如武打戏剧照上的打火兄弟般英勇帅气。战争期间,消防组改名为警防团,负责后方村落的安全。当时正值国家非常时期,服装也变得较为朴素,但装备依旧,令人甚感不安。
注:一种日式短外衣。
与当时相比,现今已有长足进步,实令人欣喜万分。
虽不愿归咎于装备之故,但是山里与山脚下的城镇不同,难以迅速移动。不仅如此,也有许多地区无法确保水源充足。
因为以往所使用的都是大板车。将唧筒放在大板车上,奔走于崎岖不平的箱根町村,需要极大的劳力。上坡时须以绳索在前方牵引,人在后方推行,困难重重,然而更棘手的是下坡时,必须反过来用绳子从后面拉住,小心不使其滑落,缓缓地下山。若是慌了手脚,使车子滑下山坡,不仅会弄坏唧筒,更会使拉、推车子的团员受伤。
不仅辛苦万分,更是危险重重。
抵达现场之后,团员便轮流压唧筒喷水。到了战后,消防团配置了TOHATSU唧筒'注一',但当我还执行现场勤务时,使用的仍是手动唧筒。这也是一件苦差事。即使在冬天,也会累得满身大汗。大家都非常拼命,但是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有时候仍然无法顺利地进行灭火行动,令人懊恼。
注一:TOHATSU株式会社是生产船外机、各式唧筒等设备的制造公司。在一九四九年首次生产可搬运式消防唧筒,大受好评。
前后横跨三十六年的消防团生活中,最令人悔恨、一生难以忘怀的一场火灾,发生在昭和十五年正月三日。
大家都还沉浸在新年屠苏酒'注二'的气氛里,所以松懈了吗?不,我想绝无此事。无论是喝醉了还是睡着了,只要听到一声火灾,我们总是会立刻抖擞精神,酒气和倦意也会马上全消。这就是消防员。
注二:日本习俗里,过年会喝屠苏酒,据传是华佗创始的药方,在平安时代从中国传入日本。
只是那一年降雪比往年要来得多,路况也变得更为险恶。
不幸的事故总是接踵而至。
发生火灾的地点是小涌谷再过去的一座小山村。爬上山路的途中,拉大板车的绳索断了。当时我正在后面推车,突然感觉车子变得沉重无比,随即和车子一同滑落到山坡底下。一起推车的另两人中有一人手指被压断,受了重伤,另一个则重重地撞伤了腰,无法行走了。
幸好唧筒平安无事。我只受了擦伤,所以和剩下的团员同心协力,抱着必死的决心爬上山坡,抵达时间却大幅延迟了。
不幸的是,屋子早已付之一炬。
罹难者五人之多。
地震或台风等巨大天灾姑且不论,火灾中烧死这么多人,在我的经验里是绝无仅有的一次。这是我长年的消防生涯当中最屈辱的一件事。我们因为太不甘心,回去之后全都抱头痛哭。
一想到要是再早个五分钟……不,再早个一分钟抵达的话,或许就能够拯救一条性命,我现在依然感觉到无法排遣的悔意。
在警察赶到前,我们巨细靡遗地勘查了现场,却发现诸多疑点。虽然我们的确抵达得晚了,但是火势实在延烧得太快了。感觉起火点不止一处。
屋主夫妇陈尸在内宅大厅,起火点应该是那里,但是从建筑物燃烧的情况来看,是玄关、厨房后门先烧起来的。以延烧情形来说,相当奇特。而且用人房火势也极为猛烈,那里死了三个人。所以我们再三告诉警方这是纵火,却终究没有听到纵火犯被逮捕归案的消息。
这也是令我感到遗憾的原因之一。
想到由于车辆的配备与技术的进步,能够减少如此心酸痛苦的经历,我就有无比感慨。各位后辈,今后也请为了箱根的安全,继续努力不懈。
昭和二十八年元旦
记于最后的出团式之前
箱根消防团底仓分团堀越牧藏
05
约莫三十分钟后,益田伴同山下警部补、菅原刑警及两名警官回来了。
往返仙石楼的路程需要花上三小时,再怎么说都回来得太快了。看样子山下等人早已出发前来明慧寺,而前往请求支持的益田在途中碰上了他们。
山下还是一样混乱。
不过我也丝毫冷静不下来,只是连混乱都放弃了。这一点其他人也是一样,当然僧侣们也不例外。
山下一抵达,也不自报姓名,就这么直接前往现场,安排两名警官监视现场后,强制所有僧侣包括我们全部离开。他似乎已经安排好要鉴识人员与搜查员前来支持了。
山下扫视全员,大叫:“总、总之把全部的人集合到一个房间里!在支持的人到达之前,不许任何人离开一步!”
慈行理所当然地反驳:“这会造成困扰,碍难从命。”
“困扰?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们全部都是重要关系人……不,是嫌疑犯!不许你们擅自妄为!日本可是个法治国家,你们要是日本国民,就有义务遵守法律!不服从我的命令的人全部视为妨碍搜查,当场逮捕!”
山下气势汹汹地破口大骂。
面对那样的山下,慈行不屑地应对:“啊,多么蛮横无理的说辞!即便凶手就在当中,也不会愚蠢到在这种状况下拔腿逃跑吧!况且本寺的云水当中不可能有犯下杀生戒的不法之徒。此等恶行必是外人所为。尽管警官就在此监视,却依然发生了眼前的惨事,您究竟打算怎么负起这个责任?吾等是受害者。这般无礼的态度根本是侵害人权!”
“等一下,慈行师父,你最好看看状况,现在还是听从警方的指示才是上策。”
“这……没想到身为维那的佑贤师父竟会说出这种话来,我无法允许如此失序。”
“这可不是允许不允许的问题。继了稔师父之后,不是别人,而是泰全老师遭人杀害。而且还是在山内——不,寺内——不对,堂内。即使如此,你还是坚持要像平常一样进行行持吗?”
“当然。因凶事而打乱行持,简直荒唐。”
“不是只有照平常行事才是修行。无论在什么样的状况下,修行就是修行。我作为维那,必须指导僧侣服从警方!”
“管你们怎么样都好,快点照我说的做!益田!把他们集合到随便一个地方!”
“随便一个地方……?”
“不可在寺内擅自行动!”
“你还要坚持己见吗?慈行师父。”
“啊……”
常信打断了这场错乱。“慈、慈行师父,拜托你,请、请照着警察说的,让警察监视所有的人……”
“什么?常信师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慈行师父,不、不管凶手是不是在这里面,都不能保证这场祸事就到此为止。你姑且不论,接、接下来或许是我……不,或许是贯首。”
“什么?”
“你的意思是这种祸事还会继续发生吗?”
“呃、不,这、这没有人知道吧……”
“常信师父,此话真是愚昧。你是疯了吗?”
“疯了的人是你,慈行师父!”
“你说什么……?”
“安静!成何体统!”一道充满威严的声音宛若自地底响起。
僧侣们围成的人墙同时分成两边,失去已久的秩序瞬间恢复了。
一名威风凛凛的僧侣背对法堂站在那里。
身旁伴随着两名侍者。
那名魁伟的僧侣身穿金银丝线编织而成的华丽袈裟。那身袈裟上高贵的花纹我曾经见过,是早课时坐在法堂中心的僧侣所穿的袈裟。换句话说……
“你……你是?喂,菅原,这人是谁?”
众人全然肃静,山下却似乎更加混乱了,威严荡然无存。那名僧人拥有区区国家地方警官的警部补根本无从对抗的十足压迫感。
“贫僧是本寺贯首圆觉丹。”
“你、你就是……”
所谓高僧,真正就是此种风貌。分不清是开是阖的眼睛并没有特别注视着哪里,却震慑着他所面对的全世界。
但是那压倒性的无言压迫似乎首先击中了慈行。
“猊、猊下(对高僧的尊称),您为何亲临此处……”
“慈行,这是何等丑态?丢人现眼。对警方太无礼了。”
“可、可是……”
“不许辩驳。山内的行持紊乱,是监院之不周;僧人之纲纪紊乱,是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