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上-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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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说是太多,倒不如说根本是有人特意为之的呢。”
“嗯。所以我心想就算不是铃子本人,也应该有某种关联。我追寻仁哥的足迹,而且是极为怠惰地、靠着偶然的牵引来到这里,结果碰见的却不是仁哥,而是与失踪时的铃子年纪、外貌相同的女孩,总觉得……”
我非常了解她的心情。就连我对阿铃这个女孩都感到无法释然的不舒服。但是我无法释然的主要理由来自“不会成长的迷途孩童”这个传闻。那只是故事中出现的虚假幻想谭。另一方面,饭洼所知道的铃子是真实存在的人物。想要在铃子和阿铃之问找出某种关联性……
不就等于肯定怪异为现实吗?在这种情况下,怪异不是作为说明体系发挥功能,而是以无限接近否定科学说明的形式发挥功能。
若不尽可能填补欠缺的情报,使其成为能够以科学的思考理解的状态,是不可能获得解决的。
“心情上无法接受。”
“所以你去见了阿铃?”
“我没有见到她,”饭洼回答,“不过老先生在那里,所以我和老先生聊了一会儿。”
“哦,那位老先生除了饭洼小姐以外,还没有任何人见过呢。其实在来到这里的途中,山下先生他们好像见到了长袖和服姑娘。那么,那位老爷爷住的小屋在哪里?”
“也不能算是小屋,是和这里一样的草堂。大雄宝殿后面有旱田,就在再过去一点的地方。周围树林和杂草丛生,若是不知道的话,或许很难找到。”
今川问道:“他住在和这里一样的草堂吗?一样是叫什么殿吗?”
“建筑物的名称我没有问,不过我觉得和这里是一样的。”
“那么老爷爷是擅自借用寺院的建筑物了呢,得要他付房租才行。”
“可是益田先生,其他和尚也是半斤八两啊。现在地主应该在什么地方,不过谁也不晓得这座寺院究竟是谁的。”
今川这么一说,益田喃喃说着“啊,一样啊,是一样的嘛”之后,眨了几下眼睛:“嗯,是一样的。是啊,那个老爷爷跟和尚们也是一样的,一样可疑嘛。得盯住才行。”
敦子问道:“他可疑吗?”
“可疑啊。不晓得他的来历,养育的孩子也似乎是弃婴,因为他不是和尚,反而是最可疑的人物。啊,饭洼小姐,你和老爷爷聊了些什么?不,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
老人很瘦。
半眯着一双大眼,微笑着。
是个很慈祥的老人。
一张饱经日晒的黝黑脸庞,没有头发,无法区别是秃了还是剃发。肤色被阳光晒得十分均匀,眼尾的皱纹极深……
老人身上穿着灰色的——或者说鼠灰色——像法衣也像作务衣、分不清是什么的衣物,乍看之下也像是农事服。身上绑着麻绳般的东西取代衣带,衣摆和衣襟全部绽开,破破烂烂。从饭洼的描述推测,那似乎是年代久远的奇异装扮,但是在成长于贫瘠山村的饭洼看来,那种模样似乎也不特别奇异。
老人正用耙子般的东西在除雪。
——请问……
——是、是。
——我是那个……
——来,请进,请用茶。
老人请饭洼喝茶。
咻咻声作响。
地炉上,茶锅正滚滚沸腾。
——请问,阿铃小姐……
——阿铃不在,出去玩了。
——阿铃小姐几岁了?
——不清楚哪,大概十三四岁吧。
——她是从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不清楚哪,大概十三四年了吧。
——那么……她是在这里……
——虽说岁岁年年人不同,然小的俟百年河清之身,是数十年如一日啊。完全不知过了几年几十年。
——阿铃小姐是在这里出生的吗?
——来,请用茶。
——十三年前,有个和阿铃小姐年纪相仿、一样穿着长袖和服、名叫铃子的女孩迷路走进了这座山里,老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您是说那就是阿铃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因为两个人太像……
——如果您说那孩子就是那姑娘,应该就是那样,不是的话,小的也不知道其他姑娘了。在这里的只有哲童和阿铃。
“他那是不知道铃子小姐、和他无关的意思吧?以年龄来看,那个女孩和松宫铃子一定是不同的两个人啊。”敦子说,用食指摩擦下巴。
“我也觉得除此之外听不出别的意思了。也就是一切都是偶然,全都是我的一厢情愿。”饭洼说道。
“这样吗?听起来很像在骗人呢……”益田在怀疑,“年龄、外貌,还有名字都相同的女孩,相隔十三年的时光,出现在这么接近的地方?我不认为这样会毫无关系。会有这种偶然吗?”
有吧。
就像敦子说的,十三年前的松宫铃子与明慧寺的阿铃是不同的两个人。这两个都是实际存在的人物,所以也无从怀疑起。因为年龄不同。
而“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的一半真面目——亦即最近被目击到的“迷路孩童”,显然就是明慧寺的阿铃。若将十几年前的“迷路孩童”和现在的阿铃视为不同的两个人,“不会成长的孩童”就不再是怪异了。
那么……
十几年前的“迷路孩童”与十三年前的松宫铃子的关系究竟为何?
最说得通的解答是这个:
十几年前的“迷路孩童”是松宫铃子。
最近的“迷路孩童”是明慧寺的阿铃。
如此一来,“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就消灭了。
换句话说,把“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定义为不可能发生的事的依据,集中于出没期间的长度这个问题——而证明它的证据极为薄弱……
没错,证据薄弱。所以只要能够备齐将她们区别为不同个体的反证,“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就不再怪异了。不管是偶然还是什么都可以,松宫铃子这个实际存在的人物正是反证。
这是铃子与阿铃之间过多的类似的偶然所产生出来的幻想。松宫铃子的存在正是妨碍科学性理解的欠缺情报……
不对,我忘了什么。可以解释为偶然的薄弱证据:两人出没在几乎相同的地点,两者服装大致相同,从外表看年龄也大约相同,以及不寻常的……
“歌……是歌。”
“关口先生,你怎么了?”
是歌,“迷路孩童”十几年前也唱着那首歌。
换言之,这种情况……
“啊,呃,那个,饭洼小姐……”
得问才行。必须补齐情报,确认才行……
否则怪异……
怪异会附着下来。
“饭洼小姐……”我有些激动地问。
“什么?”
饭洼露出困惑更胜于吃惊的表情。
“那个,关于铃子小姐……”
“铃……子?”
“嗯,十三年前的松宫铃子小姐,那个时候她会唱什么与众不同的歌吗?”
“歌?什么歌?”饭洼露出更加困窘的表情。
“哦,是在说昨天的那首歌吗?”今川用大舌头的语调说。今川和我一起听到了那个女孩唱的歌。
“没错。事实上,现在的阿铃小姐由于那身与深山格格不入的装扮,被不知内情的山脚下的居民视为妖怪。不,我在听到今川先生的话之前,也这么认为,所以昨晚看到……不,遇到她的时候,我大吃一惊。而使她妖怪化的一个要素,就是她总是唱着一首不可思议的歌。”
“什么样的歌?”
“呃,曲调我记得很模糊,很难重现,但今川先生或许……”
“我是个音痴。”
“哦,总之,旋律像数数歌,也像御咏歌,什么人子的话就在炉灶里烧死,猿子的话就去山里之类的歌。”
“也有唱到如是佛子该如何。”
饭洼深深地倾着头说:“我……没听过呢。”
“这样啊。”
那果然是不一样的人了。
又混乱了。
如果松宫铃子不知道那首歌的话,铃子就不是现在的“迷路孩童”——阿铃,也不是十几年前出现的“迷路孩童”了。那么十几年前——与铃子失踪几乎同一个时期,这座山里有多达两个穿着长袖和服的同龄女孩吗?
错综复杂。
益田说道:“你看起来似乎无法释然呢,关口先生。”
“嗯,无法释然。”
“我也是,那个老爷爷怎么想都是在装傻。唉,你觉得怎么样呢,饭洼小姐?”
饭洼垂着视线回答:“嗯……可是后来我什么都问不出口了。然后他第三次请我喝茶,我有点害怕起来。”
“又要你喝茶?”
“嗯。他的态度很温和,又笑容可掬,却反而更让我觉得恐怖。我很快就告辞了。然后,我想接着去找哲童打听,不过又转念想到应该先确认来自镰仓的和尚叫什么名字,就去了慈行和尚那里。”
“哦,问松宫仁的事呢。然后呢?”
“知客寮里没有半个人,我去了三门一看,才发现东司那里出事了。”
“哦,过去一看,就碰上了那场骚动啊。唔……”
益田双手交握,按在后脑勺上,按压似的垂下头去。
“这不完全是因为睡眠不足呢,总觉得莫名其妙。是我太笨了吗?”
“不,益田先生,这起事件,没有任何人明白任何事。嗯,我们……不明白。”
敦子难得说出自暴自弃的话来。我以为敦子无论身陷什么样的困境,总是勇往直前,寻求微弱的光明而作出建设性的发言。
所以若说意外,是颇令人意外的。
“我想不止我们,这座寺院里的人也什么都不明白。毋宁说现在掌握最多情报的或许是我们。可是完全无法整理出轮廓,不管怎么样推理,无论做出多有整合性的结论,也只是觉得明白了而已。真正明白的或许只有凶手。”
“哎,这下麻烦了。”
益田放开交叉的双手,撑在身后,伸长了脚仰起身体。
此时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
“喂!小哥,没时间休息啦,你在干吗?”
粗俗的声音。
菅原像狮子头般的脸从打开的纸门缝隙问伸出。
益田弹也似的恢复原来的姿势。
“我、我没在休息啊,菅原兄。”
“人手不足。这样下去,在底下的支援人员赶到之前,你的上司会先疯掉。过来帮忙。”
“哦,现在是什么状况?”
“正在侦讯当中。喏,都是那个调调,一点进展也没有。这里呢?”
“是的,我进行了讯问——或者说情报搜集,也有许多事得报告。”
“这里也是,还有今早在搜查会议决定的事。总之你一起过来吧。”
“可是这些人……”
“跟嫌疑犯客气什么?太麻烦了,你们过来跟和尚待在同一个房间吧。”
“这是不要紧,但……”敦子望向鸟口。
鸟口还在昏睡。
*
又是听来的事。
在借用明慧寺的知客寮作为箱根僧侣杀害事件临时搜查本部进行的搜查会议,真正是呈现蜩螗沸羹之景况。无用的空泛理论只是闹哄哄地从山下的右耳进左耳出。
支援人员在十八时三十分抵达。
不用说电话,明慧寺里连电和水都没有,再也没有比这里更不适合进行科学搜查的现场了。荒唐的凶案现场已经被夜幕覆盖,在反近代的环境下进行的现场勘验困难重重。遗体虽然已取出,但鉴识人员认为无法在黑暗中继续进行作业,将更进一步的勘查作业留待明早,于二十点暂时撤离了。
对僧侣们的侦讯也暂时告一段落,之后举行了会议。
益田刑警起头的报告相当耐人寻味。
上午开会时依然不明的事实逐渐被厘清。当然在每一个事实完成确认作业之前,益田的话并不能够尽信,即使如此,却也是有利于拟订搜查方针的情报。
此外,命案与据说发生在十三年前的杀人纵火事件之间的奇妙吻合也令人在意。
原本混沌不明的事件轮廓因此而……
——变得更加暧昧了。
山下感到轻微的偏头痛。
听着益田的报告,他开始觉得怀疑这座寺院的和尚是没有道理的了。那个姓松宫的行脚僧侣很可疑——不过还没有向和田确认,所以不能够断言那个僧侣就是松宫;叫饭洼的女人也很可疑;今川的行动更可疑。平常的话,今川就算用别的罪名加以逮捕并逼供也不奇怪,他就是可疑到这种地步。但是山下一方面又对明慧寺共谋说——尤其是桑田常信凶手说——感觉到毫无根据的强烈魅力。
“总之,我认为若要把握和尚们的行动,必须制作一览表。虽然他们的行动应该是一板一眼,但是要在这种状况下完全掌握是不可能的。什么时间谁在哪里看到了谁,完全无法掌握整体的状况。这样就算确定了犯罪时间,也……”
“这种事打一开始就知道了。就算做那种东西,掌握和尚的动向——不,警部补,那又怎么样呢?这种情况,和尚之间的证词是有效的吗?”
“这……”
“当然有效啦,菅原兄。就算是同一座寺院的和尚,也不是亲兄弟啊。”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所以不知道,我觉得比起这里的和尚们说的话,亲属之间的证词还更可信。是啊,和尚之间的关系比起特殊关系人、姘妇要坚强得多了。这就叫做宗教的一体感吗?”
“禅宗不是跟念佛宗什么的不一样,是单独进行苦修吗?”
“不是吧?他们是大家一起坐的。共犯的嫌疑很大。”
“那是对僧侣的偏见,”益田打断争论不休的众人,“这种议论一点建设性也没有啊。”
“益田老弟,怎么,你睡了一晚就被洗脑啦?”
“才没那回事。就算对象是僧侣,进行这种没有建设性的争论也是没用的。不能有偏见。警部补不也说过不能够凭印象搜查吗?灵光一闪也是一种先入之见。”
“你干吗这么激动啊?不过说的也没错啦。怎么样,警部?”
“是警部补。可是益田,和尚之间很可能彼此包庇,或为了守护寺院的名誉而作伪证吧?”
其实不是有可能,而是希望如此——山下自己也有这种自觉。他只是在立场上无法这么说而已。
益田异于往常,干劲十足地回答。就像菅原说的,他看起来比平常更加精神抖擞。
“我想山下主任的意见是正确的,但是就像我方才报告的,这座明慧寺并非一教团一宗派的寺院,这类联系反倒很薄弱吧?例如说,了稔和泰全虽然同样是临济宗,派别也不同。”
“可是临济宗就是临济宗吧?那个,你是……”
“我是本部的益田。临济宗,呃……有十四派,每一派都不一样。”
“要说不一样的话,那是曹洞宗吧?临济宗跟曹洞宗的差别更大不是吗?”
“没错,曹洞宗与临济宗之间,比临济内部各派之间的差异更大。但我不是专家,所以没办法回答更深入的问题了。”
“根据你的报告,被杀害的小坂了稔和大西泰全都是临济宗的僧侣。”
“我是这么听说的。”
“那么益田,剩下的干部里面是临济宗的有谁?”
“和田慈行吧。”
“哦,慈行啊。例如说,凶手计划将慈行也加以杀害,把临济宗从这座寺院连根拔除——这样想如何?”
“怎么可能?阿菅,那种事不可能啦。”
“可是啊,铁兄……”
“喂,你们,不许用绰号称呼,现在可是在开会。都是这个蜡烛不好。”
山下极为厌恶这座知客寮里宛如山贼谋议般的气氛。
“益田。”
“是。”
“如果你的报告正确,那么这座明慧寺里就有数个宗派。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