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上-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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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佣也笑了。
“听说拉的只是像小矿车般的箱车罢了。算是有铁轨的人力车吧。”
“噢噢!说的也是呢。电车撞人的事我是听过,但是颠倒过来人拉电车,话就说不通了。简直就像人咬狗一样嘛。”
“客人,房间到了。”
玩笑话讲太多,差点又过头了。
呈一直线的走廊上并排着八个拉门。鸟口的房间是左边数来第三间,敦子的房间就在左邻。
“我马上准备,请先进去歇息吧。”
女佣开门,对鸟口这么说完,先陪伴敦子进入隔壁房间了。可能是要帮她把行李送进房间里吧。凡事都是女性优先,这很不错。
鸟口暂时将沉重的行李放在走廊上,将脖子转了一圈。正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两人很快地出来了。
“鸟口先生,我先去看看饭洼姐的情况,行李放好之后,可以请你到刚才的大厅等我吗?或者如果你累了的话……”
“不,我不累。我们走吧。”
鸟口回想起方才那有如一幅画的构图。
“我带这位客人过去之后,马上送茶到大厅那里,请您稍候。真的很抱歉啊。”
女佣一副万分歉疚的表情道歉说。鸟口目送两人走下楼梯后,重新转向房间门口。
——见牛之间?
令人猜不透意思的名称。说到旅馆的房间名,一般不是都使用花的名字吗?像桔梗之间、蔌之间这类的就经常看见。或许只是鸟口不知道,其实有种花就叫做“见牛”,又或者鸟口知道那种花,只是不知道汉字写做见牛罢了。
鸟口边想着这些事,边踏进房间。
他打开里面隔间的纸门。
房间——
——腐朽了。
这是鸟口进入房间后的第一个印象。
横木与雕花横楣的木材都已经干燥到泛白。至于门槛,甚至都龟裂了。榻榻米也被阳光晒到变色,相反的,柱子的表面磨损,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饴黄色色泽。虽然打扫得很干净,却有种灰蒙蒙的味道。
——不是灰尘的味道。
是老臭味。或者说,这是时代的气味。
鸟口缺乏建筑装潢的知识,虽然不是很清楚,但这肯定是一间讲究的房间。装点在四处的雕刻非常细致,所使用的木材看起来也很高级。装饰在壁龛里那不知是瓮还是壶的东西既黝黑又粗犷,不过一定是大有来头的物品。
挂轴同样古老。
上头是一幅莫名其妙的画,是老东西了。
——好奇怪的画。
图案画在一个圆圈当中。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人孤零零地站在圆圈的右侧。
中间隔着一条像河川的水流,左侧只有一颗像黑色野兽的头伸了出来。
毫无构图可言。例如说,如果要画野兽,应该再多画一点,连身体也画进去才对。这样实在太半吊子了,而且连是什么动物都看不出来。
——是牛吗?
头上长着像是角的东西,可能是水牛之类的动物吧。不管如何,稍微懂画的人绝不会这么画。鸟口虽然不谙绘画,对于画面的构成却自有看法。光靠构图来判断的话,这肯定是门外汉画的。
——里面有什么含义吗?
鸟口不可能明白。就算有意义,反正也是源于中国或是哪里的典故,那他更是一窍不通了。鸟口连卧薪尝胆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至于他山之石,不晓得是哪里搞错了,他甚至一直以为那是多子多孙的意思。
即使如此,那幅挂轴依然静静地主张着本身非凡的价值。那果然还是因为……
——很古老吧。
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战后的东西。不,在鸟口看来,完全就是文明开化'注'以前的东西。
注:一般指日本在明治初期吸取西洋近代文明、采取近代化政策而产生的社会风潮。
这种主张不仅适用于挂轴,也适用于整个房间。这个房间的价值,并不在于雕刻之精美或建材的质量、装饰品的昂贵,而是来自于漫长的历史、源自于古老的高级感。
所以虽然华丽而高级,这个房间终究还是腐朽老旧。鸟口将行李放到壁龛前,再次这么想。
他解开行李,确认器材有无受损。
他在搬运中十分细心注意,但是在打开察看之前,还是不能够保证平安无事。幸好里头没有任何异状,也没有忘了东西。
鸟口拿起照相机,忽地心生一念。
——去拍那个大厅吧。
那个构图——不知为何令人心动。
可是因为会增加行李重量,所以底片等其他东西并没有多带。如果用完,在这样的深山里可无法轻易取得。所以还是不要平白浪费为妙……
——一张而已的话,无妨吧。
照相机他带了禄莱(Rolteiflex)的双眼相机和莱卡(Leica)这两个机种。莱卡是社长的私人物品,因为他不断说服鸟口带来,所以他才带来的,但是鸟口到现在还不习惯连动测距式相机,所以把编辑部的对焦屏式相机也带来了。也不算没有余裕。
“去拍吧,去拍吧。”他说出口来。一旦下定决心,总觉得心情都雀跃了起来。
连昏暗的房间感觉都变明亮了。鸟口自从在雪径与和尚擦身而过之后,一直感到浑身不对劲。这下子总算恢复正常了。
大厅和刚才一样,几乎没变。纸门一样开着,老人和另一名男子仍坐在相同的位置。看样子他们正在对弈。
像这种时候,明明不是来当小偷的,却不知为何会蹑手蹑脚起来。鸟口靠近他们,两人也完全没有察觉。有点难以出声。
“抱歉打扰两位对弈,我是……”
“哦,你是跟中禅寺小姐一起的。”秃头老人瞥了鸟口一眼。“我是久远寺,这位是住宿在这里的古董商今川。”
老人的下棋对手看着鸟口点头致意。这个男人长相之怪异完全不逊于老人,令人印象深刻,感觉却相当和善。老人接着说:“我看小哥人长得满帅的,是那个——中禅寺小姐的男朋友——”
“没、没那回事。我是摄影师,只是跟着来帮忙采访而已。”
“看你极力否定的样子。别看中禅寺小姐那样,她可是个美人坯子呢。有什么不好呢?”
“这、这太可怕了,我可不敢了。”
“你怕的是她哥哥吗?被我猜中了吧?”
老人带着揶揄的眼神大笑起来。老人所言虽不中亦不远矣,所以鸟口也露出苦笑。叫今川的人当然是一头雾水,只是用一脸松弛的表情交互看着鸟口和老人。
“我叫鸟口守彦。”
鸟口总算报上姓名,接着请求两人允许他拍摄人镜。
“拍照?年轻女孩姑且不论,我这样一颗大光头,今川也像你看到的那副长相。没事何必来拍我这种老头子呢?”
“呃,因为我觉得可以拍到很棒的照片。”
“这我就不懂了。要拍庭院的话,只拍庭院就好了吧?那么美的院子,跟个秃子一起人镜,价值也跟着变低了。喏,今川,你说对不对?”
“哦……”今川以有些湿黏的声音说,“我也觉得自己不适合作为拍摄的对象,不过艺术家往往并非独好美丽的事物。我想这位先生不是想拍庭院,而是想拍摄包括这个大厅、我们和庭院的这个场景吧。”
“什么这个场景,今川,现在这个大厅的场景岂不是平凡无奇、随处可见吗?所谓照片写真,就如同字面所示,是如实拍摄真实。就算把这平凡无奇的景象给烙印到相片纸上,也既不有趣也不滑稽啊。”
今川用那双浑圆大眼仰望鸟口问道:“或许吧,那你认为呢?”
即使今川这么问,鸟口也穷于回答。他缩起身体。
“那个……若是会给两位添麻烦,请不必勉强,只是那个……该怎么说……”
被对方如此深究,鸟口无从答起。一旦追根究底地去想,鸟口开始搞不懂自己为何想要拍摄这里了。确实,照片会如实拍下事物的模样,但若以这种角度来看,无论拍摄了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今川开口了:“老先生,依我之见,被拍摄的物体与照片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相等的。照片的确会如实拍下物体,但是并非只要拍摄美丽的东西,就必定会是一张好照片。一张照片的好坏不是取决于被拍摄的物体,而是取决于摄影师。我想这位先生应该是看到了什么不错的画面吧。”
“正是如此,你说得真好。”
鸟口开始欣赏起今川这个人了。
与那憨直的外表不符,这个人或许相当聪明伶俐。
结果可能是被今川的话给说动了,久远寺老人允诺鸟口摄影。真是今川万万岁。
鸟口首先请求两名模特儿不要意识到自己被拍摄这件事,继续对弈。因为鸟口想要他初来乍到时看见的那幅画面。
被这么吩咐,大多数人反而会变得更加紧张。就算被交代不要在意,也无法摆脱被注视的紧张感。或许什么都不说偷偷拍摄还比较好,而且从他们刚才专注于对弈的模样看来,不会被发现的可能性应该很高。但是也有人极端厌恶被拍照。鸟口担心万一拍完后才惹来对方不满就糟了,所以才向两人说明,不过现在想这些都为时已晚。
但鸟口是杞人忧天了。不知是理解力好,还是原本就不在意这种事,两人很快地恢复到最初埋首对弈的情景。好机会。鸟口快步折回纸门处,望进照相机。
在光线改变前拍摄才是上策。相同的状态是不会持久的。不。自然界里绝对不存在所谓相同的状态。所以除了在觉得的适当时机,在觉得的适当地点,拍下觉得适当的对象以外,是无法拍到好照片的。照相机会将那一刹那切割下来,固定在相纸上。所以今川方才说的是正确的。决定这一切的不是被拍摄的对象,而是摄影者。
很棒的构图。
调整焦距。前方的榻榻米纹路逐渐变得模糊,漆黑的人影鲜明地浮现出来。背景中自皙跃动的庭院散发光芒。继续移动焦距。
——巨木。
那棵巨木真正是这幅构图绝妙的关键。
鸟口将焦距对准树木,稍微抬高角度。
冬天御寒用的濡湿稻草,部分裸露而出的漆黑树干。
比第一眼见到的时候更加鲜明。
是因为阳光的关系吗?天空放晴了。
雪也开始融化了。
鸟口将焦距移回人物,按下快门。
调整曝光。室内摄影时若是这种光量,一般都会使用三脚架。但是鸟口是个自称人类三脚架的强壮男子,所以毫无问题。
改变设定,拍了三张。
“谢谢两位。”
久远寺老人又用奇怪的声音响应:“怎么,已经拍完啦?不用打那个什么——镁光灯吗?至少也开个灯怎么样?会拍得比较清楚喔。”
“呃,这……”
当然鸟口也带着同步闪光灯,但是那样一来,难得的一幅画会被硬生生地糟蹋。那才真的会拍成一张秃头佬与丑怪男的纪念照——鸟口差点脱口而出,赶忙咽了下去。
再怎么说都是初次见面,太失礼了。
就在鸟口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敦子从背后出现了。对鸟口而言,正是救世主降临。
“鸟口先生,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哦,我刚才在请两位让我拍照。”
“拍医生?”
鸟口懒得再说明一遍,索性不回答,改变话题。“话说回来,饭洼小姐呢?”
“她的样子有些不对劲——明明本来那么起劲,却突然变得无精打采。”
“是感冒吧?”
“好像不是,也没有发烧,让人有点担心呢。”
“是食物中毒吗?”
“应该也不是。”
“没有拉肚子?”
“好像没有。我拜托女佣准备餐点了。她好像从一早就粒米未进,所以才会这么虚弱。”
“哦,不吃饭是不行的。要是有食欲的话,应该就不是食物中毒吧。”
“与其说哪里不舒服,更像是在害怕些什么……可是,她知道我们抵达后,好像稍微平静些了。今晚起,她会和我同房休息,所以应该不要紧了吧。啊……”
说到这里,敦子隔着鸟口和老人打招呼。
久远寺老人坐着,高举右手回应。
此时,刚才的女佣边嚷着“哎呀哎呀”边走了出来。似乎是送来了说好的茶。
“有人送粥过去给另一位客人了,请不必担心。或许是因为看到同伴来了,放下心来,她的脸色似乎也好转了一些……啊,请进来。医生还有客人也歇息一下如何?我端茶过来了。”
女佣说着,小碎步走进大厅正中央,扫视了周遭两三次后,放下托盘,从隔壁房间搬来了矮桌。实在是相当健勇。
“你来得正巧,我正在沉思中哪。这个人下的棋路深奥极了,令人难以招架,几乎快输了。”老人说道,站了起来。
然后敦子和鸟口、久远寺老人与今川四人聚集在宽广的大厅正中央,围绕着矮桌坐下。
首先是今川,接着鸟口再次被介绍。
久远寺老人仿佛见到多年不见的女儿或孙女,用一种极为怀念的表情看着敦子,然后用他抑扬顿挫相当独特的口吻述说自己的近况。尽管并未直接提及半年前的事件,但老人说他最后还是因为那事件而离开了东京,从去年底就一直隐居在这家仙石楼。他说即使如此,每个月还是至少会被检察官或警察给找去问话一次。
“待一回神,不管是亲人还是一切,我全都失去了。认识的人和朋友也都离去了。这家仙石楼啊,我大概十二年没来了,这里的人却记得我,还允许我寄居在这里,哎,连我都觉得简直成了大爷。”
老人再次发出干涩的笑声。
不知今川究竟了解多少,他并未应和,而是用一种难以分辨是在笑还是在发呆的表情喝着茶。可是从方才的发言来看,鸟口认为不能光用那副松弛的外表去判断这个男人。
鸟口也没有任何可以插得上嘴的话题。默默坐着喝茶,这一点与今川无异。
鸟口冷到骨子里了,所以几乎要烫伤舌头的热茶喝起来分外甘美。同时他也大口大口地吃着像是佛坛供品的馒头茶点。食物就是要大口大口地吃——这是鸟口个人的信条。
当他恢复生气的时候,气氛已变得相当融洽了。
老人询问敦子:“话说回来,中禅寺小姐,听说你们是来采访的,来到交通这么不方便的地方,究竟是要采访什么呢?若是透露无妨,能否说来听听?刚才我听说是要采访寺院……”
“是的,我们是来采访这附近的明慧寺的。”
“什么?”
久远寺老人露出十分吃惊的表情,望向今川。然后他“呼”地吁了一口气。
“哎,明慧寺也终于要变成观光地,大肆宣传了吗?那样的话,比起宣传,更重要的是交通问题吧。只是这一带现在才想要筑路,也是不可能的吧。近来老是听到一些反对意见,说箱根的观光化造成了严重的环境破坏云云呢。”
老人送出寻求附议的视线,今川会意,出声发言:“可是老先生,对温泉旅馆来说,有没有道路和铁路,是攸关存亡的大问题啊。事实上铁路会通到这里,也都是因为当地居民的大力要求啊。”
“确实,交通方便与否对观光地而言是存亡问题,但是这一带除了像这家连工会都没有加入的乖僻旅馆,就只有明慧寺了。若非哪一方自掏腰包,否则筑路是不可能的。”
敦子边苦笑边插嘴:“不是那样的,不是宣传。”
“那是什么?日本的秘境探险吗?”
“晤,差不多。”
“哦?”
“这是说笑的。不过若要从头说起,这话就长了。其实,帝大的精神医学研究室的教授们有一项研究计划,想要从脑科学的角度对宗教加以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