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的爱情-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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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习惯坐和尚的车,而和尚也不喜欢满大街地去寻找生意,他喜欢丁问渔这样的客人,出手阔绰,一路还能说说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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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到达励志社的时候,雨媛和余克润的婚礼已快接近尾声。励志社在一九三七年的南京,是个神秘兮兮的地方。它位于中山东路上,在中央医院的东面,过了逸仙桥再往前走不远就可以到达。常常都是些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才能在这里出没。励志社是中西建筑糅合的典范,是著名的建筑师设计的,由几幢彼此呼应的官殿似的建筑组成,外表是国粹式的大屋檐,内部结构却全盘西化。对于一九三七年的南京人来说,能否进入励志社的大门,决定了一个人是否是个人物。一九三七年南京人的时髦话题,是没完没了地谈论党国要人的小道消息,这一点和今天的许多北京人的毛病相仿佛。蒋委员长的一举一动像电影明星一样被大家议论。诸如〃于右任病足〃、〃冯副委员长小恙〃、〃某重要人物昨入病院切割疝气〃的花边新闻,屡屡出现在本地报纸头版报道上。人们喋喋不休地说着党国要人们的遗闻轶事,这习惯直到南京已经沦陷很久,还顽强地保持着。
很少有人坐人力车进入励志社,大多数来宾都是坐小汽车来的。励志社的特殊之处,在于这里的所有职员都可以穿军装,无论是看大门的,还是大厅里的侍者,都是清一色的军人打扮。没有来头的人是很难进入励志社,看大门的常常以来宾的衣着和气势取人,因为有来头的人,通常一眼就能看出来。当然偶尔也有例外,譬如党国元老吴稚晖,他是从来不坐小汽车的,也不坐人力车,一把年纪了,直截了当地步行往励志社里闯。关于吴稚晖的笑话很多。一九三八年武汉的一次酒会上,当时南京已经沦陷,日本人在京浦线上会师,直逼武汉,吴稚晖端了一杯酒,走到汪精卫身边,咚地一声跪下来,说:〃汪先生,国家已到了这一步,你赶快站出来收拾残局吧。〃在场的高级领导人一个个目瞪口呆,汪精卫更是不知所措,结果自己也扑通跪了下来,苦着脸说:〃吴稚老,有话我们站起来说!〃吴稚晖不肯站,汪精卫只好陪着他跪,这一跪就是好半天,很多人看着哭笑不得,上前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结果国家大事弄得竟然跟儿戏一样。吴稚晖是个老资格的同盟会员,也是倚老卖老的怪人。他出入上流社会,常常做出和别人不一样的姿态引人注目。吴稚晖的古怪曾经差一点使励志社的看门人丢掉饭碗。看门人像撵要饭的一样把吴稚晖挡在了门外,结果惹得蒋委员长为此大发脾气。
丁问渔在励志社门口,没遇上任何阻拦,因为记忆犹新的守门人,显然也把他当作了吴稚晖一类有来头的人物。敢大摇大摆往励志社闯的人,绝不会是普通人,而且丁问渔的打扮也实在引人注目。大厅里聚集着各式各样的人物,丁问渔像个电影里的角儿,堂而皇之地往里直闯。这地方他已不是第一次来,他熟门熟路地走向放着冷餐的长桌,拿了一杯酒在手上。大厅里开足了暖气,一位侍者走到他面前,十分有礼貌地要他脱下呢大衣,并准备为他将右手提着的手杖和头上戴着那顶红睡帽也放好。丁问渔经侍者一提醒,才想到自己匆匆忙忙,显得毫无教养。虽然他的举止难免有些荒唐,但是从来不失绅士风度。手上始终提着一个手杖是丁问渔留学欧洲养成的时髦习惯。他把手杖交给了侍者,但是拒绝取下头上的睡帽。头上戴着睡帽是丁问渔打扮的特别标志,他有时穿笔挺的西装,有时候也穿长衫马褂,惟有这顶红颜色的绒线睡帽,只有在最热的夏天才肯除去。
丁问渔引人注目地出现在已经接近尾声的婚礼上,认识他的人,纷纷向他点头示意。新郎和新娘双方的家属,都和丁问渔熟悉。新郎的哥哥余克侠是丁问渔留德时的朋友。余家的经济情况不大好,余克侠留学期间,常常为吃饭问题烦恼,丁问渔成了他在德国的衣食父母,一有难处,必到他这里来打秋风,反正丁问渔的爹是银行界的阔老板。余克侠有一段时期,逢人便说自己和丁问渔是割头换颈的好朋友,他经常要举的一个著名的例子,就是他和丁问渔去法国里昂游玩的时候,丁问渔把一个金黄头发的妓女带回旅馆,晚上三人同睡一个房间。没有什么比这种不同寻常的特殊关系,更能说明他和丁问渔之间的深厚友谊。当然这个例子永远是要加注的,余克侠是个守身如玉的男人,他列举这例子的另一个目的,是想表明自己有着远大志向,只有那种有着特殊毅力的人,才可能在异国他乡寂寞漫长的夜晚,对发生在身边的淫声浪语无动于衷。
余克侠如今是省教育厅的副厅长,有传闻说某国立大学的校长的位置,已经预先给他留好了。在一九三六年的首都南京,国立大学校长的宝座,是进军教育部高级官员的必经途径。今天是他弟弟余克润的大喜日子,余克侠当仁不让,俨然以主人的身份,神气十足地主持着婚礼。他像只上足了发条的玩具鸭子到处招摇,到处向别人散布自己即将就任国立大学校长的小道消息,希望别人对他是否应该屈就当校长一职表态。尽管他一再申明自己从来不曾觊觎校长一职,反复说明校长只是一个苦差事,如果没有牺牲精神就不能去当校长。事实上所有的传闻,都是由余克侠自己像放鸽子一样亲手放出去的。当丁问渔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一直处于兴奋状态中的余克侠,像触电一样跳起来,大笑着跑到丁问渔面前,怪罪他不该姗姗来迟。
〃你总是改不掉在欧洲养成的坏习惯!〃说完了这句中文,余克侠立刻附带出一连串的德语,这种过于造作的表演,无疑是在提醒周围的人,他曾经是一名到过欧洲的留学生。可惜他的德语从来不曾流畅过,好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已经足够蒙人。余克侠根本不在乎丁问渔脸上困惑的表情,继续表演和卖弄着他的蹩脚德语。丁问渔真用德语回了一句什么,余克侠一怔,不说德语了,笑着用中文向丁问渔调侃:〃你老兄最近是不是又闹什么笑话了?〃
余克侠的声音很大,大厅里许多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丁问渔。丁问渔让余克侠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远处正在举行舞会,丁问渔的目光在大厅里扫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绝色的女子,懒得继续和余克侠敷衍,转身向舞厅走去。余克侠追过来不让他逃走,揪住了他要去拜见雨媛的父亲任伯晋。既然是参加别人的婚礼,这种俗套是免不了的。丁问渔被拉到任伯晋老人面前,十分不情愿地请安问好,任伯晋老人是军界的前辈,和丁问渔的堂兄丁公洽是日本士官学校的同学。丁任两家是世交,任伯晋和丁问渔的父亲的关系也非同一般,但是丁问渔对这位军界前辈的印象却不深,而且也没什么太多好感。二十年前,刚刚十六岁的丁问渔,曾经十分荒唐地追求过任伯晋老人的长女雨婵。雨婵是任伯晋老人已故的前妻李夫人所生,比她今天当新娘的幺妹雨媛足足大了二十四岁。这场不了了之的爱情故事,并没有破坏任家和丁家早就建立起来的牢固友谊,但是毕竟有些别扭。
任伯晋显然也不是太喜欢丁问渔,他一看见他那种不正经的样子,就不太高兴。丁问渔无话可说,硬着头皮陪着坐了一会,十分恭敬地回答美京子夫人的问题。和丈夫的生硬不一样,美京子夫人不愿意让丁问渔感到难堪。她对他没什么恶感,看他坐立不安的样子,善解人意地找话为他解围。丁问渔虽然也是快四十岁的人,在任伯晋老人面前,完全成了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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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那天在婚礼上闹得最大的笑话,是不该色迷迷的死盯着新娘雨媛看。所有的人都觉得他这么做太失态。丁问渔仿佛顽童见私塾似的见过了任伯晋,趁乱逃之夭夭。等到他进入舞厅的时候,正是一曲终了,人们纷纷退场,丁问渔喝干了杯子里的酒,一转身,见到了雨媛。没想到这一扫,眼珠子立刻直了。
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个冒冒失失的年轻人,快步跑到东池里,晃晃悠悠地爬到了椅子上,挥了挥拳头,大声演说起来。对于一九三七年的南京人来说,演说已不再是什么稀罕之物。抗日救亡早就是大家熟知的话题。他声泪俱下地说着,大家便报以热烈的鼓掌。
另外几名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舞厅里向大家推销当天的报纸。由于丁问渔的注意力都盯着雨媛看,结果推销报纸的女学生将报纸塞在他眼皮底下好半天,他竟然没有任何反应。
丁问渔的无动于衷,迟迟没能慷慨解囊,使得他在当时的情况下,格外引人注目。即使雨媛回过头来,意识到他的不怀好意的目光时,他依然有失礼貌地目不转睛。雨媛在他目光的骚扰下,脸不仅红起来。丁问渔终于从恍惚中醒悟过来,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皮夹,从里面抽出一张钞票,追上那名已经离他而去对他极度失望的女学生,众目睽睽之下,把钞票很认真地塞进她胸前挂着的小纸箱。
雨媛是任伯晋最小也是最宠爱的一个女儿,中学刚毕业,便投身到了军队中当了女兵。在今天的婚礼上,身着簇新的女兵服的雨媛,给大家耳目一新的感觉。丁问渔正是被雨媛的这身戎装打扮勾引住的,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穿上一身军服以后,竟会那么出众。
〃新娘子真够漂亮的,〃一名女学生羡慕地说着,他的手抱住胸前的小纸盒子,随着音乐的节拍,很有节奏地颠着里面的钱。
相形之下,同样也是穿着军服的新郎余克润,在婚礼上便显得有些逊色。余克润是一名优秀的飞行员,同时还是航校十分杰出的教官。婚礼上的余克润并不太像个新郎,崭新的军便装虽然很贴身,可惜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有些不合时宜。雨媛的戎装打扮使自己变得更突出,因为女兵本身就是稀罕之物,而身着军服踌躇满志的军官,在南京的大街上却到处可见。
对于丁问渔来说,婚礼上的一对新人,男的不像新郎女的不像新娘。雨媛给人的一种感觉仿佛仙女下凡,至于余克润,则有些像某个要人的副官,要不就是保镖。当余克侠咧着大嘴,把自己弟弟介绍给丁问渔的时候,丁问渔出于礼貌想和他握手,但是余克润突然一个立正,将手绷得直直放在脑前,皮鞋跟轻脆地撞击了一声,活生生地把丁问渔吓了一跳。
丁问渔自我解嘲地举起手来,和余克润还了一个礼,他的这个姿势既有些唐突,更有些滑稽。余克侠挥挥手,让余克润去别的地方敷衍。〃现在的年轻人,除了惦记着和日本人打仗,就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正经事可以做。〃余克侠感到今天的婚礼有些被搅和了,忍不住要发牢骚。
已经到了尾声的婚礼再次有了冷落的迹象。人们在缓缓而起的乐声中,跳起了最后的告别舞。那是一首漫长的探戈舞曲,丁问渔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身边的一位阔太太,不由分说地邀请她上场。阔太太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像她那样肥胖身躯的女人,在舞场上是很少有人主动邀请她跳舞的。丁问渔像推一座山似的,把阔太太往雨媛身边推。他的眼睛和雨媛的目光终于对上了,然而只是短暂的一瞬间,雨媛迅速地把眼睛离开了。丁问渔和阔太太的舞跳得很糟糕,他们互相踩着对方的脚,好在丁问渔很快掌握了接近雨媛的决窍,既然推着阔太太往前走是那样寸步难行,他只要背对着雨媛,就会很容易逼到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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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舞曲结束的时候,丁问渔猛地推开阔太太,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雨媛的身边,十分诚恳地表示愿意和她跳下一只曲子。他的请求引得在场的人都笑起来,雨媛捂着嘴,把脸都笑红了。谁都能看出来,舞会已经结束。乐师们已经将乐谱合上,指挥把指挥棒搁在乐谱架上,十分潇洒地捋着自己的长发。人们纷纷往外涌,走到门口向侍者取自己的外衣。丁问渔满脸的遗憾表情,给大家留下了更加可笑的印象。他依依不舍地看着这对即将离去的新人背影,一阵妒意油然而生。
雨媛在向自己的父母告别,向来参加婚礼的客人告别。她显然觉得丁问渔这个人很有意思,尽管他今天老是出洋相,但是并不觉得他讨厌。丁问渔早就给她留下了滑稽的印象,这个二十年以前追求过自己大姐的书呆子,一直是雨媛一家人背后偷偷取笑的对象。远在美国的大姐雨婵今天未能赶来参加婚礼,要是她看到丁问渔今天的表现,真不知会怎么想。雨媛非常大方地走到丁问渔面前,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她的一家和丁问渔都熟悉,唯一不曾和他开过玩笑的恐怕就是她自己了。
所有的人,向新人祝福时,都说着差不多的客套话。雨媛想象不出丁问渔会说出什么话来,她的手伸出去以后,让她感到尴尬的是丁问渔竟然毫无表示,他目瞪口呆,似笑非笑,痴痴地看着她。她犹豫着是否应该将自己的手收回去,丁问渔突然有失体统地抓住了那只白净的纤手,用两只手紧紧地握着不肯丢。雨媛越是想把手缩回去,他越是抓得紧。
〃像你这样漂亮的姑娘,怎么可以轻易地嫁人呢?〃丁问渔说了一句让所有听到的人都会大吃一惊的话。
雨媛说:〃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丁问渔一本正经地说:〃我怎么会是开玩笑?〃
雨媛脸色微微地有些变,她用力想把自己的手缩回去。丁问渔抓紧时机,根本不考虑自己的话会是什么后果,用日语十分冒昧地说着:〃要是我能早一些见到你,今天做新郎也许就是我了,不是吗?〃由于雨媛的母亲美京子是日本人,任伯晋老人又是日本士官生毕业,一家人都能说流畅的日语,因此丁问渔的话,雨媛全听懂了。她用力将手抽了回去,丁问渔抓她抓得很紧,雨媛一用力,差一点把他拉倒。作为一个早就有家室的中年人,丁问渔做得显然太过分,即使是调情也应该看看地方看看对象。雨媛的脸涨红了,这次是因为生气,她毕竟是个有教养的女孩子,装作没听懂他说什么,转身和别人敷衍。
任伯晋老人一家再次过来为女儿送行,美京子夫人上前搂住了雨媛,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着什么。她祝福女儿能尽快地为女婿生个儿子。美京子夫人对自己未能给丈夫生儿子感到终生的内疚,她希望女儿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雨媛是她最小的女儿,也是丈夫最偏爱的心肝宝贝,想到雨媛终于也嫁人了,美京子夫人禁不住留下伤心的眼泪。她在中国已经待了几十个年头,时间远远比待在她的出生地日本长得多。既然嫁了一个中国丈夫,美京子夫人自己也就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国妇人。在嫁给任伯晋多年以后的一九三七年,由于日本对中国的侵略,美京子夫人随时随地可以感受到中国人对日本的仇恨,无论是自己心爱的丈夫,还是那六个由她一手养大的女儿,都是主张对日作战的主战派。她嫁给任伯晋的时候,李夫人留下的两个孩子,一个三岁,一个还没有满周岁,美京子夫人待她们姐妹完全如同己出。然而这一家人完全忽视了她是一个日本人,美京子夫人自己也差不多快要忘记自己的祖国了,她从来不穿和服,甚至忘记了做日本菜。丈夫和女儿是她的一切,她不愿意做任何让他们感到不高兴的事。
母亲的眼泪同样感动了雨媛,她眼睛顿时也红了,不好意思哭,便扭转过身体,将自己的头在老父亲的肩头上,淘气地顶了顶。任伯晋老人鼻子也有些酸,笑着说:〃别又哭又笑的,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