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的爱情-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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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返回南京的日子,丁问渔的一位熟人拉他一起坐飞机走。这位熟人和军方关系非同一般,因为在当时,只有很高层的人,才会有机会坐飞机。丁问渔能和雨媛在一起,不用说是坐飞机,送一架飞机给他也不会要。他谢绝了熟人的关心,只想着与雨媛同船而行,偏偏在安排回程的船票时出了差错,丁问渔和任伯晋父女被安排在两个不同的班次,丁问渔乘的那条船要迟六个小时才能开,他顿时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找人换票。雨媛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遗憾,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动员他乘飞机回去的好。没人愿意和丁问渔换票,何况他也找不出什么一定要换票的借口。既然他说不出为什么要换票的理由,别人自然不愿意成全他。
结果送任伯晋父女上船,丁问渔的心情沉重得仿佛是生离死别。雨媛尽量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尽管她知道一路上,假如能有丁问渔陪在身边的话,枯燥的旅途生活将有趣得多。
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也和他一样感到沮丧。任伯晋看看手表,让丁问渔赶快下船。丁问渔闷闷不乐地向他们父女告别,然后耷拉着脑袋往舱外走。雨媛要送他,他拦住了不让送,说你这一送我,我心里更难过。雨媛被他神经兮兮的样子逗得笑起来,坚持一定要送他下船。两人来到甲板上,早已升火待发的船做着离港的准备,一名船员在解缆绳。丁问渔十分绝望地走到甲板那里,回头看了看雨媛,突然打定了主意不下船。他的行李还寄存在九江的一家旅馆里,这时候也顾不上了,雨媛急得哇哇直叫。丁问渔孩子气地说:〃你不要撵我走了,我现在就是跳江里去,也不上岸。〃
早在上船的好几个钟点前,丁问渔就来码头试图补过票,但是工作人员一口咬定这是包的船,空位一个也没有。那船说开就开了,因为是逆水停泊在那里的,拉响了汽笛开始掉头,雨媛看丁问渔真的不愿下船,也不好死逼他,只问他留在旅馆里的行李怎么办。丁问渔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行李又能算什么。〃雨媛听了,脸顿时红起来。这些天来,类似的话,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可是此时此刻,雨媛的心头不由地哆嗦了一下。
丁问渔看着那船离岸边越来越远,心头也越来越得意。他奇怪自己怎么早没想到这一手的。既然船已开了,补票也不成什么问题,总不能逼他跳到江里去吧。反正他的要求也不高,到晚上睡觉时,只要有张躺椅就行了。雨媛忽然担心这事让父亲知道了不好,因为任伯晋老人以为他已经下船了,这时候他如果又出现在他面前,老人一定会以为他们是串好着骗他的。
丁问渔觉得此事好办,老人待在房间里不动弹,他只要躲着不见任伯晋就行了。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反而变得更被动,雨媛动不动就往舱外跑,老人不疑心也会疑心,等到这事瞒不下去的时候,任伯晋也没多问,只是板着脸,点到为止地问了一句:〃你们搞什么鬼名堂?〃事情一旦揭穿,雨媛便留在舱里陪父亲。任伯晋看她三心二意的样子,想对她说,你们都是结了婚的人,应该注意影响,可是话到嘴边,却又没说。任伯晋对小女儿向来溺爱,他知道女儿不可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而且他对丁问渔也不是真正的反感,他印象中,丁问渔这人永远也长不大。芦沟桥事变的严重性,使得老人对中国的命运充满了担忧,他老人家感到不能理解的,是国家存亡之际,这些年轻人怎么会一点也不往心上去。
丁问渔没头苍蝇似的,在离雨媛舱门口不远的地方转来转去。因为与雨媛有约,他不敢贸然闯进去,但是他形迹可疑的样子,自然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有认识他的,和他大声打招呼,这一招呼,便暴露了他的所在。还有人已看出了问题,存心和他开一回玩笑,站在雨媛的舱门口,大声说:〃任小姐,丁先生在外面等着你呢!〃丁问渔听了,逃走不是,不逃走也不是。任伯晋没办法,皱着眉头对女儿说:〃你去吧,别让那小子出洋相了。〃
于是两个人索性公开地大大方方往来。他们有说有笑,形影不离,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吃晚饭时,丁问渔点了许多菜,请任伯晋父女一起用餐。船上居然有德国啤酒,任伯晋早年在日本学军事的时候,就知道世界上德国啤酒最好喝,船上有些热,那啤酒正好用来解渴去暑。这位一辈子都在纸上谈兵的老军人,一边喝德国啤酒,一边大谈可能爆发的中日大战的前景。类似的话题任伯晋永远也说不完,知道听者未必会耐烦,说着说着,很沮丧地补了一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年轻人都像你们这样,又怎么得了?〃
丁问渔连忙声明自己已不是年轻人,说着看雨媛一眼。雨媛正很妩媚地笑着。丁问渔又说:〃像雨媛这样可爱的女孩子,让她们去和日本人作战,这难道不是有些暴殄天物。〃说完,怕任伯晋会不高兴,偷偷地看了他一眼。雨媛也示意他别瞎说,任伯晋看丁问渔和女儿眉来眼去,只好装着没看见。
船过马当要塞,已经驶进安徽的地界。丁问渔的心境开始变得沉重起来,他真希望这船能没完没了地开下去。雨媛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以为自己说什么话得罪了他。丁问渔说:〃相见时难别亦难,这诗句如今读起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雨媛让他这么一说,也有了一些感叹,立刻觉得有些把持不住自己。丁问渔起码是一个很有趣的旅伴,她意识到这一路上,自己的行为已经大大地出了格。不要说她已经是结了婚的少妇,就是没结婚,和丁问渔这么疯疯癫癫地在一起,也有些太过分。她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地和一个几乎陌生的男人待在一起过。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竟然就这么自然而且不顾后果地做了,以后想起来都会后怕。雨媛想自己若是把这一路的经历,说给同伴听,保证吓得她们目瞪口呆。
船快到南京的时候,雨媛和丁问渔约法三章,说好到南京以后,一切恢复正常,他可以继续写信,但是再也不要见面了。雨媛在无意中,不仅承认了自己接到了丁问渔一封接一封的来信,而且熟读了这些信的内容。但是此时的丁问渔,已经不可能因为雨媛接受了他的信就心满意足。由于分别在即,丁问渔如丧考妣,一脸的痛苦和绝望。他不肯善罢甘休地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再见面?〃雨媛知道他死皮赖脸的脾气,不给他任何商量的余地。丁问渔不依不饶地说,他知道她是讨厌他了,又说知道自己生来就讨人厌。雨媛笑着说,既然是知道自己讨人厌,就不要再胡搅蛮缠。她说这话的口气,并不是真的十分严厉,丁问渔变得就像一个大孩子,死钉住雨媛不放。
雨媛说:〃我们应该至此为止,我们之间不可能有任何结果。〃
丁问渔非常认真地说:〃我不需要任何结果。〃
4
从避暑胜地庐山回到酷暑下的南京,丁问渔有一种从天堂跌入地狱的感觉。南京的夏天向来是热的,一年里总有几天,会热得人死去活来。一九三七年的夏天尤其热,整座城市成了一个正在燃烧的大火炉,都说这是兵戈之象凶险之年。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着发生在北方的战事,和平解决芦沟桥事变,仿佛还没有失去最后的希望。蒋介石已于七月二十日,也就是第一期谈话会结束那天,乘飞机从庐山匆匆返回南京。报纸称委员长精神焕发,态度安闲,对时事的发展似乎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分别接见了美国大使德国大使和法国大使,就东亚局势已进入最后关头,做了必要的解释说明,并请大使们转告其代表的政府注意,中国政府抗日的决心已定,如果日本继续其侵略政策,中国政府将不得不以武力抵抗,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
芦沟桥事变发生以后,各界人士无不义愤填膺,发指眦裂。位于冲突地点的二十九军官兵,赢得了一片慰劳声,各团体纷纷致电宋哲元及守土将士,向他们表示亲切的慰问,并请其继续为了国家奋勇抗战,电文像雪片一样飞去。暑期留在首都的学生又一次走上街头,就形势危机发表激烈的演说,为慰劳前方将士募款。上至达官贵人阔太太,下至乞丐车夫女佣,多多少少地都掏些钱出来以示慰问。学生们还组成了暑期村头剧团,现编了抗战剧目,到村间作巡回演出。上时间,抗战成了最重要的主旋律,芦沟桥事变正在发展变化中,一个以事变为主题,取名为《芦沟桥事变》的剧本,由当时大名鼎鼎的剧作家田汉领衔,和一批著名的演艺界人士联合编剧,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出来。首都的报人也组织了一个剧团,在公余社排戏,准备劳军公演《芦沟桥事变》。
回到首都南京的丁问渔,对是战是和还有些吃不准。自从九一八东北四省沦陷以后,民众只要逮到了抗日的机会,一定要狠狠地闹一闹。这已经成了习惯,仿佛不闹一闹就是不爱国,不闹一闹就不是有骨气的男儿,事实上,谁也不知道这次的结果会怎么样。政府的口号虽然是强硬了许多,形势如此,似乎只有打一下才能出口鸟气,然而中国人说到底还是热爱和平的,芦沟桥那边,只要日本人不是逼得很紧,和平空气便立刻笼罩。明知道日本人是缓兵之计,明知道日本人正在调兵遣将,只要前线暂时没有仗打,大家的热情便立刻冷淡了许多。丁问渔回南京的时候,正是大家的抗战情绪,处于高潮中的低潮时期,人们普遍都在怀疑,这场战争是否真的会打起来。人们只是习惯于嘴上喊打,对于真正的打仗,并没有做好踏实的心理准备。
南京的几个中学生,发起了一场捐献五万条毛巾运动。雷声很大,各新闻媒界纷纷做了报道。由于局势一张一弛,抗战的主旋律受到严重干扰,各种各样的劳军运动的热烈情绪,也变得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声势浩大的五万条毛巾运动,结果仅收到了四十九条毛巾,离原订的目标相差太远。于是报纸不得不作出紧急呼吁,希望首都同胞踊跃捐送毛巾,以便转送到前方战士的手中,毛巾事小,激励士气事大。市党部召开紧急扩大会议,演讲施行兵役法要义,其目的,是为了打消已经深入民心的〃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的陋习。民族欲求平等,必须首先求得能够自卫,市党部希望广大市民,不仅要在钱财和精神上,支持对日的军事作战,还应该排除恐惧心理踊跃应征。偌大的一个首都南京,适合被征条件的民众,仅占该市人口的百分之八,而被征以后经过抽签,每百人中间,实际上只有一人入伍。兵役法显然没有得到应有的欢迎,大家都对抽签的作法普遍感到不满。热血青年恨不得立刻冲到前方去参加杀敌,而一般市民抱着明哲保身的心理,害怕自己真得被征去当兵。
丁问渔回南京的第二天,没想到余克侠会神秘兮兮地跑来找他。当时他整个身心却仿佛还留在庐山,仿佛雨媛就在自己周围,显得无精打采,不知道找点什么事干才好。余克侠来找丁问渔的时候,他正在浴室里冲凉水澡。余克侠连声地招呼,让丁问渔心里一惊,担心他是为了这次庐山之行,自己和雨媛之间的关系过于暧昧,特地赶来兴师问罪。自从知道丁问渔对雨媛有了追求之心以后,已经和老朋友绝交的余克侠,这是第一次来见他。丁问渔赖在浴室里不肯出来,余克侠隔着浴室的门,宣布了自己的来意。原来他找丁问渔的目的,竟然是要和他合伙做生意。
〃我绝不会让你上当的。〃余克侠开门见山,用一种丁问渔完全陌生的口吻,像个生意场上的老手说着,〃我们这叫做爱国和赚钱两不耽误。〃
丁问渔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对方是在说什么。原来余克侠担当秘书长的备战协会,想做一种〃保安袋〃的生意。所谓保安袋,也就是一种简单的配有外伤急救药的小包。丁问渔赤条条地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忙不迭地穿衣服。余克侠待他将衣服穿好,一本正经地递给丁问渔一份宣传材料,那是为报社拟的广告词。丁问渔抓在手上看了,差点笑出声来。满纸都是十分精彩的警句:譬如〃非常时期,非常准备〃,〃临乱切忌慌张,应变尤须镇静〃,〃慰劳前方将士莫妙于捐赠保安袋,保重自己性命莫佳于预置保安袋〃。在纸的下方,用小一号的字体写着:〃保安袋为使人人能买,人人得用,本共赴国难精神,销售非常特价,每袋国币五角,每箱一百袋国币四十五元,六袋以内只收寄费二角,输送前方慰劳寄费奉赠〃。余克侠见丁问渔把纸上的字看得那么认真,随手捞了一把芭蕉扇在手上,一边使劲摇着,一边笑着说做这笔生意绝对不会蚀本,不狠狠地赚一把除非是遇到了鬼。
丁问渔想不明白余克侠要自己如何合伙,他想着纸条上的广告词,忍不住笑起来。既爱国又赚钱,仿佛竖了牌坊当婊子,真是绝妙的好主意。天气实在太热了,刚洗了澡,汗又在冒出来。丁问渔也找了把扇子在手上,哗啦哗啦地扇着。备战协会平时总是说些空话,现在终于想到要办些实事了,而余克侠要丁问渔做的事很简单,这就是通过他父亲的银行,贷一笔款子。生产厂家已经联系好了,就等着钱去买原料。那备战协会只是个空架子,枉有了一班挂名的名人,真想干什么实事连最起码的经费都没有。丁问渔告诉余克侠,说自己为了离婚,已经和父亲闹僵了,再去找他贷款,怕是不行。余克侠笑着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老头子就他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不可能把他拒之门外。再说,丁问渔的父亲是银行家,投资什么能赚钱,心里再清楚不过。像这种稳赚的生意一定肯做的,银行绝不会因为自己有了钱就不想再赚钱。
丁问渔胡乱地答应了。胡乱答应是将余克侠迅速打发走的唯一好办法,丁问渔已经想好了对策,日后余克侠再来纠缠,他只要告诉他自己父亲不想干,量他也没什么办法。余克侠若是不相信,他总不能亲自赶到上海去核实。在给雨媛写的第二封信中,丁问渔把余克侠找他的事,从头至尾描述了一番,甚至他从浴室里赤条条出来见余克侠这一细节都没放过。经过庐山之行,丁问渔给雨媛写信时的语气,稍稍发生了一些变化,诗意的浪漫减弱了一些,遣辞造句也变得实在了不少。他唠唠叨叨地向她叙述着发生在身边的琐事,同时又在想象她可能正在于什么。他抱怨他们不该过早地离开庐山,南京太热了,热得让人感到恐怖,热得让人觉得自己始终是待在蒸汽笼子里。如果此时此刻,还能像是在庐山一样朝夕相处多好。
虽然是刚刚分别,丁问渔却好像和雨媛已经分别了许久许久,他对她总是有太多的话要说。
报纸上说南京市内目前最好的避暑场所,在城南,是夫子庙的秦淮河。国难当头,芦沟桥那边国军正浴血奋战、秦淮画舫却不受任何影响。商女不知亡国恨,有生意做就是好事,有钱赚就是节日。自入夏以来,因为天气炎热,秦淮河上的生意,无不利市百倍。一般低级歌女及私娼,在河中极为活跃,趁机大把地捞钱,丝竹歌声,彻夜不绝。吵得周围的住户都没办法睡觉,一个个叫苦不迭。结果警察厅不得不出面干涉,先礼后兵,贴了布告出去,晓以大义,然后再派警艇数艘,往来梭巡,于是秦淮河上叱燕惊莺,一次捕获陪客游船的歌女及形态猥亵之女性,计达四十名之多。
城北避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