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2-红顶商人-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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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何若‘临死还拉个垫背的’?萧义士,你跟雪岩说:心余力绌,坐以待毙。请他快走吧!”
其实这倒是萧家骥想讨到的一句话,但听王有龄说出口来,他反答应不下了。
“王大人!再筹划筹划看!”
“不用筹划了。日日盼望,夜夜盘算,连想派个人跟雪岩联络,都不容易办得到。唉,”王有龄痛心欲绝地说:“我什么都不错,只错了两件事,一件是当初有人劝我从城上筑一条斜坡,直到江边,派重兵反守,以保粮路,我怕深累民力,而且工程浩大,担心半途而废,枉抛民力,不曾采纳。如今想来,大错特错。”
这实在是个办法,有了这条路,当然也难免遭太平军的袭击,但九次失败,一次成功,城内亦可暂延残喘,决不会象现在这样被困得一点点生路都找不到。
当然,这话要说出来,会更使王有龄伤心,所以只好反过来说,“那也不见得。”他说,“照我一路看到的情形,长毛太多,就有这条斜坡,也怕守不住。”
“这不去说他了。第二件事最错!”王有龄黯然说道:“被围之初,有人说该闭城,有人说要开城放百姓,聚讼纷坛,莫衷一是。我不该听了主张闭城的人的话,当初该十门大开,放百姓去逃生才是正办。”
“王大人,你老也不必懊悔了。说不定当初城门一开,长毛趁机会一冲,杭州早就不保。”
“原来顾虑的也就是这一点。总当解围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大家不防守一守,开城放百姓,会动摇军心。哪知道,结果还是守不住。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对不起大家啊!”说到这里,又是一场号陶大哭。
萧家骥再次陪泪,而心里却已有了打算,哽咽着喊道:“王大人,王大人,请你听我说一句。”
等王有龄悲伤略减,萧家骥提出一个办法,也可以说是许诺,而实在是希望,希望粮船能再安然等待三天,更希望城内清军能在这三天以内,杀出一条血路,运粮上岸。
“但愿如此!”王有龄强自振作着说,“我们内外相维,尽这三天以内拼一拼命。”
“是!”为了鼓舞城内军队,萧家骥又大胆作了个许诺:“只要城内官兵能够打到江边,船上的洋兵一定会得接应,他们的人数虽不多,火器相当厉害,很得力的。”
“能这样最好。果然天从人愿,杭州能够解围,将来洋兵的犒赏,都着落在我身上。多怕不行,两万银子!”王有龄拍着胸脯说:“哪怕我变卖薄产来赔,都不要紧。”
“是了。”萧家骥站起身来说:“我跟王大人告辞,早点赶回去办正事。”
“多谢你!萧义士。”王有龄衷心感激地说:“杭州已不是危城,简直是绝地,足下冒出生入死的大险来送信,这份云天高义,不独我王某人一个人,杭州全城的文武军民,无不感激。萧义士,”他一面说,一面颤巍巍地起身,“请受我一拜!”
“不敢当,不敢当!”萧家骥慌忙扶住,“王大人,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
一个坚辞,一个非要拜谢,僵持了好一会,终于还是由王有龄的长子代父行礼,萧家骥自然也很感动,转念想到生离几乎等于死别,不由得热泪盈眶,喉头梗塞,只说得一声:“王大人,请保重!”扭头就走。
踉踉跄跄地出了中门,只听里面在喊:“请回来,请回来!”
请了萧家骥回去,王有龄另有一件大事相托,将他的“遗疏”交了给萧家骥:“萧义士!”这一次王有龄的声音相当平静:“请你交付雪岩保管。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只听说杭州失守,就是我毕命之日,谓雪岩拿我这道遗疏,面呈江苏薛抚台,请他代缮出奏。这件事关乎我一生的结果,萧义士,我重重拜托了。“
见他是如此肃穆郑重的神情,萧家骥不敢怠慢,重重地应一声:“是!”
然后将那道遗疏的稿子折成四叠,放入贴肉小褂子的口袋中,深怕没有放得妥当会遗失,还用手在衣服外面按了两下。
“喔,还有句话要交代,这道遗疏请用我跟瑞将军两个人的衔名出奏。”
王有龄又说,“我跟瑞将军已经约好了,一起殉节,决不独生。”听他侃侃而谈,萧家骥便掩没了悲伤,从容拜辞:“王大人,”他说,“我决不负王大人的付托。但愿这个稿子永远存在胡先生手里!”
“但愿如此!”王有龄用低微但很清晰的声音说:“再请你转告雪岩,千万不必为我伤心。”
三胡雪岩岂有不伤心之理?接得王有龄的遗疏,他的眼圈就红了,而最伤心的,则是王有龄已绝了希望。他可以想象得到,王有龄原来一心所盼的是粮船,只怕胡雪岩不能顺利到达上海,到了上海办来粮食,又怕不能冲破沿途的难关到达杭州。哪知千辛万苦,将粮运到了,却是可望而不可接,从此再无指望,一线希望消失,就是一线生机断绝,“哀莫大子心死”,王有龄的心化成为冰,有生之日,待死之时,做人到此绝境,千古所无,千古所悲。
然而胡雪岩却不能不从无希望中去找希望,希望在这三天中发生奇迹。
这是个飘渺的希望,但就悬此飘渺的希望亦似乎不易,形势在一夜之间险恶了,太平军一船一船在周围盘旋,位置正在枪弹所够不到的地方,其意何居,不言可知。因此,护送的洋兵,已在不断催促,早作了结。
“要请他们等三天,只怕很难。”李得隆说,“派去的人没有回来,总要有了确实信息再说,这句话在道理上,他们就不愿也没奈何。现在家骥回来了,刚才一谈杭州的情形,大家也都知道了。没有指望的事,白白等在这里冒极大的危险,他们不肯的。”
“无论如何要他们答应。来了一趟,就此回去,于心不甘。再说,有危险也不过三天,多的危险也冒过了,何在乎这三天?”
“那就早跟他们说明白。”李得隆说,“沙船帮看样子也不大肯。”
“只要洋兵肯了,他们有人保护,自然没有话说。这件事要分两方面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胡雪岩说:“请你们两位跟联络的人去说:我有两个办法,随他们挑……”
胡雪岩盘算着,两个办法够不够,是不是还有第三条兼筹并顾的路,想了半天,只有两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如果城里能够杀出一条血路,请他们帮忙打,王抚台犒赏的两万银子,我一到上海就付,另外我再送一万。如果有阵亡受伤的,抚恤照他们的营规加一倍。这样等过实足三昼夜,如果没有动静,开船到宁波,我送三千银子。”
“这算得重赏了。他们卖命也卖得过。”李得隆又问:“不过人心不同,万一他们不肯,非要开船不可呢?”
“那就是我的第二个办法,他们先拿我推在钱塘江里再开船。”
胡雪岩说这话时,脸色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李得隆、萧家骥悚然动容,相互看看,久久无语。
“不是我吓他们!我从不说瞎话,如果仁至义尽他们还不肯答应,你们想想,我除死路以外,还有什么路好走?”
由于胡雪岩不惜以身相殉的坚决态度,一方面感动了洋兵,一方面也吓倒了洋兵,但通过联络官提出一个条件,要求胡雪岩说话算话,到了三天一过,不要再出花样,拖延不走。
“尽人事而听天命。”胡雪岩说,“留这三天是尽尽人事而已,我亦晓得没用的。”
话虽如此,胡雪岩却是废寝忘食,一心以为鸿鹄之将至,日日夜夜在船头上凝望。江朝呜咽,虽淹没了他吞声的饮泣,但江风如剪,冬宵寒重,引发了他的剧烈的咳嗽,却是连船舱中都听得见的。
“胡先生,”萧家骥劝他,“王抚台的生死大事,都在你身,还有府上
一家,都在盼望。千金之躯,岂可以这样不知道爱惜?“
晚辈有责备之词,情意格外殷切,胡雪岩不能不听劝。但睡在铺上,却只是竖起了耳朵,偶尔听得巡逻的洋兵一声枪响,都要出去看个明白。
纵然度日如年,三天到底还是过去了,洋人做事,丝毫没有通融,到了实足三昼夜届满,正是晚上八点钟,却非开船不可。
胡雪岩无奈,望北拜了几拜,权当生奠。然后痛哭失声而去。
到了甬江口的镇海附近,才知道太平军黄呈忠和范汝增,从慈溪和奉化分道进攻,宁波已经在两天前的十一月初八失守。不过宁波有租界,有英美领事和英法军舰,而且英美领事,已经划定“外人居住通商区域”,正跟黄呈忠和范汝增在交涉,不希望太平军进驻。
“那怎么办?”胡雪岩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回上海?”
“哪有这个道理?胡先生,你精神不好,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于是萧家骥雇一只小船,驶近一艘英国军舰,隔船相语,军舰上准他登船,同时见到了舰长考白脱。
他的来意是要跟杨坊开在宁波的商号联络,要求军舰派人护送。同时说明,有大批粮食可以接济宁波。
这是非常受欢迎的一件事,“在‘中立区’避难的中国人,有七万之多,粮食供应,成为绝大的问题,你和你的粮食来得正是时候。不过,我非常抱歉,”考白脱耸耸肩说:“眼前我还没有办法达成你的意愿。你是不是可以在我船上住两三天?”
“为什么?”
“领事团正在跟太平军交涉。希望太平军不进驻中立区,同时应该维持市面。等谈判完成,你的粮食可以公开进口。但在目前,我们需要遵守约定,不能保护任何中国人上岸。”
“那么,是不是可以为我送一封信呢?”
考白脱想了想答道:“你可以写一封信,我请领事馆代送。同时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们的领事。”
萧家骥如言照办。考白脱的处置也异常明快,派一名低级军官,立即坐小艇登岸送信,同时命令他去谒见英国驻宁波的领事夏福礼,报告有大批粮食运到的好消息。
为了等待复信,萧家骥很想接受考白脱的邀请,在他的军舰上暂住下来,但又不放心自己的船,虽说船上有数十名洋兵保护,倘或与太平军发生冲突,麻烦甚大。如果跟考白脱要一面英国国旗一挂,倒是绝好的安全保障,却又怕属于美国籍华尔的部下,认为侮辱而拒绝。左思右想,只有先回船守着再说。及至起身告辞时,考白脱正好接到报告,知道有华尔的兵在,愿意取得联络,请萧家骥居间介绍。
这一下无形中解消了他的难题,喜出望外,连声许诺。于是由军舰上放下一条救生艇,陪着一名英国军官回到自己船上,洋兵跟洋兵打交道的结果,华尔的部下接受了英军的建议,粮船悬挂英国国旗,置于考白脱的保护之下。
到这地步,算是真正安全了。萧家骥自觉这场交涉办得异常得意,兴冲冲地要告诉胡雪岩。到了舱里一看,只见胡雪岩神色委顿异常,面色难看得很。
“胡先生,”他大惊问说,“你怎么了?”
“我要病了。”
萧家骥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其烫无比,“已经病了!”他说,“赶快躺下来。”
这一躺下来就起不来了,烧得不断谵语,不是喊“雪公”,就是喊“娘”。
病中神智不情,只记得已到了岸上,却不知卧疾何处。有一天半夜里醒过来,只见灯下坐着一个人,且是女人,背影苗条,似乎很熟,却一时再也想不起来是谁。
“我在做梦?”
虽是低声自语,自也惊动了灯下的人,她旋转身来,扭亮了洋灯,让胡雪岩看清了她的脸,这下真的象做梦了,连喊都喊不出来!
“你,你跟阿巧好象!”
“我就是阿巧!”她抹一抹眼泪强笑着,“没有想到是我吧?”
胡雪岩不答,强自抬起身子,力弱不胜,摇摇欲倒,阿巧赶紧上来扶住了他。
“你要做啥?是不是要茶水?”
“不是!”胡雪岩吃力地说,“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这是哪里,你是不是真的阿巧?”
“是啊!我是真的阿巧。我是特为来看你的,你躺下来,有话慢慢说。”
话太多了,无从说起,其实是头上昏昏沉沉地,连想都无从想起。胡雪岩只好躺了下来,仰脸望望帐顶,又侧脸望望阿巧,先要弄清楚从得病到此刻的情形。
“人呢?”他没头没脑地问。
“你是说那位萧少爷?”阿巧答道,“他睡在外房。”
在外房的萧家骥,已经听见声音,急急披衣起床来探视,只见胡雪岩虽然形容憔悴,但眼中已有清明的神色,便又惊又喜地问道:“胡先生,你认不认得我?”
“你?”胡雪岩不解地问:“你不是家骥吗?”
“这位太太呢?”
“她是何姨太太。”胡雪岩反问一句:“你问这些做啥?倒象我连人都认不得似地。”
“是啊!”萧家骥欣慰地笑道:“前几天胡先生你真的不认得人。这场湿瘟的来势真凶,现在总算‘扳’回来了。
“这么厉害!”胡雪岩自己都有些不信,咽着气说:“我自己都想不到。
几天了?“
“八天了。”
“这是哪里?”
“在英国租界上,杨老板号子里。”萧家骥说,“胡先生你虚极了,不要多说话,先吃点粥,再吃药。睡过一觉,明天有了精神,听我们细细告诉你。”
这“我们”很明显地包括了阿巧姐,所以她接口说道:“萧少爷的话不错,你先养病要紧。”
“不要紧。”胡雪岩说,“我什么情形都不知道,心里闷得很。杭州怎么样?”
“没有消息。”
胡雪岩转脸想问阿巧姐时,她正站起身来,一面向外走,一面说道:“我
去热粥。“
望着那依然袅袅婷婷的背影,再看到萧家骥似笑非笑,有意要装得不在意的诡秘神情,胡雪岩仍有相逢在梦中的感觉,低声向萧家骥问道:“她是怎么来的?”
“昨天到的。”萧家骥答道:“一到就来找我,我在师娘那里见过她一次,所以认得。她说,她是听说胡先生病重,特为赶来服侍的,要住在这里。
这件事师娘是知道的,我不能不留她。“
胡雪岩听得这话,木然半晌,方始皱眉说道:“你的话我不懂,想起来头痛。怎么会有这种事?”
“难怪胡先生。说来话长,我亦不太清楚,据她说,她去看师娘,正好师娘接到我的来信,听说胡先生病很重,她要赶来服侍。师娘当然赞成,请师父安排,派了一个人护送,坐英国轮船来的。”
“奇怪啊!”胡雪岩说:“她姓人可何,我姓古月胡,何家的姨太太怎么来服侍我这个病人。”
“那还用说?当然是在何家下堂了。”萧家骥说,“这是看都看得出来的,不过她不好意思说,我也不好意思打听。回头胡先生你自己问她就明白了。”
这一下,大致算是了解了来龙去脉。他心里在想,阿巧姐总不会是私奔,否则古应春夫妇不致派人护送她到宁波。但是“但是,她的话靠得住靠不住?
何以知道她是你师娘赞成她来的?“
“不错!护送的人,就是我师父号子里的出店老司务老黄。”
胡雪岩放心了。老黄又叫“宁波老黄”,他也知道这个人。胡雪岩还想再细问一番,听得脚步声,便住